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科学主义
民国时期,“科学主义”在中国一度盛行,并成为考量中国传统文化的标准和权威。西方的“科学主义”,萌生自17世纪欧洲的自然科学领域。又经过18世纪的发展,到了19世纪,其理论体系已渐趋完善。随着“科学主义”的形成发展,西方的人文领域,也曾掀起了“科学化”的浪潮。[9]
西方自然及人文领域的“科学主义”,对民国学者的影响真可谓深刻。这方面的例证比比皆是,不惮枚举。[10]然而,必须注意到,用西方的理论方法,辨析中国的文献及学说,固然也能取得一定的成就,但由此而产生的隔膜与冲突,同样更值得关注和反思。
其一,历史进化论理论。
所谓的“历史进化论”,是生物进化论在人类社会发展研究中的比附与投射,是一种庸俗化的历史发展观。该理论旨在说明,人类历史的发展,也是一个新陈代谢、不断演进的过程。亦言之,人类的历史与文化,都有一个类似于“生物学”意义上的来龙去脉。19世纪末20世纪初,严复率先将进化论学说,介绍给国人,并迅速传播。新文化运动期间,进化论理论被引入包括伦理道德在内的中国文化研究诸领域。[11]譬如胡适,他本人十分推崇进化论。留洋回国后,胡适便向中国学界,大力推介这种“新”思想、“新”观念。他曾撰文指出:“进化观念在哲学上应用的结果,便发生了一种‘历史的态度’(The Genetic Method)。怎么叫做‘历史的态度’呢?这就是要研究事务如何发生,怎样来的,怎样变到现在的样子:这就是‘历史的态度’。”[12]
顾颉刚等一批北京大学的青年学生,对进化论理论深表认同。就此,顾颉刚曾言:“过去认为历史是退步的,愈古愈好,愈到后世愈不行。到了新史观输入以后,人们才知道历史是进化的,后世的文明远远过于古代,这整个改变了国人对于历史的观念。”[13]这种历史观,是对中国传统观念的全面颠覆。基于“进化论”的视角,胡适、顾颉刚等中国学者,开始对传世文献的成书年代及真伪问题,做出了迥异于前人的诠释和理解。
其二,美国实用主义史学方法。
美国的实用主义,是“实证主义”的应用。它在本质上,也可视为“科学主义”的演绎。作为一种应付生活环境的方法论,实用主义产生于19世纪的美国。该理论强调:哲学应以“解决人的问题”为核心,应以人生的“实际价值”为关照。作为一种理论方法,实用主义之所以能够在中国传播,其与胡适的宣扬、推介有直接关系。
胡适早年在美国留学时,深受实用主义哲学家杜威(John Dewey)教授的影响。胡适将杜威教授,称作“实验主义的领袖”[14]。胡适回国后,通过多种途径,传播美国的实用主义理论。缘此,有学者认为:“20世纪的名学人中,胡适是最先有方法自觉的一位。”[15]
胡适指出,杜威的研究法“只有两个”。第一个,是历史的方法。胡适称之为“祖孙的方法”。第二个,是试验的方法。在介绍“实验的方法”时,胡适强调了以下“三个要点”:
第一点注重具体的个别事实;第二是一切学理都只是假设,给我们参考用的,却不是天经地义;第三是一切学说、制度等等,甚至真理都要经过试验。他不主张做古人的奴隶。[16]
在应用上,胡适将杜威的学说理论,概括为“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17]。胡适“实用主义史学方法”,在中国史学史上,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18]尤其值得关注的是:该理论引导研究者,不把一切学说、学理,看作是“天经地义”的“真理”,而“须用实行来试验”,唯有“实验”,才是真理的“唯一试金石”。[19]
实用主义对民国文献辨伪研究的深刻影响,是不言而喻的。概言之,实用主义给予胡适等人,以认识论的依据、方法论的指导,以及“质疑”一切的勇气。
其三,德国兰克实证主义史学的影响。
德国的“兰克学派”,特别重视“原始资料”的价值,以及“如实直书”的意义。兰克学派的史学研究,强调“客观主义”的学术态度与研究方法。德国兰克学派的“客观主义”,与美国实用主义的“科学精神”,在本质上并无二致,故而被视为“实证主义”的另一个重要流派。
提及实证主义史学在中国的传播,傅斯年是一个非常关键的人物。1927年,傅斯年学成归国,在中山大学创办了语言历史所,立志“以自然科学看待历史语言之学”。傅斯年提出了“史学便是史料学”[20]的口号。因为在傅斯年看来,只要能做到材料与工具“兼备”,历史学就可以成为一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科学。
经过傅斯年的表彰,兰克史学在中国学界,曾一度风行。故而,傅斯年有了“中国的兰克”之美誉。傅斯年宣扬的兰克史学,与胡适鼓吹的实用主义,虽然路径不同、观点方法有别,但是在本质上,都是“实证主义”的具体演绎,而且均对20世纪中国的学术思想,产生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与影响。
20世纪初,在新文化运动中,科学主义大潮高涨。进化论、实证主义、实用主义等西方的哲学思想,相继进入中国,并受到高度重视,甚至“吹捧”。在西方与中国、理想与现实、传统与现代的纠结中,胡适等人,提倡用“实证主义”“科学主义”的理论方法,考辨中国的古书、古史。顾颉刚等青年才俊,为胡适等人之主张而精神振奋,且为破解这一时代命题,做出了一系列努力和尝试。有鉴于此,时人周予同曾言:所谓“拿证据来”“用建设的材料做破坏的工具”,真是“研究古史真相”的秘诀,也是“一切治学治事”的法门。[21]
邵东方在论述胡适、顾颉刚的学术思想时,曾言:
对照之下,西方哲学中的怀疑论有两个特点:一是怀疑人类认识真理的能力;二是由怀疑自身的能力继而主张放弃判断,以至走向不可知论。这是对客观世界和真理的是否存在以及人们能否认识真理,即人的认识能力表示怀疑。西方怀疑论通常把尚无证据的事物当作是未知的,只是怀疑自己的认识能力。而崔述以及胡适、顾颉刚则是把尚无证据的事物当作是假的,尽管大胆地否定研讨对象的真实性,却从不怀疑自己的认识能力。[22]
胡适、顾颉刚等人的“自信”,与其说是对“自己的认识能力”的自信,不如说是对“科学主义”的自信。其心可悯,其情可宥。
但是一个不能回避的问题是,西方的“和尚”能否读懂东方的“经典”?西方的“实证主义”和“纯文本解析”,能否解决中国古书的真伪问题?单纯的事实判断,能否展现中国文献辨伪学领域的全部内涵?就目前而言,我们给出的答案是“不能”!而且,这是一个至今都未能妥善解决的问题。
科学主义是建立在西方自然科学迅速发展基础上的学说体系,有其存在的现实性与理论的合理性。但是,片面强调人的理性,无限夸大工具理性的功用,其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就文献辨伪而言,“科学主义”的负面影响,就是大批传世文献被证伪。随之而来,就是赖以承继的传统文化被否定,中华民族的自信心被消解,文化虚无主义也缘此而一度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