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刀上功夫
“惟人之才学不能无高下,故人之教人当随其高下。”
吴先生拿着方原所作的四书义,边读边点评:“破题平实得旨,一篇好文成了一半。”
“盖才质之禀,学问之功,人人殊也。教者不随其高下而概语之,其何以淑人哉?”
吴先生频频点头:“承题也恰到好处。”
后边起讲都无大问题,只是讲题瑕疵较多,吴先生一一指出,并教导该如何补足。
最后吴先生道:“你这大结最后一句话却是很有意思,‘圣人教人各因其材,于斯可见,不然一贯之旨性与天道之言,何子贡必至晚年而始得闻乎’,拿子贡举例确实更具说服力,堪称点睛之笔!”
一部《论语》中,孔子答子贡之问就占了一多半,可以说是孔子众多弟子中除颜回外,最受器重的弟子。
但子贡比孔子小了有三十一岁,虽不是孔子最小的弟子,那也是之一,若是孔子不因材施教,所有弟子都一样没有侧重的教,怕子贡真难出头,更别提贡献《论语》诸多的经典问答了。
方原嬉笑道:“老师教导学生不要只着眼于原题本义,学生不过照本宣科。”
吴先生笑骂:“你个小滑头!老师教学生要是这么简单,圣人大贤岂不满地跑。”
方原哈哈大笑:“那也是老师教得好,学生才能这么快领悟关窍。”
吴先生摆手道:“行啦,不用恭维为师,我也就比你多了二十来年见识而已。嗯~中人以上可以语上,既然孔夫子都认为道无精粗,人有高下,那你今后的功课也得加量才行。”
方原大囧,怎么拍个马屁还能把自个儿给搭进去。
吴先生笑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才哪到哪?”
方原撇撇嘴,面露苦色。
吴先生语重心长道:“我早年求学可要苦多了,带些干粮,就独自一人跑到外邑访求名师,那时执经叩问,常为多闻一言而喜,少习功课而忧。你比我当年聪明,但越有天分越要严以律己,切不能老大徒伤悲啊!”
方原感受到了吴先生的情真意切,郑重施礼:“学生受教!”
月满中天,秋虫嘶鸣。
直街文会堂后院工房内,一豆烛火摇曳。
一个身穿短褐的年轻帮佣,俯在案台上,将一张写好文字的纸张,反贴在黄杨木版面上,用棕刷蘸水轻刷数下,直到纸张与木板完全贴合。
他这才放下棕刷,拿起一旁的刻刀,犹豫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动了第一刀。
“刀随手走,力要透过木板三分!”
一声突兀的话语响起。
年轻人闻言一顿,抬头见方琼提着灯笼,正站在门口看他。
“方叔...”
方琼问道:“樊大,这么晚了还不离开?寻常时候不早回家给你娘煎药去了?”
樊大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慌乱:
“我娘到钱塘表亲家去了,我那亲戚家附近有个治喘病的名医,我娘住那里瞧病方便。”
方琼疑惑:“钱塘的表亲?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樊大有些吞吞吐吐:“就是…就是…一个远房的表亲,不常来往,要不是我娘病得重,也不会麻烦他们。”
“这样啊。”
方琼不疑有他。
这几日为了赶刻新编的说唱词话,方琼一直走得很晚,掌柜也信他,雕版全部刻完前,工库房钥匙也给他暂管。
此时方琼已清点完库房,门也落了锁,只有工房还未关闭。
方琼眼见樊大迟迟未走便上前道:“等白天有空暇,你再练习刻字,工房该落锁了。”
方琼腰间的锁钥叮咚响,樊大忍不住多觑了几眼。
“白天我得给枣木块打坯,又得给雕版粗刻,难有空闲,我只是想趁晚上多学会儿,也好早日当上刻工,赚钱给娘买药…”
方琼听闻此言,不由一叹,指着刻版道:“我方才说刀随手动是基本功,你下刀要不重不轻,入木三分最为适当!”
樊大心头一喜!
整个杭州府,论刊字的手艺,方琼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如今方琼竟有意提点他,让他如何不喜?忙依言在雕版上运刀。
方琼一边看着樊大刻字,一边出言道:“刻字时,你要先外后内,先主后次。只有字的框架、主干先成型,字的纤毫细节才好从容展现。”
樊大仔细揣摩,手中的刻刀不停上下翻飞,速度越来越快,再由快至慢,渐渐停息。
一个简简单单的“人”字,在黄杨木雕版上凸显出来。
方琼笑道:“有那么点意思,以后照这样多练,手艺会精湛起来。”
樊大眼圈湿红。
收起刻版,樊大一声不吭地退出工房。
看着方琼给房门上锁,樊大嘴唇蠕动,但话终究是没说出口。
等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文会堂,樊大到底是忍不住出声道:
“方叔,谢谢你!”
方琼提着灯笼照着街市的弄巷,但就是没有照亮樊大的身后的阴影。
“刊字匠吃的是手艺饭,你有灵性,我提点几句也无妨的…”
方琼的话还未说完,樊大便扑通跪倒,朝方琼重重磕了个头。
“这是我欠您的!”
方琼被吓了一跳,忙去搀扶,可樊大力气很大,就是死活不起。
“当年我就是街上的一个无赖子,是方叔您给我做保,我才能进文会堂做个帮佣,堂堂正正做人,这份恩情我樊大记一辈子!”
方琼不明所以:“好端端地说这些干甚?快起来。”
樊大固执道:“我自小就没了爹,是我娘含辛茹苦把我养大,但我没出息,总是让她老人家奔波操劳,最后患上喘疾!”
“我没让她老人家享上一天清福,我不孝!但如今我想治好我娘的病,只要她好,我什么都肯干!所以方叔,您的大恩,等我以后再报!”
言罢,樊大又是一个叩首,磕完这个头,他才起身,一言不发地消失在夜色中。
方琼半天都没回过神来,暗道:“樊大这是怎么了,我又不要他报答什么?”
此时忽地凉风习习,方琼感受到一丝冷意,便摇摇头不再多想,兀自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