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往事如烟 六
第6章 往事如烟 六
外头越发乱了,听说山下常有官兵巡视,稍不留神便被捉去查问,甚至有人被捉走充军。
大概是老皇帝疑心重了,他的江山正在慢慢被人挖空,可是他太过昏聩,听说他的三个皇子也是日日作乐,忠心的父亲被他调遣至边疆,谁还能真正为他分忧。
方丈也托寺里的小师捎话来,嘱咐我们尽量不要下山,有事情安排寺里出去采办。但有时候吃些荤食,怎么好让吃素的小师父去呢。
我住在这里,已经得寺中庇护了,不想再给他们添些麻烦。
晨露未晞时,星阑推开院门的吱呀声惊醒了浅眠的我。
"小姐!"小丫头跑到我床边,却掩不住惊诧,"您快来看!"
嬷嬷训斥她:”小姐还没起,什么事这么急急慌慌的!”
我披衣起身,晨风卷着山雾扑进门槛。石阶上躺着一只羽毛斑斓的野山鸡,颈侧一道箭伤干净利落,血迹早已凝固成暗红色。
嬷嬷蹲下身翻检,枯瘦的手指拨开翅羽:"是今早刚死的,伤口不深,像是..."她突然噤声,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过四周雾蒙蒙的山林。
"怕是寺里小师父偷偷放的。"星阑拎起山鸡掂了掂,"知道您需要补身子,又不好明着送荤腥。"
我抚过山鸡犹带余温的羽毛,箭簇擦过的痕迹整齐精准——这绝非寺里小沙弥能有的箭术。
晨雾散去时,嬷嬷已利落地将山鸡炖成了汤。陶瓮在灶上咕嘟作响,金黄的油星浮在乳白汤面上,掺着枸杞的甜香飘满小院。
我小口啜饮时,忽然想起陆熠那日临别的话——"山中湿寒,姑娘保重。"
第二日拂晓,星阑的惊呼再次打破晨寂。这次是只肥硕的灰兔,同样一箭毙命,旁边还放着几株新鲜的当归,根须上的泥土尚带湿气。
"这当归..."嬷嬷捏着药材的手指微微发抖,"是北坡悬崖才有的品种。"
我盯着青石板上蜿蜒的血迹。北坡悬崖陡峭险峻,寻常采药人根本不会涉足。
第三日,第四日...门前的馈赠日日不同。有时是串着山果的藤蔓,有时是捆得整齐的柴火,最稀奇的是有天竟放着对活生生的鹌鹑,脚上缠着柔软的草茎,像是怕勒伤它们。
"小姐..."星阑第七日清晨捧着还带露水的野莓,欲言又止,"昨夜我起夜,好像看见..."
"看见什么?"我正穿针引线缝制婴儿的小衣,银针在晨光里微微发颤。
“树丛里闪过一道黑影,"她凑到我耳边,"身形壮硕,像是个男子。"
绣花针猛地扎进食指,血珠沁出来,在素白绢布上洇开一点嫣红。我下意识望向窗外——重峦叠嶂间,某片树丛似乎不自然地晃动了一下。
我手中的绢布飘落在地。
殷行郾在找我吗?是他来了吗?不,他巴不得我永远消失!不可能是他。
姑母这几日差府中下人捎来口信,说想来看我,但身子日渐不好了,让我回去一趟。
嬷嬷担忧的说:“小姐,回去怕是不便,虽然宽袍大袖,但...”
“无妨,我们趁着夜色回去,天一亮就走。”我笃定的说。
“收拾细软。"我说,"从后山小径回府。"
暮色四合时,山间起了薄雾。
嬷嬷将一件黛青色斗篷披在我肩上,又戴上斗篷的帽子,以免引人注意。“这料子厚实,夜风越发凉了,星阑叫的马车在后山道上等着了。”
星阑在箱笼深处翻出个褪色的香囊,这是我嫁与殷行郾的那年,姑母亲手所制,说是里面的草药能安胎定魂,她虽然及其不喜欢殷行郾,却也还是为我的幸福着想,希望我早日添子嗣。
“小姐,把这个戴上吧,姑夫人的一片心意。”星阑道。
我接过香囊轻轻一嗅,陈年的甘草混着薄荷气息扑面而来,摩挲着边缘的忍冬纹,触到里头有个硬物,倒出来竟是对赤金丁香坠。
出嫁时陪嫁的东西奢华至极,我几乎丝毫没有在意这个香囊。
院外突然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我们三人僵在原地,听见靴底碾过碎石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我示意她们噤声,自己贴着门缝望去。门外无人。
我裹紧了斗篷,带着二人向后山小径走去,马车还在那里等着。
月光下,车夫的身影立在车边,不过,这身形...星阑的手猛的攥紧了我的衣袖,在旁悄声说:“我午时出去寻的车夫,明明是个老叟,而这…”
我没有紧张,我已猜到这人是谁了,月光下,那车夫缓缓转过身--果然是陆熠。
他今日未着戎装,只穿一件靛青棉布长袍,腰间束着条半旧的革带,倒像个寻常人家的书生。只是那挺直的脊背和握缰的姿势,仍透着军人的利落。
“郡主。”他低声道,“山路难行,请上车坐稳。”
嬷嬷露出惊慌神色,而我从容扶着陆熠伸出的胳膊跨步上车,嬷嬷和星阑也不得不随之上来。
我垂下帘子,“驾!”陆熠飞身坐在车旁向马儿呼喝,马车便在这静无一人的山道上小跑起来。
山风忽然大作,我想起重生前最后的画面——
殷行郾将鸩酒递给我时,陆熠就站在殿外,玄铁面具遮住了他全部的表情
“陆将军。”我在车内唤他。
“郡主何事?”帘外传来他沉沉的声音。
上车时我见他右手虎口处有擦伤,隐约透出血痕,想到前几日送来的野味和草药等,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想。
“将军近来对我们多有照拂,能问下是何原因吗?”我问他。
车外一时沉默,嬷嬷一直很紧张,生怕他对我行不轨之事。
“郡主莫担心,尽可以信任我,其他的不便多说。”车外仍然传来他沉定的声音。
“如果将军是因为我曾是陵阳王府的世子妃,那就大可不必了,我与他们再无瓜葛。”
“……”
一路无言。
马车在云府侧门停下时,檐下的灯笼被夜风吹得摇晃,似孤单的夜鸟。
"多谢将军相送。"我扶着星阑的手下车,宽大的斗篷下摆扫过车辕,没露出半点身形。
陆熠端坐车辕未动,月光描摹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忽然开口:”郡主何时返回寺中?"
“明日一早。”我没有隐瞒。
“那末将来接你。”我看着星阑拼命阻止的眼神,还是说:“好。”
陆熠是殷行郾的人不假,但我直觉他不会是害我的人。
嬷嬷突然重重咳嗽一声,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我带着嬷嬷和星阑下了马车,陆熠不再多言,轻轻一抖缰绳,马车便无声地隐入黑暗。
"小姐!"星阑急得声音都变了调,"他毕竟是王爷的人..."
"叩门吧。"我转身看向云府紧闭的侧门,门环上的饕餮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开门的是姑母身边的徐嬷嬷。老妇人一见我们,眼睛立刻泛起泪光:"小姐可算来了!夫人从酉时就在佛堂等着,连药都不肯喝..."
穿过熟悉的回廊时,我注意到府中陈设不似从前奢华。徐嬷嬷顺着我的目光,低声道:”听姑夫人说有朝臣一再施压,老爷在边关需要打点..."
佛堂的灯火透过雕花门扉,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刚要推门,里头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
"姑母!"
推开门就见姑母跪在蒲团上,手里捻着佛珠,不到两个月,她竟然瘦了这么多。整个云府,包括我在内,没有一件事情不让她操心。
她身上那件曾经华贵的绛紫马褂有点空荡荡的,听见动静,她猛地回头,嘴角还沾着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