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共产党革命的理念、行动与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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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问题”到难题的思维转换

——也谈“中共革命胜利来之不易”[1]

李金铮

194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海内外社会各界尤其是学术界一直没有停止讨论一个最基本的命题——中国共产党为什么取得了革命的胜利?讨论的焦点一般集中于两个方面。一是中共革命成功的经验,比如“统一战线”“党的建设”“武装斗争”三大法宝。应该说,对于革命成功经验的探讨是最多,也是最深入的。另一个方面是中共革命胜利的来之不易,比如共产党的仁人志士和普通民众为了革命而抛头颅、洒热血,革命胜利是用他们巨大的奉献和牺牲换来的。与此相联系,也会谈到中共革命遇到困难和克服困难的过程,尤其是“左”倾机会主义者对革命造成的巨大危害和革命失败的惨痛教训。不过,相比而言,对中共革命遇到哪些困难,为什么暂时遭到了挫折,中共又是如何克服困难、如何走出困境的,仍远远关注不够、研究不够,鲜见具有强大解释力的论著。这一状况,不仅对中共革命史的深入研究是不利的,也不利于中国共产党汲取历史的经验教训,更不利于推进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顺利发展。

之所以如此,原因很多,很复杂,但有一个原因是必须提到的,这就是,有人以为,揭示困难、困境就是暴露中共革命的“问题”,就是给共产党抹黑,就是影响了中共革命的光辉。如果中共革命存在如此多的“问题”,革命还能成功吗?甚至动辄上纲上线,导致一些学者噤若寒蝉,望而却步。

应当说,的确有人戴着有色眼镜,专门盯问题、挑毛病,以“阴谋论”来裁决革命史。这种以偏概全、信口雌黄的“历史虚无主义”做法,显然违背了实事求是的基本原则。但他们往往不是严谨的学者,而是借助网络,匿名发帖,扰乱思想,破坏秩序。这些离谱的、耸人听闻的言论原本是不值一驳的,但由于影响广泛,也不能听之任之,置之不理。但有力的回应办法,不是高喊“政治正确”的口号,更非以骂对骂,而是经过史实考证,用真正有说服力的成果,以正视听。在笔者看来,批驳这些极端言论并不是特别费力,而是如何对待一些严肃的学者所提出的“问题”。针对有人将中共革命所遇到的“问题”理解为负面,甚至是给共产党抹黑的说法,笔者则认为,如果反向提出,将革命中出现的“问题”视为中共政权需要克服和战胜的难题,所谓抹黑论就基本上不成立了。进一步说,只有实现从“问题”到难题的话语转换,且讲全、讲深、讲透,才能真正理解中共革命胜利来之不易,并真正维护中共革命的合法性。

“左”倾机会主义给中共革命造成的问题和危害,是我们最熟知的例子。即便如此,也不能将揭示这些问题仅仅理解为“问题”,更不能理解为抹黑,而是应该作为中共革命所遇到的难题来对待。任何一场规模巨大的革命,都是前所未有的实验,都不是一片坦途,都可能出现种种难以预料的问题。关键是领导者有无应对问题的勇气和决心,有无解决难题的办法,是否最终获得了胜利。历史证明,共产党不仅做到了,而且获得了成功。其间尽管有反复,但也正因为此,更加体现了中共革命的艰难、曲折,更能证明中共革命的伟大。否则,何谈革命胜利来之不易?当然,“左”倾现象的反复出现的确值得反思和研究。

中共革命所遇到的问题,更多地不是表现于“左”倾机会主义倾向,而是共产党如何动员农民支持革命、参加革命或者说广大农民如何对中共革命认同的过程。[2]在传统革命史观的著述中,为了表现共产党的伟大、权威和正确,将中共政权与广大民众之间视为简单的“领导”与“被领导”、“动员”与“被动员”、“控制”与“被控制”、“挥手”与“跟随”的关系,将共产党的领导策略与农民的革命认同之间呈现为一种必然的、理所应当的逻辑关系,轻而易举的结果。譬如:中共实行土地改革政策,给人们呈现的是雷厉风行、所向披靡。农民不仅很快接受了土改政策,而且在获得了土地之后,革命积极性大大提高,大批青壮年如潮水般涌入人民军队。[3]又如,中共实行革命性的钱粮征收政策后,不仅解决了根据地、解放区的财政收入,农民的负担也大大减轻,生产积极性和革命积极性随之提高。[4]

那么,事实究竟如何呢?当然不会如此简单。在中共建立根据地、解放区之前,农民一直生活在传统社会之中,或主动或被动地认同传统的租佃制度、雇佣制度和借贷制度,因此他们的直接反应是,不愿意或者说不敢响应对他们极为有利的土地改革政策。[5]农民因为获得了土地,有的会基于感恩和保卫胜利果实之心而参加到革命队伍,但更多的人并不是因为土改,而是为了获得其他私利而参军,更有农民躲避乃至抵制参军和被迫参军的。[6]至于钱粮征收,农民也多不会抱着欢迎的态度积极缴纳,而是依然按照传统的方式,通过隐瞒“黑地”的方式规避征收,对征收数额也是讨价还价。以上现象显然是中共革命过程或者说中共政策“地方化”中遇到的问题,更是难题。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些问题更多是传统社会的惯性力量带来的,而非中共革命本身滋生的。但恰恰是这些难题,被仅仅关注“政策—效果”的人忽视了,反而视为突出了革命的所谓“问题”和“阴暗”面,有损于中共革命的光辉。他们更忽视了中共政权解决这些难题的过程,其实正是经过这一过程,才得到应该得到的结果。具体地说,通过阶级意识的启发,通过诉苦,解决了农民地主之间“谁养活了谁”的思想观念,从而推动农民投入到土地改革运动之中;通过调整民间借贷政策,缓解乃至解决了减息废债和借贷停滞之间的矛盾;通过政治思想工作和物质利益的刺激,使为了各种私利参军和被迫参军的农民变成真正的革命战士;通过调查土地分配、反“黑地”斗争,尽量合理地分配负担,促使农民缴纳钱粮。当然,问题产生和解决难题始终处于矛盾和统一之中,问题的反复出现同样值得反思和研究。

无论如何,正是经历了以上过程,才真正反映了中共革命胜利来之不易。相反,如果仅仅像传统革命史著述所描述的那样简单,表面上看似乎是极大地抬高了中共革命的伟大形象,实际效果却是相反的。因为谁也不会认为简单的革命是可敬的,这应该是不难理解的道理。所谓“好心办坏事”,斯之谓也!

近些年,针对传统革命史观所存在的问题[7],笔者提倡中共革命史研究要向“新革命史”转型,也许可以为“中共革命胜利来之不易”的研究提供一定的理念和方法支撑。概括地说,新革命史是回归历史学轨道,坚持朴素的实事求是精神,力图改进传统革命史观的简单思维模式,重视常识、常情、常理并尝试使用新的理念和方法,对中共革命史进行重新审视,以揭示中共革命的运作形态尤其是艰难、曲折与复杂性,进而提出一套符合革命史实际的问题、概念和理论。[8]这一理念和方法,既可以对中共革命胜利之道,也能对中共革命遇到的困境,作出具有说服力的解释。笔者要特别强调的是,冷静、理性的态度,同情理解的精神是研究一切历史领域的不二法门,一切极端的情绪化的表达,无论是左派还是右派,都不能视之为学术,都应该反对。

(作者简介:李金铮,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1] 该文发表在《社会科学辑刊》2017年第1期。

[2] 参见李金铮《农民何以支持与参加中共革命》,《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

[3] 胡绳主编:《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中共党史出版社1991年版,第92、99、170、240—242页。

[4] 魏宏运、左志远主编:《华北抗日根据地史》,档案出版社1990年版,第128—132、215—219页。

[5] 参见李金铮《土地改革中的农民心态:以1937—1949年华北乡村为中心》,《近代史研究》2006年第4期;《革命策略与传统制约:中共民间借贷政策新解》,《历史研究》2006年第3期。

[6] 参见李金铮《“理”、“利”、“力”:农民参军与土地改革关系考(1946—1949)——以北岳、太行和冀南区为例》,《“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93期,2016年。

[7] 传统革命史观的最大问题,就是将革命时期的理论与研究革命史的理念和方法混为一谈,将革命者、现实角色与历史研究者混为一谈,极端地突显了政治、党派、主义、阶级、英雄、反帝反封,将研究者变成革命者,变成革命理论、政治话语的宣传者。而且,所关注的仅仅限于“革命”本身,而忽略了其他革命史的面相。当然,这种现象并非只存在于中国革命史领域,在整个中国近代史乃至古代史领域同样存在。

[8] 参见李金铮《再议“新革命史”的理念与方法》,《中共党史研究》2016年第11期;《向“新革命史”转型:中共革命史研究方法的反思与突破》,《中共党史研究》201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