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论柳宗元文
高文
辑校按语
《论柳宗元文》,署名“高文”,原刊《金陵大学文学院季刊》1931年第1卷第1期第183—187页。
高文,字石斋,江苏南京人。1931年毕业于南京金陵大学,获学士学位。1934年再入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班,毕业后留校任职。1942年晋升为教授,同时兼任金陵大学中文系主任。曾先后任金陵大学、国立西北大学、国立边疆学院教授,河南大学教授兼中文系主任、唐诗研究室主任,河南省古籍整理规划小组顾问,河南文学会理事,全国苏轼研究学会理事等。曾主编金陵大学文学院《斯文》半月刊。著有《汉碑集释》,主编有《全唐诗重编索引》。
《金陵大学文学院季刊》,1931年创刊于南京,终刊不详。刊头“金陵大学文学院季刊”为民国国学大师、金陵书法四老之一胡光炜先生所题。该刊由金陵大学文学院学生自治会季刊委员会印行。刘国钧在《金陵大学文学院季刊序》中提道:“文学院诸同学既集其读书所得以为季刊,索序于予。”委员会主席系程会昌(即程千帆),主编为苏恕诚。
一 小引
陆机云:“每自属文,(中略)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意不称物者,犹云意之所极,不足以尽物之态也;文不逮意者,犹云文之所极,不足以尽意之所至也;非知之难者,非知文章好恶之难也;能之难者,知文之好恶,而己出之为难也。夫放言谴辞,士衡犹且难之,则为文之甘苦为如何者,可以知矣。而读先士之文者,往往不知利害之所由,忽略作者之用心,以为不过如是而已,构思布局,造句选字,吾知之矣;遂以为一篇之作,援笔可成,斯文之妙,一举可臻,率尔操觚,即可穷其情而尽其象矣;又焉知非知之难,实能之难也。柳宗元之文,可以谓之逮意称物矣。其所以然者,有天资之禀赋焉,有学力之涵养焉,有环境之造就焉,复须数十年之期而后有成。若有以斯文为一涉即可几者,则吾将以东方曼倩之言答之曰:“谈何容易。”夫评文匪艰,能文维艰,工力由于博学,巧妙存乎寸心,可见而不可即,可赏而不可期,非人力之所能为也;余之于文,所感如是。以下将评柳子之文,故著之于此,以自戒其轻易之习。
二 文变
夫物底其极,则必有反,惟其否甚,亦将泰始。文迄梁陈,艳葩藻饰,缛绣绮靡,荣缀朝华,条垂夕秀,盛极而衰,流弊孔多;望之若枯木,汲之如涸泉,剽盗沿袭,气象凋耗,传纪千篇而一律,文存躯而遗神,务嘈囋而妖冶,徒悦目以偶俗。及乎初唐,余习未泯,四杰伟辞,不挽汪澜,延及中唐,韩柳挺峙,悯世俗之凋敝,感斯文之奄息,乃力扫粃糠,廊清芜蔓,从事改革,纳之于古,化复为单,易偶为奇,以气势为宗主,传神为鹄的,硬语盘空,妥帖力壮,奇穷怪变,以造平淡,如芝英之擢荒榛,逸翮之起连菼,破庸人之陋见,蒙笑骂而不悔,卒成大业,卓为世宗,是可谓雄伟不常者矣。斯固二公之异禀,然亦盛衰之必然。自是而后,文笔渐混,无复无单,统以文名,异乎往昔。自子厚之倡明道,退之之倡六经,逶迤抵宗,载道之说益滋,直视文为哲学之属品,专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事非出于沈思,意复殊乎翰藻;文之旨岐,文之义乖,谬误滋甚,有由来矣。
三 总论
子厚才气高奇,综覈精裁,虽未克砥节砺行,直道正辞,光华帝典,熙缉民黎;然而能逍遥乎文章之囿,翱翔乎辞藻之场,金声玉振,廖亮区宇,珪璋内蕴,英华外发,展论则卓厉飙迁,与霜月而齐灿,属文则清隽露凝,共高秋而竞爽;思发如潮,辞润如玉,穆肃汪洋,萧机玄尚,或纡余溶漾,或清秀敷舒,或跱黑沸白,或骇绿纷红,或怪石突怒,鸟厉虎斗之谷,或翠鲜环周,浅碧澄泓之渚;而绕白萦青,山水与云天俱远;微触冥契,物我与万化同归;泠泠之声,响若操琴;怡怡之态,俶若游空;叩之似寂,玩之愈远,响绝韵留,久而弥永,其使予小子怊怅前哲之余徽,想象其所游观,追念徘徊,有不能已于怀者矣。
四 分论
(一)论辩文
《封建论》——子厚之《封建论》,反复说明封建之失,与郡县之得,及其得失之理;设问以明之,举例以证之,深切精刻,辞锋犀利,议论卓荦,足使后人无以措其辞,而有所异议也。惟是其第一段自夫假物者必争,至然后天下会于一止,余窃以为犹有不尽然者存焉。盖柳子以为国家之原,起于相争,争之不已,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于是有人群之小组,小组相争,则就德又大者而听命焉,如是而部落。部落相争,则成国家,是言也,细析之,未必当于实。夫元始时代,人如鹿豕,见利则相逐,逐而必争,相争之下,强者必胜,弱者必败,则凡弱者之所有,皆为强者得力。故力能胜一人者,一人服之,胜十人者,十人服之,原始社会,乃武不①之社会也。岂有榛狉之人,即知以和平之道,往就智者而判断其曲直耶。即以今日之世界。人智已如是之深,文化已如是之高,而国内国外,尚敢能以和平治之,犹且诉诸武力,谋诸战争,战而胜者,理曲亦直,人莫矣而谁何;战败者,理直亦曲,听宰割而已;未战之先,谁肯以曲直而就断;既战之后,亦谁敢从而定其直哉?列强之于我国,不其然耶?据诸今日,证诸往昔,可以不言而喻矣。
《晋文公问守原议》——谓文公之谋及媟近,有羞当时,陷后代之罪。此乃因时病而发之论,欲借此以警馈聋,而拯救当时宦官之祸耳。岂晋文果有上述之过耶?夫谋及媟近,媟近非人耶?如为人,有卓识,可以谘问,只须不败吾事而已,曷为不可问之也?所谓黍[127]王命,羞当世者,不过以阶级之见而云然,于事理无足轻重也。至若以为贼贤失政之端,由是而滋,则更谬矣。子厚何以确知后世之贼贤失政,皆为基是而生者也?若然,则齐桓之前,无晋文也,何以进竖刁哉?且后之人君以进用宦官而致败者,未必知晋文之事,援其例而尝试之。况在晋文之前后,因宦官而亡身丧国者,不知凡几,何以后王酷爱迹前王之所以致亡者,以自陷于危亡也。夫可畏者,莫甚于亡身,亡身且不畏,则其中必有乐以忘死之道存焉。否则以一晋文,不足以去人危亡之患,增人忘死之乐,而人曷为汲汲于此也?以余观之,此乃宦官自身之故,或后或王昏庸之失,《诗》[128]曰:“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后之王不能自活,惑于今乐,忘其远忧,不能审辨,不识奸伪,以自趋于死涂;晋文之举,守原之问,其何预于后世哉!
(二)山水记
幸矣子厚,谪彼遐荒,山水奇观,于焉以得。蔓途旁错,峭蒨青葱,爰放神于青云之表,绝迹于穷山之中。岩无结构,丘有鸣琴,白云阴罔,自足瞻眺,石泉花木,亦可怡情;潜鱼跃于清波,绿萝结于高林,耳得为声,心赏已盈。惜无夜景之作,秉烛之篇,以使列宿参差,明河掩映之奇奥,得拾掇于文章,寄态于编简,为撼耳。余因有以思夫魏公子西园之游,惊风扶毂,飞盖追随,华星出云,丹霞夹月,车轮徐动,悲笳微吟,乐以忘疲,益增哀思。夫子厚之遭遇,虽异于是,然而细溜之泠泠,飞泉之幽咽,哀声颓响,山水自有清音;又何必清曲之凄繁,与宾从之追逐也。萧辰遽徂,前贤缅邈,美人不见,迟暮如何,援条长想,纷矣其悲。
五 诸家评柳议
欧阳永叔曰:“子厚与退之,皆以文章知名一时,而后世称为韩柳者,盖流俗之相传也,其为道不同,犹夷夏也;然退之于文章,每极称子厚者,岂以其名并显于世,而不欲有贬毁,以避争名之嫌;而其为道不同,虽不言,愿后世当自知欤?不然,退之以力排释氏为己任,于子厚不得无言也。”是论也,余窃非之,夫道途纷繁,皆异辙而同归;理论多方,岂可强而一致;谋治弭争,乃圣哲之所共筹,迁善除恶,亦明达之所同期。各极其虑,抒其见,以成一家言,以救天下,一己之劳瘁弗计,万民之流离是嗟,遑遑焉,戚戚焉,席不暇暖,突不暇黔,饥饿不足以动其心,死生不足以移其志,奔走劝说,以老以死。如仲尼之倡人伦,墨翟之主兼爱,杨朱之为我,老子之无为,诸子百家,致治之术虽异,其趣一也。同谓为道,谁曰不然。而众理猋竖,皆为道因;群说风飞,具成轨范;拔之弭广,按之弭深,理愈阐而愈显,道以别而愈精,争辩纷纭,责难交错,然后始可造极,以底纯懿。若乃纳天下于一轨,株守一家之陈辞,咀嚼其糟粕,斩绝其异己;则天下之思,皆将牢笼于一隅,羁乌于末路,出同辙,入同轨,永乏昌明之望,难免暗熄之虑。观周秦之炳蔚,与两汉之衰微,可以见矣。柳虽不同于韩,亦复何害,特惜其差异之不远,而犹以六经为标榜耳。岂必仲尼之言,皆堪尽信,释老之说,全无可凭;匹夫之思,未易轻弃,而况于行远之奥旨,独无可采者乎;且退之之辟佛老,似诚而实伪;易篑之际,席流水银;是其明证。夫复何言于子厚。其尊经者,求售于世也;其崇圣者,以要爵禄也;乏创见,无卓识,较子厚之考覈精核,胆大眼明者,相去犹远。然子厚亦慕位争先之徒,趣原殊乎淡泊,志本异于虚空;但皆为文章之俊杰,固无议于趋舍,更何足以其道之不同,而有所褒贬也。
由来评柳文者,率与韩并论,综纳各家之说,可得而言者,大抵以柳之纯正不及韩,而韩之才秀不及柳,李朴王世贞之言是也。或谓于韩可无择,而于柳不能无择,黄震之言是已。或谓柳在中朝时所为之文,尚有六朝规矩,未能臻善,赵善愖茅坤之言是已。其他或谓之有害于道,或谓之乖戾大雅;而攻之最烈者,则谓其达于上听者,皆谀辞,致于公卿大臣者,皆罪谪后羞缩无聊之语。碑碣等作,亦老笔与俳语相半;及经旨义理,则是非多谬于圣人等语。凡此所言,皆狭见浅识,蔽于流俗所致也。夫理之本乎六经者固善矣;然而异于圣人者,亦复何伤;盖凡言之足以成理,按之而有精义,从之可行者,即为一家之言,可以垂诸后世,岂必皆须折衷于夫子,演绎于六经者哉?今有人焉,谀在位者则谓之谀,举世皆将从而非笑之,指骂之,以为道德之羞;而谀古人者,则掩饰其辞曰尊道,其实不过循前人之陈说,道前人之遗论,俯首帖耳,奉命惟谨,不敢少怠,惟恐有所逾越,以干大戮;且自骄于世人,盛称己之功德,而举世亦皆无异辞,望风而响慕,交口而称道之,赞之为纯正,颂之为大雅,莫敢有违。是与谀在位者何异?终岁旋转于经旨之内,毕生抽索于微言之中,而无创见以补于世,此所以我国之学术,经数千年而无进步者也。
至若以柳子致公卿大臣之书,皆为罪谪后羞缩无聊之语,则更谬甚,何谓无聊,何谓有聊,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勃郁行回之意,缠绕悱恻之辞,惨凄增欷之情,吐于口,书于纸,而能动人千百载之下者,即其文章之工妙,能化无聊为有聊也。更有何无聊之文,能动人若是者乎?且夫罪谪自罪谪文章自文章;二者岂可混为一谈;岂可以其罪谪而剧贬其文章也。如据成见以评文,以彼而累此,虽欲无失,不可得矣。
乃若以柳州在中朝时所为之文,尚有六朝规矩为病,则又不然。夫“化奇作偶,易朴为雕”(焦里堂语),乃事势之必然,进化之常期,人事犹且日繁,器用犹且日精,文章大业,何以独异。追溯往古,以八卦代结绳,文字代八卦,竹帛易金石,纸笔易竹帛;皆由简入繁也,自陋至精也。文章之所以易奇朴为偶雕者,亦犹是也。岂可以古之简,而毁今之繁,古之陋,而议今之精,古之奇朴,而非今之雕偶者哉?故六朝之文体,乃文章进化之必然,试观当时诸大家之作,如明远,玄晖,子山,孝穆之所为,未尝不音节铿锵,徘徊反复,极文心之妙,而古文者,则皆以其艳巧而病之,其实文章本以妍藻为贵,声响为工,若其形如枯木,声如土革,望之而不鲜,叩之而无韵,即哲理高绝,亦何取乎为文?但人之所见不同,嗜好各异,柳州之致力于骈文,以余观之,亦复何害。惟冀与余异观者,幸勿以己嗜昌歜,而肆诋刍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