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表兄来也
东都留守府内,此时宽敞明亮的正堂已经高朋满座,今日宴请的宗室皇亲们几乎已经到齐。
放眼望去这间堂屋乃至整座留守府内,各处装潢陈设尽显简朴,若说昂贵一些的,无非是樟木厅柱间悬着的那几支连枝灯,灯盏里浸着的是扬州盐场新炼的鲸脂,此外再无多少华丽的装饰。
可反观招待宾客的用度却是无比奢侈,每道流水席上尽皆是精致昂贵的时令珍馐,越窑青瓷盏中亦是时下最风靡的郢州绿酒,而席间侍奉的百名美婢更是个个婀娜窈窕,就连身上的轻绸亦是价格不菲。
这是一个有趣且反差的现象。
由于先帝李昪向来俭朴,当年曾下诏全国各地的官衙杜绝繁华陈设,官员们自然也谨遵旨意。
只是话又说回来了,陛下好像只说陈设不能铺张,好像并没有说其他的吧?
不过,如今端坐在主位的南昌王李弘冀,倒对这些外在之物不感兴趣,此刻的他正无意识地执银箸敲着案上的青盏,似乎陷入了自我深思当中,与席间的杯盏交错、歌舞升平形成强烈的对比。
他倒也不负皇帝嫡子之名,与自己既有宏图壮志又喜爱酒色的矛盾父亲截然不同,李弘冀的脾性反倒与祖父李昪更为相似。
自小通读兵书操习武艺,且日日不休,极有自制力,故而早熟的他小小年纪成天满脑子都是军国大事,此外无任何癖好。
于是,任何敢挡在这名热血少年前进之路上的,都是他眼中的敌人,不论亲疏。
譬如那两位小时候最喜欢抱他的叔父,二叔李景迁、三叔李景遂,一个已经死了,但另一个可还活着。
就在最近,一道旨意又从金陵飘过江来,皇帝不知因何,突然又任命正在江西各地到处旅游的燕王李景遂为诸道兵马大元帅,立即引起了满朝轰动。
虽然这个全国总司令对于麾下无一兵一卒的李景遂来说,完全是个虚无缥缈的头衔,但在朝野内外尤其是某些人的眼里却是意味深长。
唯名与器,不可假手于人。
但凡李景遂有点心思,再加上如今海阔凭鱼跃的处境,后果难以预料。
所以,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两日来,李弘冀便一直为这件事气恼不已,加上之前在金陵为先帝吊丧时,他已从母亲钟皇后那里听到了一个震惊的消息,先帝临终前竟然令父皇立誓,行兄终弟及制,欲将燕王立为皇太弟!
他的心已经乱了。
“大王,大王?还请饮酒享食,今日乃是大王到任东都后的头一回家宴,此处的皇亲宗室都在看着呢,莫要表现出异常。”
瞧见李弘冀时而皱眉时而懊恼,对面前的美酒佳肴无动于衷,身旁的留守府长史卫际忍不住暗暗提醒了一声。
李弘冀蓦然回过神来,抄起酒盅便一饮而尽,宛若自言自语道:“父皇到底想做什么呢?卫际啊卫际,你说燕王叔会不会真的做皇太弟?”
“大王慎言!”
卫际心头一惊,连忙望向堂下的宾客,发现他们都沉浸在宴席的欢乐当中,不自觉松了口气。
“大王,此乃国本大事,圣意不容臣下揣测。不过,大王既有问,臣便斗胆试言。敢问大王,现今燕王的处境如何?”
说到这个,李弘冀立马精神起来,有些激动地说道:“孤这位王叔,现今定是得意逍遥!孤原以为父皇讨厌他,登基之后必将他废黜!岂料只是草草把他赶出金陵,不仅徙封了燕王,近日更给了他诸道大元帅如此显职!”
“莫看这是个虚衔,一旦他有异心,便可拿这大元帅的名头做事,孤实在不解,父皇究竟是怎么想的?卫际,这已经不是定国本的事情了,万一燕王有意谋逆,父皇不正好给了他机会么?”
卫际捋了捋长须,摇头笑道:“好,那么大王认为,陛下会纵容燕王危害他的江山吗?”
李弘冀果断回答道:“当然不会!昔日父皇和燕王叔争储之事无人不知,如今父皇好不容易正位,怎可能会纵容于他?”
“大王说得极是,臣也认为陛下不可能这么做,因为这与帝王心性相违背。”
李弘冀转念一想,却又焦急道:“可孤先前与你透露过,先帝曾令父皇立誓兄终弟及,万一父皇是被迫应誓,只能传位给他呢?”
卫际回道:“若真如此,那此刻燕王就应该如大王一般,要么留在京中参议国事,要么镇守一方手握兵权。可如今燕王手里什么都没有,不是么?”
“他奉命出巡,旬月换州,可谓毫无根基。各地禁军又皆在屯营使手里,只听枢密院调遣,他这个大元帅能做什么?有人会蠢到抛弃刚继位的陛下,去选择一个被放逐的亲王么?”
李弘冀疑惑道:“既然如此,父皇又给他这个名头做什么?这不是无事起波澜么?”
因为这是你们李唐的传统啊!卫际无奈地摇了摇头,换了个说法道:“大王可还记得,在陛下继位之前,先帝为何刻意偏宠楚王,在楚王薨后又扶立燕王入朝?”
“因为先帝糊......识人不明!我那楚王叔、燕王叔皆是谄君邀宠之辈,还好先帝最终醒悟了过来,父皇也天命所归......”
想到这里,李弘冀突然睁大了双眼:“不对!先帝那是故意的!卫际,你的意思是?”
卫际的目光闪烁着赞赏之意,点了点头笑道:“大王果然聪慧!不错,遑论楚王、燕王,皆是先帝为磨砺陛下而所设的迷障!现如今的大王便是当初的陛下,而如今的燕王,他还是那个燕王,留给储君当磨刀石的燕王!”
“臣大胆揣测,陛下不过是顺承先帝之命假扶燕王,但只予其名却不予其实,既可作为考验未来储君品行的箭靶,又能成为架在燕王脖颈上的利刃!储君势成之日,便是燕王末路之时!”
“如今大王受皇命节制东都三万雄兵,又是陛下膝下年岁最长的嫡子,虽无储君之名却已有其实。”
“大王只需韬光养晦,磨炼心性,以诚广交群臣,以孝侍奉君父!假以时日,立功扬名,则大业可成!”
李弘冀突然浑身起了一阵战栗,随后紧紧握住卫际的双手,激动道:“哎呀,卫际啊卫际!卫长史!你真是孤的司马懿啊!听你一言,孤如拨云雾啊!”
卫际原本受宠若惊,但只听到“司马懿”三个字脸立马黑了,但还是挤出笑容恭敬道:“大王谬赞,此乃臣的本分。”
“哎!”
李弘冀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不过还是淡然笑道:“其实这么想来,燕王叔也挺可怜的。不过,孤还是很讨厌他,只希望他能看清自己的身份,不要起一些不该有的心思,孤日后也许还能给他个体面。”
此时,留守府的青袍管事匆匆而来,径直穿过喧嚣的正堂,一路小跑来到李弘冀跟前,低下头拱手禀道:“大王,龙武军左厢都虞侯、海州屯营使李将军登府拜见,如今已在堂下候着。”
“龙武军......”李弘冀想了想,突然眉头一紧:“你是说李昭?李建勋家的那个李昭?原来燕府的牙将?!”
“正、正是。”管事连忙将头伏得更低了些,因为他隐约地感受到了大王粗重的呼吸声。
李弘冀忿忿斥道:“哼!孤早已有言在先,今日的家宴,但凡是孤的叔父一个都不许进!你这是没将孤的话放在心上啊!”
“大王恕罪!”管事赶忙告饶,哭丧着脸解释道:“可那李虞候说了,他不是大王的叔父啊!”
“胡说,他阿娘广德长公主乃是先帝的义妹,他便是父皇的表兄弟,怎不是孤的叔父?”
“他他他......李虞候说他的姑母是信王妃,而信王是陛下的四弟,故而他应是大王的表兄......”
“啊这?”
李弘冀显然有些被绕晕了:“怎又成孤的表兄了?父皇乃是他的表兄,他又是孤的表兄,那孤和父皇是......?”
“咳咳......”身旁的卫际拍了拍额头,似乎并不想理会皇室复杂交错的姻亲关系,于是咳嗽了两声,低语道:“大王,莫忘了臣方才的建言,如今需沉下心性,广结善缘。”
“不论如何,那李昭乃是赵府嫡子,与皇室素来关系紧密,其父更是开国首宰,虽已罢相,然朝野内外威望颇高。何况他早已摒弃了燕王,如今又得掌禁军屯营一州,大王见见也好,没必要与之树敌。”
“可......罢了!表兄就表兄吧!”
李弘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出言道:“那便请昭、表兄入内参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