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节 历史的回顾之二:自宋以来的诸家源流派别论
自古及今有不少词论家,不满意或不同意刚柔、豪婉的简单化的划派法,而另行对唐宋词辨认体性,考镜源流,对词派问题提出了各自的一些见解。这些见解,总的看来显得零星散乱,各执一词,其中缺少较有权威并得到大多数人首肯的结论。但它们大都有一定的事实为依据,体现着那些研究者对这一重大问题的认真思考,各自在一定范围和一定程度上接近了唐宋词流变的真实,因而值得我们作一番纵向的回顾和梳理,以便找到建构唐宋词流派史的起点,并作为我们讨论问题的参考。
唐五代至北宋前期,词体文学兴起不久,文人学士偶尔染翰戏作,仅供酒边花前即席演唱,体制短小而风格单一,因而尚未引起人们辨体析派的兴趣。自北宋中期柳永、苏轼相继闯入词坛之后,创作面貌大变:慢词兴盛,体制日繁;刚、柔分立,雅、俗异趋;词人亦各从其性,分道而驰。既有了流派繁衍的现实,辨体析派之风亦徐徐吹起。第一个详细描述北宋中后期词坛流派繁衍局面的,便是生活于北宋末南宋初的词学家王灼。他的论词专著《碧鸡漫志》虽未使用诸如体性、风格、流派等字眼,但却在中国词学史上首次对北宋词流派进行全局性的探讨,辨析了一大批重要词人的艺术渊源及其影响,提供了词体文学流变史的清晰线索。该书第二卷“各家词短长”条,堪称一部微型的北宋中后期词体词派史:
王荆公长短句不多,合绳墨处,自雍容奇特。晏元献公、欧阳文忠公,风流蕴藉,一时莫及,而温润秀洁,亦无其比。东坡先生以文章余事作诗,溢而作词曲,高处出神入天,平处尚临镜笑春,不顾侪辈。或曰:“长短句中诗也。”为此论者,乃是遭柳永野狐涎之毒。诗与乐府同出,岂当分异?若从柳氏家法,正自不分异耳。晁无咎、黄鲁直皆学东坡,韵制得七八。黄晚年闲放于狭邪,故有少疏荡处。后来学东坡者,叶少蕴、蒲大受亦得六七,其才力比晁、黄差劣。苏在庭、石耆翁入东坡之门矣,短气跼步,不能进也。赵德麟、李方叔皆东坡客,其气味殊不近;赵婉而李俊,各有所长,晚年皆荒醉汝、颍、京、洛间,时出滑稽语。贺方回、周美成、晏叔原、僧仲殊各尽其才力,自成一家。贺、周语意精新,用心甚苦。毛泽民、黄载万次之。叔原如金陵王、谢子弟,秀气胜韵,得之天然,将不可学。仲殊次之,殊之赡,晏反不逮也。张子野、秦少游俊逸精妙。少游屡困京、洛,故疏荡之风不除。陈无己所作数十首,号曰“语业”,妙处如其诗,但用意太深,有时僻涩。陈去非、徐师川、苏养直、吕居仁、韩子苍、朱希真、陈子高、洪觉范佳处亦各如其诗。王辅道、履道善作一种俊语,其失在轻浮。辅道夸捷敏,故或有不缜密。李汉老富丽而韵平平。舒信道、李元膺,思致妍密,要是波澜小。谢无逸字字求工,不敢辄下一语,如刻削通草人,都无筋骨,要是力不足。然则独无逸乎?曰:类多有之,此最著者尔。宗室中,明发、伯山久从汝、洛名士游,下笔有逸韵。虽未能一一尽奇,比国贤、圣褒则过之。王逐客才豪,其新丽处与轻狂处,皆足惊人。沈公述、李景元、孔方平、处度叔侄、晁次膺、万俟雅言,皆有佳句,就中雅言又绝出。然六人者,源流从柳氏来,病于无韵。雅言初自集分两体,曰雅词,曰侧艳,目之曰胜萱丽藻。后召试入官,以侧艳体无赖太甚,削去之。再编成集,分五体,曰应制,曰风月脂粉,曰雪月风花,曰脂粉才情,曰杂类,周美成目之曰“大声”。次膺亦间作侧艳。田不伐才思与雅言抗行,不闻有侧艳。田中行极能写人意中事,杂以鄙俚,曲尽要妙,当在万俟雅言之右。然庄语辄不佳。尝执一扇,书句其上云:“玉蝴蝶恋花心动。”语人曰:“此联三曲名也,有能对者,吾下拜。”北里狭邪间横行者也。宗室温之次之。长短句中,作滑稽无赖语,起于至和。嘉祐之前,犹未盛也。熙丰、元祐间,兖州张山人以诙谐独步京师,时出一两解。泽州孔三传者,首创诸宫调古传,士大夫皆能诵之。元祐间,王齐叟彦龄,政和间,曹组元宠,皆能文,每出长短句,脍炙人口。彦龄以滑稽语噪河朔。组潦倒无成,作《红窗迥》及杂曲数百解,闻者绝倒,滑稽无赖之魁也。夤缘遭遇,官至防御史。同时有张衮臣者,组之流,亦供奉禁中,号“曲子张观察”。其后祖述者益众,嫚戏污贱,古所未有。
王灼在这里一口气点名评论了北宋近六十个著名词人,所列词人之多,所讨论问题之广,为宋代词话所仅见。遗憾的是,后人仅仅看重这段文字对词人艺术短长的评点,而很少注意也很少采用他对北宋词艺术流派的划分和描述。有人看到了这里实际上是在辨体析派,却只承认:“这无异是勾勒出了苏轼、柳永两大词派。”[14]但这里勾勒的不单单是苏、柳两派,而分明是北宋中后期四个主要的词派,即:一、以苏轼为主要先行者,以晁补之(无咎)、黄庭坚(鲁直)、叶梦得(少蕴)、陈与义(去非)为主要追随者的以作诗的精神来作词从而使词“佳处如其诗”的一大派;二、以沈唐(公述)、李甲(景元)、晁端礼(次膺)、万俟咏(雅言)等人为代表的“源流从柳氏(永)来”、风格俚俗侧艳的一派;三、以贺铸(方回)、周邦彦(美成)为主要代表,包括晏幾道(叔原)、僧仲殊以及张先(于野)、秦观(少游)、毛滂(泽民)等人,保持传统柔美词风而能接近风雅的一派;四、初起于仁宗至和年间而大盛于哲宗、徽宗朝,以张山人、王齐叟、曹组、张衮臣等人为主要作者的专作“滑稽无赖语”的俳谐词派。
尽管王灼描述的仅仅是一百来年间的词史中的一部分,尽管由于词话随笔评点的体裁局限致使此处对流派的分析和描述尚嫌简略粗疏,但由于王灼本人精于词学,审美评判较为准确,又兼生活于宋词流派赖以产生繁衍的那个文化环境之中,其目所见、心所感、笔所述就十分真切而准确,较之后人隔时隔境而仅凭文字材料所作的流派划分,自更可信可靠。因此,王灼的这段论述,可作我们辨识和评论北宋中后期词学流派的主要依据。
宋人明确地提出“词派”这一概念,已经是南宋后期宁宗朝的事了。嘉定元年(1208)立春之日,滕仲因为郭应祥(遁斋)的《笑笑词》作跋,首倡以“词章之派”论词,其说略云:
词章之派,端有自来,溯源徂流,盖可考也。昔闻张于湖一传而得吴敬斋,再传而得郭遁斋,源深流长,故其词或如惊涛出壑,或如绉縠纹江,或如净练赴海,可谓冰生于水而寒于水矣。[15]
宋人以“派”的概念论本朝诗,始于北宋末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而提出“派”的概念论词,据现有文献来看,始于滕仲因此跋,比诗派之说晚了近一百年。按这段文字中,张于湖指南宋初年词人张孝祥;吴敬斋指吴镒(字仲权,号敬斋),主要活动于孝宗、光宗朝;郭遁斋指郭应祥(字承禧,号遁斋),为与吴镒大约同时的词人。滕仲因仿禅宗传代和江西诗派认祖归宗之例,为郭应祥之词寻源溯宗,以为自张孝祥经吴镒至郭应祥,形成了一个词派。这是南宋词论中仅见的一段标“派”以论词的文字。可惜他仅论一个小流派,而未能观照当时流派繁盛的全局。此后直至元、明二代,再未见标“派”以辨析词史的议论。
清代以来,随着词学之“中兴”,辨流析派之风始盛。婉约、豪放两派说虽因王士祯的明确张目而影响日增,但另具只眼而详析体派者亦渐渐多了起来。初时人们认识尚比较粗浅,仅朦胧感觉到在豪婉或刚柔两大倾向之外还有第三种倾向,于是提出划分三派的主张。不过同为三派说,具体所指又有一些分歧。主三派者大约有如下四家:
其一,高佑《陈其年湖海楼词序》引顾咸三语云:
宋名家词最盛,体非一格,苏、辛之雄放豪宕,秦、柳之妩媚风流,判然分途,各极其妙。而姜白石、张叔夏辈,以冲澹秀洁,得词之中正。
其二,汪懋麟《梁清标棠村词序》云:
予尝论宋词有三派:欧、晏正其始;秦、黄、周、柳、姜、史、李清照之徒备其盛;东坡、稼轩,放乎言之矣。其余子,非无单词只句可喜可诵,苟求其继,难矣哉!
其三,江顺诒《词学集成》卷五引蔡小石《拜月词序》云:
词胜于宋,自姜、张以格胜,苏、辛以气胜,秦、柳以情胜,而其派乃分。
其四,《四库全书总目·东坡词提要》实际上将唐宋词分为正宗的《花间》派、变异的柳永派与苏辛派这三大派,其说云:
词自晚唐五代以来,以清切婉丽为宗。至柳永而一变,如诗家之有白居易;至(苏)轼而又一变,如诗家之有韩愈,遂开南宋辛弃疾等一派。寻源溯流,不能不谓之别格,然谓之不工则不可。故至今日,尚与《花间》一派并行而不能偏废。
清代中期,又有比三派说稍细一些的四派说产生。主四派者又有四种不同的分法。其一为郭麐《灵芬馆词话》卷一之说:
词之为体,大略有四:风流华美,浑然天成,如美人临妆,却扇一顾,《花间》诸人是也,晏元献、欧阳永叔诸人继之;施朱傅粉,学步习容,如宫女题红,含情幽艳,秦、周、贺、晁诸人是也,柳七则靡曼近俗矣;姜、张诸子,一洗华靡,独标清绮,如瘦石孤花,清笙幽磬,入其境者,疑有仙灵,闻其声者,人人自远,梦窗、竹屋,或扬或沿,皆有新隽,词之能事备矣。至东坡以横绝一代之才,凌厉一世之气,间作倚声,意若不屑,雄词高唱,别为一宗,辛、刘则粗豪太甚矣。其余么弦孤韵,时亦可喜,溯其派别,不出四者。
其二为周济《宋四家词选》以宋词四大家(北宋一家、南宋三家)为领袖,划两宋三百多年词为四大派。其《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云:
清真,集大成者也。稼轩,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碧山,餍心切理,言近指远,声容调度,一一可循。梦窗,奇思壮采,腾天潜渊,返南宋之清泚,为北宋之秾挚。是为四家,领袖一代,余子荦荦,以方附庸。
其三为孙麟趾《词径》视唐五代两宋词为一个完整阶段,通划为“高澹、婉约、艳丽、苍莽”四大“门户”(实指流派)之说:
高澹,婉约,艳丽,苍莽,各分门户。欲高澹,学太白、白石。欲婉约,学清真、玉田。欲艳丽,学飞卿、梦窗。欲苍莽,学洲、花外。
这实际上是主张李白、姜夔为一派,周邦彦、张炎为一派,温庭筠、吴文英为一派,周密、王沂孙为一派。
其四为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卷九只标派名、未列词人的三派加一派之说:
宋词三派,曰婉丽,曰豪宕,曰醇雅,今则又益一派,曰饾饤。
此外自清代以来尚有一些三派、四派说,此不赘。以上所列多种三派、四派说,其所用名称及对具体词人的划分是否确当姑置不论,总都比豪婉二派说有进步。但无论三派或四派,毕竟也还过于粗略,远未能概括唐宋词多流派的全貌。于是自晚清以来,又有了更细的划分。较有影响的,首推陈廷焯的十四体说。其《白雨斋词话》卷八云:
唐宋名家,流派不同,本源则一。论其派别,大约温飞卿为一体,皇甫子奇、南唐二主附之;韦端己为一体,牛松卿附之;冯正中为一体,唐五代诸词人以暨北宋晏、欧、小山等附之;张子野为一体;秦淮海为一体,柳词高者附之;苏东坡为一体;贺方回为一体,毛泽民、晁具茨高者附之;周美成为一体,竹屋、草窗附之;辛稼轩为一体,张、陆、刘、蒋、陈、杜合者附之;姜白石为一体;史梅溪为一体;吴梦窗为一体;王碧山为一体,黄公度、陈西麓附之;张玉田为一体。其间惟飞卿、端己、正中、淮海、美成、梅溪、碧山七家,殊途同归。余则各树一帜,而皆不失其正。东坡、白石,尤为矫矫。
可以看出,陈廷焯这里的“体”,即是“派别”、“流派”之意。他先将唐宋词名家划分为十四个流派,但文末又说:温庭筠、韦庄、冯延巳、秦观、周邦彦、史达祖、王沂孙七家“殊途同归”。这就把温、韦等七家合成了一派,连同另外“各树一帜”的七家,陈廷焯实际上将唐宋词划成了八个流派。
陈廷焯之后,另一种八派说的创立者为近人詹安泰先生。詹氏的《宋词风格流派略谈》一文,[16]在批评了豪放、婉约两派说“未免简单化”之后,正面申说自己的主张道:
照我的浅见,宋词的艺术风格,可归纳为:真率明朗、高旷清雄、婉约清新、奇艳俊秀、典丽精工、豪迈奔放、骚雅清劲、密丽险涩等派,每派各有代表作家和附属作家,此外,北宋前期还有一些继往开来的风格流派。
这里除归纳出宋词有八个大的风格流派之外,又提到北宋前期尚另有一些继往开来的风格流派,詹氏并在这段文字之后说明道:“至北宋前期的风格流派,则另文论述。”可见在詹氏的心目中,宋词流派还不止这八个。但笔者遍检詹氏业已发表的词学论著,未见另有明确论述北宋前期词派的文字,因此只能认定詹氏提出的是八派之说。这篇文章对所划的八派一一略加疏说,指出:
一、“真率明朗”派以柳永为代表,沈唐、李甲、孔夷、孔处度、晁元礼、曹组为其“嫡派”,聂冠卿、杜安世等亦属此派;
二、“高旷清雄”派以苏轼为代表,有意学苏的黄庭坚、晁补之、叶梦得、朱敦儒、陈与义等人,可划归此派,而南渡之际的张元幹、李纲、张孝祥等是此派过渡到豪放派的桥梁;
三、“婉约清新”派,以秦观、李清照为代表,赵令畤、谢逸、赵长卿、吕渭老等不同程度趋向此派;
四、“奇艳俊秀”派,以张先、贺铸为代表,属于此派者有王观、李廌、李之仪、周紫芝等人;
五、“典丽精工”派,以周邦彦为代表,同派者有万俟咏、晁端礼、徐伸、田为等人;
六、“豪迈奔放”派,以辛弃疾为代表,其源出于苏轼,经时代巨变而另成一种独特风格,陆游、陈亮、刘过、刘克庄等可划归此派;
七、“骚雅清劲”派,以姜夔为代表,源自周邦彦而有显著的新变,趋向此派的大约有史达祖、高观国、周密、王沂孙、张炎等人。
八、“密丽险涩”派,以吴文英为代表,趋向此派的有尹焕、黄孝迈、楼采、李彭老等。
詹安泰的上述划分,立足于自北宋中期至南宋末年词坛流派林立的实况,着眼于重要作家风格的独创性与较有影响的类型风格的承传变异,虽然所述尚不够全面和准确精密,但已有相当程度的概括性,是近人的唐宋词流派说中较系统也较有影响的一家。本书的唐宋词流派辨识划分,在北宋中期以后的部分,将尽可能多地参考和采纳詹先生的合理成果。
以上所举,当然远远不是自宋以来对唐宋词辨体析派之论的全部,但无疑是较有代表性和有一定合理性的几种。它们共同的优点是跳出阳刚阴柔或豪放婉约的两体两派说的狭窄圈子,注意到唐宋词人在艺术风格和审美追求上的明显差异。尽管划派的角度和依据各有不同,对“风格”、“体”、“派”的理解也有歧义,但上述诸说对唐宋词(主要是宋词)发展脉络的描绘都或远或近地努力向历史的真实靠拢。我们今天来建构较完整较科学的唐宋词流派史,不可能从零开始,而要充分吸取和运用前人这些思维成果中的有益成分。当然必须看到,上举诸家之说都有一些明显的不足乃至谬误。有的仅仅是描述唐宋词中一小段时期甚至只是某一范围的流派,因而只有局部的参考意义;有的囿于以《花间》为正宗、以柳永为异端、以苏辛为别调的传统偏见,所划派别和所作评价不无偏见,不宜为我们所吸取;有的甚至对重要词人错列时代,倒置源流(如周济竟以苏轼为辛弃疾之附庸,陈廷焯竟以柳永附属于秦观),有待我们予以纠正。凡此种种,都说明了唐宋词流派研究亟待推进和提高——推进到全面地而不是局部地、系统地而不是零碎地、真实地而不是歪曲地描述流派史的新阶段,提高到超越传统的刚柔正变论,而用现代文艺学理论来观照唐宋词流派史的水平上。早在清道光年间,词话家陆蓥鉴于唐宋词流派繁盛而词学家对此迄无认真梳理描述的状况,就呼吁道:
词家言苏、辛、周、柳,犹诗歌称李、杜,骈体举庾、徐,以为标帜云尔。无论三唐五季,佳词林立。即论两宋,庐陵翠树,元献清商,秦少游山抹微云,张子野楼头画角,竹屋之幽蒨,花影之生新,其见于《草堂》、《花间》,不下数百家。虽藻采孤骞,而源流攸别。安得有综博之士,权舆三李,断代南渡,为唐宋词派图,爰黜淫哇,以崇雅制,词学其日昌矣乎![17]
陆蓥在一百五十多年前提出的作“唐宋词派图”的课题,稽迟至今很少有人问津。笔者未敢称“综博之士”,然有慨于词学研究中重大缺失之亟待填补,极愿执斧闯山,作一番探险开路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