
第4章
“杨阎王,真的是杨阎王!”趴在地上的那人猛地跳起来大声说,“你们看他的胳膊肘的那颗痣,我以前看到过,绝对错不了,就是他!”又瞥了一眼杨元万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那颗痣我可忘不了咧!”村民听到他的话,都带着一颗探求“真理”的心,挤在一堆俯下身去看他胳膊上的痣,落后的人则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拼命向里瞧的,也想看出一些端倪,更有甚者,高高跃起向里张望,再怎么张望看见的也只是别人的后脑勺和脑瓜顶,一番尝试之后他们只能垂头丧气地站在外围,焦急地听着人群的动静,但他们并没有完全放弃,他们始终注视着人群——只要有一人离开,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顶替他——这并不是说明他们非要瞧见那颗痣,只是不想落于人后,他们知道的不能比别人少,哪怕是一颗小小的痣,也要抢在别人前头。因为大家在这方面都是吃过亏,长过教训的,就像上次一样,杨兴贵只是摇摇狗尾巴,恬不知耻地说了几句讨好应和的话,就深受他人的赏识,不仅分到了更多的土地,而且还当上了村长,可真威风哎!他们嘴上虽然瞧不起杨兴贵,但打心眼里却是羡慕的。有几个人满意地从人群中挤出来,外围的人瞅准机会就冲了上去,拼命往里边挤......“他娘的,老子的脚,有没有长眼睛!”
“你这算什么,哎呦,疼死我了!他娘的!老子的腚不知道挨了几脚,都快开花了。”
烈日下的尸体腐臭的很快,等所有人都看清之后,散发的腐臭味逼迫他们站得远了一些,但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杨元万,似是在看一件稀世的珍宝,唏嘘不已。
“还真是杨阎王!”
“是啊,杨阎王真成阎王了。”
“照你这么说,所以人最后岂不是都成阎王了。”有人打趣地说。
“那可不就是这样!”说着都哈哈大笑起来。
“管他是不是阎王在,现在都管不了我们活人事了。总之一句话,这祸害死的好,现在总算是遭报应了,真是老天有眼。”有人一面骂,一面抬起头脸上尽显虔诚和蔼默默向上天祈祷,祈祷完后又恶狠狠地盯住杨元万。
“可是他死的好惨啊!你们怎么忍心这样骂一个死人的……”一个妇女的悲哀的声音传来,还没说完就被她丈夫用眼神制止并打断他的话,“管好自己的事,别多嘴。”妇女看到她丈夫警告的眼神只好悲愤转过头去偷偷地抹眼泪,不忍去看眼前这悲惨又荒唐的一幕,她有几次想逃离这里,但都被他丈夫一把拉住不准自己离开,她虽对丈夫的行为十分不解,但还是带着莫名的伤感留了下来,只是自始至终没有转过头去看一眼。
阳光越来越烈,杨元万与周围毫无干系地躺在烈日下,蚂蚁在他身上上下攀爬着,周围的血已经近乎干涸,从最初的鲜红色,在太阳的照射下慢慢变成暗红色,最后成了黑红色。周围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腐臭味越来越大,他们站得远远的观望,许多骂声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一个中年男子,他那双宽大的眉眼狠狠地挤在一起,忧心忡忡地望着杨元万,心中不免忧愁地想,“这条路以后大概是走不得了,走不得了。”嘴里念叨着转身走了,大概是他已经受不了这种腐臭的气味。杨进忠拿着锄头走过,同样闻到一股腐臭味,看到旁边围了一堆人隐隐约约像是在骂人,他上前顺手逮住一个中年人,不解地问,“金贵,里面发生什么事了?大家都在说什么啊!”杨金贵看着眼前的老人,紧咬着嘴唇脸上犹豫不决,眼神闪烁地看着眼前这个笑盈盈的和善老人,杨进忠对他的反应也颇感奇怪,疑惑的眼神看向人群又转过头问,“金贵,到底怎么了?大男人还支支吾吾地。”杨金贵下定决心似地转过头去,不敢与老人对视,用手指向里边说,“叔,杨元万,杨元万他死了,就在里边。”杨进忠吃惊地脸上都抖动起来,想要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似地,扯着他的衣袖上前一步说,“啊!你刚才说谁死了?我没听错吧!”整个身体前倾凑在他身前。杨金贵被摇晃的差点一个趔趄,嘴里却大声说,“叔,我说杨元万死了,你赶紧过去看看吧,已经好半天了,都已经发臭了。”杨金贵说完立马松了一口气,又担心地看着杨进忠,他本想陪着杨进忠一起进去,但环顾四周看到这么多人,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只能轻叹一口气看着杨进忠走进人群的背影。杨进忠听清楚后,连忙颤巍巍地向人群中间走去,希望自己听到的不是真的—胡子也不断地颤抖着,双手碰到谁就扶着谁,碰到什么部位就扶着什么部位,想尽快进去看个清楚,心里暗暗祈祷着—但周围隐隐约约传来的声音好像正在告诉他这都是真的。起初被杨进忠双手抓住的人感到十分不悦——想转过头大声呵斥几句,但转过头来看到是杨进忠,立马脸色各异地看着他,并为他主动让一条路,周围有人指指—点点,有人小声嘀咕,杨进忠一步一步地地走过去,直到看见地上的“血人”,他浑浊的眼睛有些看不真切,向前又走了几步,他离得很近——双手已经触碰到杨元万,感觉到杨元万的身体滚烫而冰冷,他确定这就是自己的侄子杨元万,看着眼前自己侄子的惨状,眼睛不禁湿润了,他克制不让眼泪流下来,满是老茧的手擦了擦红润的眼睛,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喉咙里呜咽几声,撑着膝盖艰难地直起腰来,看着周围一张张熟悉又异常冰冷的面孔,用苍老而愤怒的声音大吼,“人都这样了,能不能别骂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我知道他以前是对大家不好,但自从启花嫁过来后,他还欺压过你们吗?骂过你们一句吗?他们一家人现在的处境本来就不好,现在出现这种天灾人祸的事情,你们不帮忙就算了,也没必要指着这样一个——一个死人骂个不停!何苦自己人糟蹋自己人。”说着就猛的咳嗽了几声,大口喘着气。
人群中一道抱怨声传来,“你没受过他的苦,又怎么知道我们受的苦?我们只不过是骂了他几句。”杨进忠抬头向着说话的方向看去,脸庞抖了抖弯腰轻声说,“对不起大家,我代他给大家赔不是了!但现在他人已经死了,哪怕不原谅他,也原谅现在这样一个死去的人吧!我请求大家以后少说一些闲话,多积口德吧!”说着就转过身准备去抬杨元万的身体,看着眼前这一个面目全非的人,忍不住又是叹息一声。杨元万生前本就健硕,死后身体是更加沉重,年老的杨进忠根本无法抬起,无奈之下转过头看向周围的人,周围的人下意识地退后几步。杨进忠声音颤抖地说,“谁能帮帮我这个老汉,算是我求你们了!”周围的人互相看来看去,又有些嫌弃地看向杨元万,他们有无数条理由可以拒绝帮忙,最主要的理由——当然是杨元万作为一个曾经欺压过他们的人,仅凭这一点理由——不管杨元万是死是活,他们都是没有理由去搭把手的,这是肯定的,因为没有人愿意帮助一个曾经欺压过他们的人。虽说他们有充分拒绝的理由,但都不约而同地——像是早就商量好一样眼神躲闪着不敢去看杨进忠,更不敢向前一步,甚至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推着他们一步步地后退——这是他们不可控的。最后在大家向后退的时候,从中间走出来两个中年人,一个是杨金贵,另一个叫刘琦,看着走出来的两人,周围人都惊讶地合不拢嘴,眼神充斥着惊奇和疑惑地打量着两人。两人走过去搀扶起杨进忠说,“交给我们吧!”杨进忠揉了揉眼,看着眼前的两人郑重地点点头说,“好,年轻人好啊!真是好人啊!麻烦你们两个了。”两人抬着杨元万的尸体跟在杨进忠的后面,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向着家里走去,看着这一幕都不解地摇摇头各自散了。
杨兴贵得意于他的机敏和投机,深受长官的赞赏和提拔,村里许多繁琐事自然就落在了他身上——对于长官来说确实是繁琐事——但对他可就不一样了,不仅能够分到更多的好处,还理所应当地成为村长,现在比起杨元万可威风多了,毕竟自己现在也算是吃上了一口公家饭。自此生活过得也还算是滋润,他每天都会定时在村子里上下巡视一番,以显示自己的本领。这天,他挺直腰板,双手背后,嘴里叼着一根麦秆,摆出一副威风的姿态眼睛四下张望,远远就看到杨进忠几人迎面走来,他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板,仰起头慢悠悠地走了过去,当与他们擦肩而过时,他只需对他们进行一番村长的问候——朝着他们点点头即可,他下意识地露出微不可察的笑意——这是他在镜子中反复练习的。但走近一看,杨金贵和刘琦抬着一个血人,双手都耷拉下来,几乎要触碰到地面,他吓了一跳,顾不得那些假装而刻意的动作,忙跑上前惊问道,“你们抬的是谁,这是怎么了?谁死了?”两人见状是杨兴贵朝他摇摇头便低头不语,只管向前走。
杨兴贵自觉脸面挂不住,感到有些愤怒,但转念一想他们可能因为遭受这样的打击正处于悲伤中——话说回来也不知他们抬得是谁死的真惨啊!心里倒也理解了几分,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自己未完成的职责,连忙扯着脖子向前大声喊,“我作为村长,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告诉我,这也是我应尽的责任。”他心里也很纳闷到底谁死了,不像是他们两家的人,看到路旁走来的村民,忙拉住问道,“你知道他们两个抬的是谁吗?怎么那么惨,浑身是血。”村民看着他神秘地笑着说,“你还不知道吧,他们抬的是杨元万,杨元万死了,好像是遭报应摔死了,从牛尾山摔下来,那里现在还留着一滩血。”村民边说边对自己刚才看到的悲惨场景唏嘘不已。杨兴贵楞了片刻,旋即脸色变了变,将麦秆往地上一吐说,“我呸,死的好,狗日的,真是好报应,他妈的我还差点还帮了他,真是晦气。”
林启花正在院子里打扫卫生,杨林伸展双臂在她周围跑来跑去,嘴里不停地发出声音。“去外面看看你爸爸回来了没有,别在这儿捣乱,”林启花放下扫把,捡起几根柴折断放在一旁,无奈地看着杨林说,“看爸爸去喽,看爸爸去喽!”杨林一面说,一面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刚出去没多久,杨林就急匆匆地跑进来,欢快地说,“妈妈,二爷爷来了。”林启花听到后赶紧放下扫把走了出去。看到杨进忠神情悲伤地走了过来,林启花心里一沉,向后望去看到杨金贵和刘琦两人卖力地抬着一个人,心里不自觉地就慌乱起来,正要开口询问,旁边杨林先是大声叫道,“二爷爷!”杨进忠抬起悲伤的头颅,眼神恍惚地看着门口的母子两人,强挤出一丝笑容——脸上堆起奇怪的线条忙应了一声,“唉。”林启花赶紧上前,神情紧张地望着老人红润的眼睛,忙问,“二叔,出什么事了?”杨进忠看着对面的侄媳,胸口起伏不定,一脸哀叹地说,“启花,你丈夫,元万他已经,你自己看看去吧。”带着颤抖的声音转过头去,不忍去看这个侄媳妇,林启花这时才将目光转向满身是伤的杨元万,垂着手臂。林启花瞬间感觉脑袋遭重锤般嗡嗡直响,双眼瞪得发直,脖子像是被人掐住一样,说不出话来,几乎要晕倒在地,杨进忠连忙一把扶住她悲伤地说,“启花,你,你不要太伤心了!”林启花回了回神,眼睛恍惚地向周围看了看,眼睛失去焦距般模糊不清,不知道该看哪儿?只是慌乱地转着头看到在一旁玩耍的杨林,死死抓住杨进忠的手臂慌张地说,“二叔,千万不能让林儿知道,二叔能不能先带林儿去你们家,千万不要让他知道,他......他现在太小了,麻烦二叔了!”杨进忠点了点头,“唉!启花……你放心吧!你也别太悲伤了,还要为孩子考虑。”担忧地看着林启花说,又擦了擦眼睛,久久说不出话来,挤出一个笑容走到杨林旁边说,“二爷爷带你去和姐姐玩好不好?”杨林高兴地说,“好啊,二爷爷,找姐姐玩去。”说完就要拉着他二爷爷往前走,杨进忠说,“林儿我们从大门出,那边近一些,”杨林偏着小脑袋思考了一下,转头对着他妈妈说,“妈妈,我找姐姐去玩了。”林启花背对着杨林声音颤抖地说,“听你二爷爷的话。”杨林点头答应,拉着他二爷爷走进了后门,消失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