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什么是历史认识论
第一节 问题的缘起
20世纪在量子力学的研究中发现的一种现象:如果观察者不去测量电子的位置,电子就没有位置。美国康奈尔大学教授大卫把这一现象表述为“月亮在无人看它时是不存在的”。这个所谓“骇人听闻”的论断就是“月亮问题”。这个论断引进到社会历史研究领域,被人们引申为历史事实在没有人研究它时是不存在的。其实所谓“月亮问题”是哲学认识论中的一个老问题,即认识的主客体的关系问题。这个问题被自然科学家和历史学家玄虚诡谲一番,似乎成了高深莫测亘古未解的难题。正是这个缘故,引发了我对历史认识论的思考和研究。
一 认识主客体的对立统一
从哲学认识论来看,认识的主客体从来就是既对立又统一的。所谓对立是指:二者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事物,比如主体一般是指从事认识的人,而客体则是指被认识的事物,它可以是月亮、电子、历史事实,也可以是别的东西。主客体一旦纳入认识的过程,就成为相互依赖不可分割的两个方面,谁也离不开谁,离开了一方另一方就不存在。在人与月亮所构成的认识统一体中,没有人月亮就不存在;同样可以讲,没有月亮,人也就不存在。这是讲在一个认识过程中,主客体相互依存;一旦离开了认识过程,人和月亮的关系是怎样的呢?即在人之外,月亮还存在不存在?对这一问题,不同哲学的回答是不同的。
我们先看主观唯心主义哲学的回答,它是承认月亮的存在的,但它不是存在于人之外,而是存在于人的心中,这就是主观唯心主义哲学所说的“万物都在我的心中”,“心外无物”,没有我的心、没有我的灵明,世界就不存在。这种哲学错失在哪里呢?当它肯定人和月亮都存在,这点并没有错,错就错在它把月亮的存在移到了人的心中,只认心中之月,而不认心外之月。其实,它移到心中的只是观念之月,作为物质之月他是无法、也是根本不可能移到人心中的。非常明显,在这里它先是把观念之月同物质之月弄混了,然后又将二者等同起来,只要前者而拒绝后者。这就是主观唯心主义哲学所玩的戏法。客观唯心主义哲学看到了这种戏法的漏洞,明明月亮作为观念的存在和物质的存在都存在着,怎么可以承认一个而拒绝和否认另一个呢?它的结论是二者都存在,它们的区别在于观念的存在先于物质的存在,观念的存在决定物质的存在。它得出这一结论的根据是:“理在事先”,先有天地万物之理,后有天地万物,先有月亮的观念,然后才有月亮;也就是黑格尔所提出的“绝对观念”是世界万物的根本。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月亮的存在不依赖于人的认识,只有在同一认识过程中,二者才互为前提,脱离了认识过程,各自都是客观的独立存在。
二 “月亮问题”不能简单地延伸至社会历史研究领域
我认为,把“月亮问题”简单地延伸到社会历史领域的研究并不是一种严格的做法,因为月亮同历史事实在某种意义上是不可类比的。月亮,人(主体)可以直接看到、经验到;而历史事实已经消逝,人们已经看不到,也经验不到。当人们说没有人月亮就不存在这句话的时候,是指我本身不作为主体时,作为客体的月亮就不存在;但它并不影响别人作为主体时仍然可以看到月亮,即作为客体的月亮依旧是存在的。历史事实就不一样了,我作为主体时,它不存在;别人作为主体时,它也不存在。有人据此作出历史事实根本不存在的论断。英国历史学家卡尔·贝克尔认为,相信历史事实的硬核客观地、独立地存在于历史学家的解释之外,这是一种可笑的谬论,然而这也是一种不易根除的谬论。
为什么“不易根除”?原来作者不懂得把两种不同的存在区别开来:这就是现在当下的存在和过去的存在。必须注意,这两种存在是等值的,都是存在;这两种存在的区别只在时态上,一个是当下现在的存在,一个是过去的存在(而现在不存在,不在场,而不是根本就不存在)。人们习惯于把现在当下的存在叫作存在,把过去的存在叫作不存在。正是这种习惯把问题搅得混乱不堪。要澄清这种混乱并非不可能,只要研究者注意时态的区分,就大体不会产生误解。当然,我们这样讲,不是说研究历史事实没有难度;恰恰相反,问题的难度和复杂性丝毫没有降低,而复杂和艰难不是因为它根本不存在或没有存在过,而在于它不是当下现在的存在。
三 两种“存在”
问题的复杂性还在于:人们总免不了面对两种历史,一种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而现在已不复存在;一种是历史学家撰写的历史,即历史学家对历史事实的认识和陈述。这里有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我们有理由问历史学家所撰写的历史是可信的吗,他们并未亲身经历和看见过这些事实!第二个问题是我们同样不能根据没有经历过没有看到过就否认历史学家撰写的历史,因为他们有史料和考古发现的根据。
问题到底纠结在哪里呢?原来存在本身有两种形式:一种是事物的实存;一种是对事物实存的反映,即观念的存在。前者在主体之外独立地存在着,后者只能作为一种意识而抽象地存在于人的大脑中或文字的记录中。观念的存在没有自身的独立性,它依赖于事实的存在和人的大脑,但我们绝不能因此而否认观念存在的意义和价值。的确,观念只能接近事实的存在,永远不能等于或代替事实的存在,不然就真要闹“画饼充饥”的笑话了。但不可忘记,观念却能够更真实地反映事实的存在,能抓住事实存在的本质和真理。在这个意义上,毋宁说观念的存在更加真实,对人更有价值。
一个认真严肃的历史学家是懂得自己的职责的,那就是写真实的历史,千方百计地接近历史事实。正因为这种努力,才使我们了解了过去,使我们能自豪地说我们有五千年的文明史。如果像某些学者所说的那样,“不管听起来多么刺耳,我都会不假思索地回答:历史事实在某些人的头脑中,不然就不存在于任何地方”[1],这岂不是说这些人不存在了历史事实也就不存在了吗?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错误仍然在于没有把事实的存在同观念的存在区别开来,事实的存在是不依赖于历史学家的,只有特定观念的存在依赖于特定的历史学家。而历史学家撰写的历史即提供的观念的历史同样具有永恒的价值,因为它为现在人的存在提供了依据。人们常说,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不能没有自己的历史,意义就在这里。
历史学家撰写的历史是对历史事实的反映,是接近历史事实的,因此是可信的。它不等于历史事实,同历史事实是有区别的,但这是观念与事实的区别,不是观念能不能反映事实的问题。这种区别是永远存在的,这也正是人的特点和优点,即人能够用观念去把握世界。如果否认了这一特点,我们还怎么能够谈论“昨夜的月色”?因为今夜之月已不是昨夜之月;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还怎么能成为不朽的艺术之作?
关于历史时态的问题。大家都知道时间可分为过去、现在和将来,跟人直接相关的只有现在,过去已不存在,将来尚未到来。然而时间是一维的,以上三种时态不过是统一过程的三个不同阶段,它们是有区别的,又是联系在一起的,不应该将它们绝对孤立起来。在这里,现在是关键和支点,过去是消失了的现在,未来是现在的延续。在这个意义上,过去同现在不可分割,未来同现在紧密相连。过去是现在的根据,现在是未来的基础,未来是现在的发展,每一阶段都是活生生地存在着,为每一阶段的存在提供了客观性和真实性,这样就有力地扫除了在历史领域中的一切不可知论和怀疑论。
从以上分析不难发现,我们对社会历史可以有双重的认识和研究,历史学家对历史事实的认识和研究,这一认识和研究的结果得到的是观念历史;对这种观念历史的再认识和再研究,得到的结果就是哲学的历史。历史认识论主要是指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