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山水诗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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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正始文人与自然山水

一 竹林风范:渐开爱好林薮之风

魏晋过渡之际,代表世族大地主利益的司马氏集团与曹魏集团之间争权夺利的斗争异常尖锐复杂,朝廷上下的士大夫,或投靠司马氏,如贾充、钟会、何曾等;或输心曹爽,如何晏、邓飏、夏侯玄等,党朋纷然。在激烈的政治倾轧中,“名士少有全者”,仅嘉平元年(249)的高平陵之变,“同日斩戮,名士减半”(《三国志·魏书·王陵传》注引习凿齿《汉晋春秋》)。因此,在这种政治形势下“常恐大罗网,忧祸一旦并”(何晏《言志诗》)的士大夫们,多接受老庄之学的影响,或热衷于玄学清谈,借以远离现实政治;或任性放达,奉“自然”之旨,以示对“名教”的不满。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是:嵇康、阮籍、山涛、向秀、阮咸、刘伶、王戎等七人。他们时常聚集于山阳(今河南修武),把手入林,世称“竹林七贤”。

七贤中,对“名教”的态度最激烈的是嵇康、阮籍、刘伶等。阮籍公然宣称:“礼岂为我辈设也!”嵇康更是“每薄汤武而非周孔”;刘伶把礼法之士视为“蜾蠃之与螟蛉”。他们在将纲常名教弃之如敝履的同时,又表现出对“自然”的无比向往:嵇康经常“采药,游山泽,会其得意,忽焉忘返”,风神飘逸,望之若神;阮籍时常“登临山水,终日忘返”,曾从苏门山隐士孙登游,长啸相和;刘伶放浪形骸,“席天幕地,纵意所如”。七贤们啸傲林下,把酒临风,在危机四伏、忧患深重的氛围中经营出一片崭新的精神园地,展示出一种与儒家传统完全不同的人格风范和价值取向。

正是在嵇阮们“任自然而越名教”的精神倡导下,向往自然、爱好林薮的风气渐开,且日渐炽热。

二 阮籍:写景抒怀,兴寄无端

阮籍痛恨于司马氏对“名教”理想的破坏,故而以佯狂放诞的行径来发泄内心的强烈不满。但是,表面上狂放不羁并不能真正使他解脱精神痛苦,他把现实生活中无由发泄的愤懑和苦恼都用诗歌的形式倾泻出来,这就是著名的八十二首五言《咏怀诗》。

由于政治环境险恶,阮籍不能直吐心曲,不得不大量采用比兴、象征手法,所以《咏怀诗》中有不少作为“比兴”的自然景物描写,构成阮诗“归趣难求”、言近旨远的艺术风格的有机部分。例如其十六中写道:

绿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走兽交横驰,飞鸟相随翔。是时鹑火中,日月正相望。朔风厉严寒,阴气下微霜。

这是借苍茫凄凉的自然景物来暗喻政治局势风云突变,情景惨烈。又如其十一开头写道:

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皋兰被径路,青骊逝骎骎。远望令人悲,春气感我心。

这是化用《楚辞·招魂》中的景句,引出对战国史实的咏叹,借古刺今,抒写对国事的深重忧心。这类景句在诗中大多起营造气氛、兴起情绪的作用。

在一些诗歌中,阮籍还将大自然当作现实人生的参照物,通过对自然哲理的体悟来表达自己对人生哲理的沉重思考。例如其三: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春日盛开的桃李不过是一时之景,转眼间便是秋风萧瑟了;那高大的殿堂也终有一天会变成杂草丛生的废墟。面对着自然景物的变化,诗人思索着事物盛衰的哲理,敏感的心中充满了世乱将至的忧惧。这首诗以自然变迁之理来比况事变将至,充分表现了诗人对现实政治的感受。又如其四十一:

朝登洪坡颠,日夕望西山。荆棘被原野,群鸟飞翩翩。鸾鹥时栖宿,性命有自然。建木谁能近,射干复婵娟。不见林中葛,延蔓相勾连。

日落之际,荒原上群鸟纷然归飞,而鸾凤依性而动,不妄求匹,暮色中大树挺拔独秀,而林中葛草攀附蔓延——通过对黄昏景象的描写,诗人表达了一种人生信念:即使身处乱世,也当如“鸾鹥”“建木”般遗世独立,不改其度。像这类从自然事物中体悟某种哲理的诗篇,与东晋时流行的玄言诗颇有近似之处。写景与说理二者浑然成篇的创作手法,也在谢灵运的山水诗中得到进一步发展。

三 嵇康:“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在阮籍的《咏怀诗》中,自然事物引发的往往是诗人对现实人生、现实政治的某些联想,或启迪诗人进行哲理的思索,而这种联想及思索往往是沉重的,摆脱不了“天网弥四野,六翮掩不舒”的阴影。而在嵇康的笔下,大自然则是与现实人生、现实政治完全对立的理想天地,是可以逍遥适性、放纵身心的所在。这集中表现在四言诗《赠兄秀才入军十八首》中。例如:

轻车迅迈,息彼长林。春木载荣,布叶垂荫。习习谷风,吹我素琴。交交黄鸟,顾俦弄音。感悟驰情,思我所钦。心之忧矣,永啸长吟。

——其十二

浩浩洪流,带我邦畿。萋萋绿林,奋荣扬晖。鱼龙瀺灂,山鸟群飞。驾言出游,日夕忘归。思我良朋,如渴如饥。顾言不获,怆矣其悲。

——其十三

在这些诗篇中,诗人生动地想象他的哥哥嵇喜在行军途中玩赏山水、陶醉于大自然的情景。在他的笔下,草木葱茏,春风和煦,鸟儿啼鸣,一切都是那么和谐、宁静,远离尘嚣,绝无机心权诈——显然,这就是他所追求的“自然”,是与“名教”迥然不同的境界。

在第十四首,诗人进一步表达了对“自然之道”的领悟: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在长满兰草的野地上休息,在鲜花盛开的山坡上喂马,在草泽地上弋鸟,在长河里钓鱼;一边若有所思地目送南归的鸿雁,一边信手抚弹五弦琴——这里所写的与其说是征人生活,不如说是抒写诗人纵心自然的情趣。诗人以凝练的语言传写出高士飘然出世、心随物化的风神,传达出一种逍遥自得、与造化相侔的哲理境界,其中深蕴的“大道”,只可意会,却难与人言传!

嵇康抒写山水之乐,是为了揭示“至人远鉴,归之自然;万物为一,四海同宅”(《赠兄秀才入军十八首》其十八)的妙境。对自然山水的这种体认,正透露着后来山水诗勃兴所依凭的深刻的哲理背景。

阮籍、嵇康对自然景物的描写并不算多,但是他们赋予描写对象的审美内涵及哲理却极富于启迪性,影响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