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研究(1912—1949)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一部分 专论

柳宗元的小说文学

胡寄尘

辑校按语

《柳宗元的小说文学》,署名“胡寄尘”,原刊《小说世界》1923年第4卷第1期第1—5页。除此文外,署名“胡寄尘”的另有《亲爱的朋友》《小说谈话》《低足》《玩物》《诗歌杂忆》《归有光的小说文学》《未来之自杀的人》《民间诗人》《旅行日记之一节》《妾与儿》《影戏馆里的一点钟》等文发表在《小说世界》。

胡寄尘(1886—1938),字怀琛,别署季尘,安徽人。早年毕业于上海育才学校,系南社成员,曾先后供职于南方大学、上海大学、沪江大学、爱国女学等学校。他服务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多年,继叶劲风之后主编《小说世界》,颇获文艺界好评。辛亥革命时,曾协助柳亚子编辑《警报》,柳亚子离开后,即接任该报文艺版的主编,直至停刊。1912年在《神州日报》工作,因不满该报当时的保守态度,辞职后转入《太平洋报》任编辑。胡怀琛一生诗文著述甚富,善写短篇小说和诗词,精于老庄释道。

《小说世界》,月刊,32开本,1923年1月创刊于上海,终刊于1929年12月,于次年改版为丛刊,继续出版。刊物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发行,叶劲风、胡寄尘曾先后主编辑之事,该刊于每星期出一册,每卷十三册,全年四卷。每卷第一期为特号,材料比普通号(六十四面)多一倍。以“追求立意高尚和艺术趣味”为宗旨。设有小说、科学浅谈、笔记、野史、小传、名人轶事、游记等栏目。刊物在北京、济南、杭州、福州等地分售,是当时提倡民间文学的重要刊物之一。

(一)叙言

我前回已经介绍了一位名小说家,名叫归有光,现在再介绍第二位,便是柳宗元。这两位作家的作品,以前的人都叫他是古文,不叫他是小说,所以谈古文的人无不知道他们二人的名字,谈小说的人却不知道他们。但是在今日看起来,他们的作品确是小说,所以我有介绍的必要。

不过二人的小说渊源不同,宗派亦异。归有光的小说是描写人生的断片,柳宗元的小说是寓言;归有光的小说是根据《史记》而加以变化的,柳宗元的小说是直接从周秦诸子里来的。论用意,柳宗元比归有光好;论风格,柳宗元还不过是周秦诸子的面目,归有光却能自成一家,可算是创造了。关于归有光的话,前回已经说得很详细了,现在专说柳宗元。

(二)柳宗元小传

柳宗元,字子厚,唐朝河东地方人氏。贞元时,做过尚书礼部员外郎,后来贬为永州司马,又改为柳州刺史,所以人家又称他做柳柳州。他诗和散文都做得很好,做诗和王维、孟浩然、韦应物并称,叫做王孟韦柳;做散文和韩愈并称,叫做韩柳。他的散文,写山水风景写得最好,因为他谪居在永州的时候,刚遇着永州那地方山水绝好,所以柳子厚游山玩水的时候很多,做了许多小记。这种小记精美异常,后来人都说是柳子厚出色的文字。这一层固然不错,却不知小记之外,他仿著周秦诸子做的寓言也有好多,这种寓言,便是我所说的小说文学了。

(三)柳宗元小说文学的渊源

柳宗元的小说文学,既然是从周秦诸子里出来的,所以我在这里应该把周秦诸子大约说一下。本来这一类的小说(不过前人不认为小说)在经书里也有的,不过极少数罢了。好像《礼记》里的孔子过泰山一段,岂不便是小说么?他的原文如下:

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听之。使[1]子路问之,曰:“子之哭也,一似重有忧者。”而(按而字指妇人)曰:“然。昔者吾舅(按夫之父也)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为不去也?”曰:“无苛政。”夫子曰:“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也!”(《礼记·檀弓》)

这岂不是一段小说么?后来柳宗元做的《捕蛇者说》和他是一色一样,不过延长些罢了,越是延长越像一篇短篇小说。

除了经以外,诸子中的小说更多了,录不胜录,现在略举四则,做一个例。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即庄子)出于山,止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呜,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日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夫材与不材之间。”(《庄子·山木》)

晋文公出,会欲伐卫。公子锄仰天而笑,公问何笑。曰:“臣笑邻之人,有送其妻适私家者(按私家即母家也),道见桑妇,悦而与言,然顾视其妻,已有招之者矣。臣窃笑此也。”公寤(同悟)其言,以止,引师而还。未至,而有伐其北鄙者矣。(《列子·说符》)

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必将有盗。”其邻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财,其家甚智其子,而疑邻人之父。(《韩非子·说难》)

楚人有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堕于水,遽契(刻也)其舟,曰:“是我剑之所从堕。”舟止,从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吕氏春秋·察今》)

周秦诸子里的寓言很多,但看上列四条,已可略见一斑了。《列子》虽然不是周秦时人的作品,是晋朝人假托的,然他总在柳宗元以前,和柳宗元的文学也有关系。柳宗元是个很喜欢读子书的人,他对于周秦诸子,也用过一番考订的工夫,做了好几篇辩论的文章,辨明诸子的真假。这可见柳宗元的思想,有许多从诸子里得来的了。

诸子里的寓言虽多,然大概是片言只语,不能独立成为一篇小说,直到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居然是一篇短篇小说的格局了。柳宗元的《三戒》《捕蛇者说》《种树郭橐驼传》《梓人传》等篇,都是这一类的文字。我以为是一篇一篇的寓言小说,不过以前的人都叫他是古文罢了。

(四)柳宗元小说文学的作品

柳宗元的小说作品,现在因为篇幅有限,不能多录,只拣两篇很短的录在下面,做一个例。读者拿此做标准,往他文集里去寻他旁的小说便是了,而且可以拿此做标准,往任何人文集里去寻小说,一定寻得出许多好作品来。

三戒

临江之麋

临江之人,畋得麋麑,畜之。入门,群犬垂涎,扬尾皆来,其人怒,挞[2]之。自是日抱就犬,习示之,使勿动,稍使与之戏。积久,犬皆如人意。麋[3]麑稍大,忘己之麑[4]也,以为犬良我友,抵触偃仆,益狎。犬畏主人,与之俯仰甚善,然时舕[5]其舌。三年,麋出门(外),见外犬在道甚众,走欲与为戏。外犬见而喜且怒,共杀食之,狼藉道上,麑[6]至死不悟。

永某氏之鼠

永有某氏者,畏日,拘忌甚异[7]。以为己生岁值[8]子,鼠,子神也。因爱鼠,不畜猫犬,禁僮勿击鼠。仓廪庖厨,悉以恣鼠,不问。由是鼠相告,皆来某氏,饱食而无祸。某氏室无完器,椸无完衣,饮食大率鼠之余也。昼累累与人兼行,夜则窃啮斗暴,其声万状,不可以寝。终不厌。数岁,某氏徙居他州。后人来居,鼠为态如故。其人曰:“是阴类恶物也,盗暴尤甚,且何以至是乎哉!”假五六猫,阖门撤瓦灌穴,购僮罗捕之。杀鼠如丘,弃之隐处,臭数月乃已。呜呼!彼其以饱食无祸,为可恒也哉!

黔之驴

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而无可用,放之山中[9]。虎见之,厖然大物也,以为神,蔽林间窥之,稍出近之,慭慭然莫相知。他日驴一鸣,虎大骇,远遁,以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来视之,觉无异能者。益习其声,又近出前后,终不敢搏。稍近益狎,荡倚冲冒,驴不胜怒,蹄之。虎因喜,计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阚,断其喉,尽其肉,乃去。噫!形之厖也类有德,声之宏也类有能。向不出其技,虎虽猛,疑畏卒[10]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

按柳宗元说麋、说鼠、说驴,他都是借物比人。在他当时,或有所指,但我们今日不必问他,只赏鉴他的文字做得好便是了。

捕蛇者说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去死肌,杀三虫。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言之貌若甚戚者。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将告于莅事者,更若役,复若赋,则何如?”

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11]之生日蹙,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则[12]徙尔(极力描写民生之凋敝)。而吾以捕蛇独存。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犬[13]不得宁焉(极力描写吏之悍及赋税之苛)。吾恂恂而起,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谨食之,时而献焉。退而甘[14]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已[15],又安敢毒耶?”(极力描写捕蛇而免赋者之闲适)

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

按这篇的大意,可说和“孔子过泰山”一段,完全相同,但描写得更为详细,所以更能使读者感动。他的格局也完全成为一篇短篇小说了。

读本篇的人,请参看《中国小说考源》。(本杂志一卷十一期)著者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