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5章
古全和一走到研究生楼前就清醒了,便对乔家槐说:“辛苦你了,我自己能回宿舍,你赶紧回去。你们是新生,老徐和你们不熟,他跨年级管理你们的学生多有不便,那里一刻也离不开你。”
“那好,我这就回去。今天是星期六,你先睡一觉,再洗个澡。晚饭后到操场上去看个电影儿,轻松轻松,然后安心地睡上一宿,明天一早到系里去汇报工作。”乔家槐像老大哥一样嘱咐过古全和,转身就往回走。
“注意安全啊!要反复提醒同学们,遵守操作规程,不要喝生水,不要随便吃瓜果儿,还要关照厨房,严格检查买进来的鸡鸭鱼肉,看是否新鲜,严防食物中毒。”古全和在乔家槐的背后说。
“放心吧,我们会注意的。你要好好儿休息。”乔家槐回转身高声说道,心里很感动,觉得古全和作为一个学生出身的人,在神志不清的时候,还念念不忘工作,不忘同学们的安全,很难得。
古全和送走了乔家槐,转身走进研究生楼。他想先去看看住在二楼230大房间的女同学。可是230,打扫得干干净净,空无一人。他感到奇怪,心想:“搬家了吗?”他忘记了他已经离开这里有两个多星期,在他的意识里,这些日子被压缩成了几天,也忘记了他们面临毕业分配,心里只有那些学生和他们的安全。他经过三楼,登上四楼,一路走过,见他们班的男生宿舍也都房门大开,空无一人,同样打扫得干干净净。他想他们肯定是调整宿舍了。他早就听说,新学年研究生要扩大招生,这是要给新生腾房呀。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见也是空的。岑云鹤和汪松涛的书架和床铺都空了,而他的书架、床位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线淑平送给他的那床蓝地儿白花儿的旧印花儿棉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上。他仿佛记得,他出发到火车站的那天早晨,是匆匆离开宿舍的,没有来得及收拾床铺,这一定是爱整洁的岑云鹤给他叠起来放好的。想到这里,他有些激动。在去年整风鸣放的那些日子里,他和岑云鹤一度发生过意见分歧,后来岑云鹤转变立场,他们才又走到一起。
古全和仍然没有清醒,他自言自语:“搬到那儿去了?为什么不通知我。”他坐在自己的床上,头脑渐渐地清晰起来,想到他离开宿舍好像有些日子了,猛然想到了毕业分配!“一定是毕业分配的方案已经下达,同学们都已经离校啦!”他被自己的这个发现吓了一跳,痛苦地想道,“都走啦!肯定是都走啦!”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好像突然被同学们抛弃了。为了证实自己的这个想法儿,他再次来到各个男生宿舍。当他在对门儿402房间看到摆放在那张大六屉自习桌上的六个竹皮暖瓶和那下面压着的一张用毛笔书写在半张黄色的大字报纸上的留言的时候,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亲爱的小鸟儿:
左等右等,也没把你等回来!多么想再见你一面啊!
我们走啦!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见!
把这些暖瓶留给你作个纪念吧!
亲爱的小鸟儿!再见啦!
最后是27人的签名,时间是1958年7月25日。
古全和看着这些竹皮暖瓶和留言,责备自己糊涂。“我怎么会把毕业分配这件大事忘记了呢?秦中州夸我学习专心,批评我工作单打一,难道我真的是这样吗?”他反复重复着这句话,感到泪眼模糊,头脑发胀,忍不住啜泣起来。
最后一个在留言上签名是晏秋燕,想到晏秋燕在他去火车站前一天的晚上和他友好的谈话,后悔他曾经批评她太迷恋跳舞,说她在学院内部跳不够,还跑到院外的机关和学校里去跳,暗含着批评她生活作风不够严肃。他觉得不该那样批评她,很想向她道歉,可是她走了,也许再也见不着她,再也没有机会向她道歉了!
他流着眼泪回到401房间,感到浑身无力,头脑眩晕,就势蹲在地上趴在床上。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有上床了,很想躺到床上去歇一会儿。可是他没有气力,也懒得挪动,想先趴在床边儿上歇一会儿,然后再到一楼淋浴室洗个澡,吃过晚饭后就去向吴老师汇报工作。不过他没能去洗澡,也没能去吃晚饭,更没能去向吴月英老师汇报,他就蹲在地上趴在床边上睡着了。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发现窗外光线暗淡。他想:“天黑下来了,淋浴室肯定是已经关了,澡是洗不成了,得赶紧去吃饭,饭后去吴老师家汇报工作!”他这样想着,想站起来。可是他不知道自己的腿在什么地方,怎样才能站起来。过了好一阵子,终于清醒了,想到这是因为自己蹲得太久了,两条腿麻木了,失去了知觉,不听使唤了,就靠双手支撑,缓缓地站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自己双腿的存在。他发现屋里的光线越来越明亮,有如朝霞的光辉。隔壁的水房里也没有同学们晚上睡觉前盥洗时的那种喧哗声。
走廊里有人问:“今天是星期几?”
有人回答说:“星期天呀!怎么,你过糊涂啦?”
古全和听了他们的对话,心里觉得好笑,心想:“今天明明是星期六,他却告诉别人是星期天,还说别人过糊涂了,真是好笑!”这件事很让他有些感慨,他想:“世界上说别人糊涂的人往往是自己糊涂!做人真地是不可以过于自信。”他站起身,挥动了一下腿脚儿和双臂,感到浑身酸懒,到处疼痛。而当他想到离他而去的同学们的时候,心里突然升起一种绝望的感觉,觉得他再也见不到他的那些同学了,又伤心地哭起来。他感觉奇怪,为什么突然这样疲倦。他想靠到行李上歇一歇,然后去吃晚饭……却又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安装在对面新建的学生宿舍楼顶上的一个大喇叭刚好斜对着研究生楼401房间。它嘎啦嘎啦地响了。古全和知道这是广播员在做播音前的准备。不一会儿,喇叭里传出了学院广播站的开始曲《社会主义好!》,声音很大,震耳欲聋。古全和被惊醒,心想:“奇怪啊?晚上为什么要播开始曲呢?播音员也糊涂啦?!”古全和没能继续想下去,就又沉沉睡去。梦中到处找地方撒尿。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满屋子都是阳光。他确信,此刻是星期天的早晨!他想,“那我是整整睡了一宿啊,竟把正事儿给耽误了!”想到自己从来没有干过这种离谱儿的事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仍然觉得很困倦,可是他不敢再睡了,饥饿也冲淡了他的睡意。他赶到研究生食堂。早饭已经开过,食堂里空无一人。爱说爱笑的袁文海师傅在打扫餐厅。他从袁师傅那里要了12个脂油包儿,狼吞虎咽地吃了,过后又回到宿舍,打了一个呵欠,很想再睡。可是他想不能再睡了。有几件事必须马上去办。一件是向总支汇报工作,一件是问一问自己分配到什么地方儿,什么单位,什么时候去报到,行前要办哪些手续。
古全和走在通往办公大楼的水泥路上,感觉特别清爽。阳光很强烈,弄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特地拐到建厂工地去看看。十几天前他离开学校的时候,这里只有政教等几个系的工厂在施工,大部分是空地,如今这里已经呈现出工厂区的雏形儿。政教系的人造石棉厂小高炉儿的鼓风机呜呜地叫着,周围烟气弥漫。师生们有的在那里粉碎大块儿的炉渣,有的在向炉膛里填料,有的在炉前炉后跑动。雪白的石棉丝在炉顶飘动,丝丝缕缕,悠悠飞舞。俄语系的铸铁厂的上空烟雾腾腾,也已经在进行试生产。远处是中文系的耐火砖厂,制坯厂的厂房正在封顶。面前的景象又把他拉回现实生活,也冲淡了他对同学们的沉重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