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7章 池心围杀
……
邵弦他们这顿饭吃得比平时快很多。
仨人也都没敢喝酒。
因为晚饭过后萧长沁殿下就要开始出门作妖了。
世子好玩,只有巡检司的人盯着肯定是不够的,王府这几日从各部衙署抽调过来不少入境武夫充当守卫,但那些人主要还是守着禹王夫妇。
禹王与其他亲王不同,他打从一开始不设王府守卫军,仅留仪仗与普通侍卫。
大离朝历史上经历过多次削藩。
而到了这一代,禹王表示自家皇兄日理万机已经够操劳了,不忍心再给他添麻烦,为了避免皇兄日后还得变着法儿罢他的护卫军,所以提前先把自己给削了。
王爷做到这份上,世子遇刺也就不是什么值得稀奇的事情了。
能活下来才是稀奇事。
…
吃饱喝足,三人登桥过河,邵弦问道:
“萧长沁今晚准备怎么个走法?”
秦子彤伸出手指在城道东西方向画了个圈:
“他准备坐船走玉带河,跟着游神队伍绕城一周,最后再与各大楼的船只一起汇入静心池,据说有歌舞和烟火表演……”
“好家伙,静心池上跳艳舞炸烟花,那可太静了。”
…
暮色四合。
玉带河畔已经悬起千百盏彩灯,于晚风中轻晃,粼粼河水被染成金流。
岸上各种小贩支起摊子叫卖吃食,人声鼎沸。
这一幕,放在秦子彤的故乡江南,或者是邵家祖宅所在的两淮,那都是过年才能看得见的场景。
…
三人觉得自己速度已经够快了,谁晓得过了玉带河正朝着王府方向走呢,忽然听到河畔边上传来吆喝声:
“太慢了你们几个,上船上船!”
原来是萧长沁早已在他那艘游船上等候多时了。
船上有双层楼台,门帘遍挂祥云刺绣,船体外壁上蟒纹狰狞,船头立着两杆赭黄色王旗。
这就是之前邵弦隔着河面把赤衣的瓷碗碎片撇进去的那艘船。
此时萧长沁站在二层露台,朝着邵弦等人奋力挥舞衣袖。
船楼二层的窗纱内隐约可以看到有数道窈窕魅影攒动,时不时还有娇笑声荡漾出来,那些身影上包裹的轻纱在烛光照射下形同薄雾,光是这纱窗的倒影就已是摄人心魄。
一层船舱则是架空的,里头坐着三名身着公服的男人,各自抱着随身兵器,围着中心的一张桌案正襟危坐。
桌上有茶无酒,再看他们仨脸上那看破红尘的静默神态,显然就不是来寻欢作乐的,而是加班来了。
邵弦隔着老远就发现,这仨人里头竟然有俩是见过面的。
那仨人发现还有人登船,觉得可能是禹王增派给世子的护卫人手,便各自挪了位置,算是给他们提前腾出空位来。
可让他们感到意外的是萧长沁竟然亲自下船迎接了邵弦三人。
登船的时候,萧长沁还给众人简单介绍了船楼一层里坐着的那几位:
“这位是城门尉左阐左千户。
中间这位是祠祭司祭祀科官正柳佂柳大人。
还有里头那位,州衙三班巡捕教头宁山宁大人。”
…
这仨都是武夫,且只有那位宁教头是个生面孔,左千户便是前天在北城门亲自迎接知州入城的那位武官,至于柳大人,自然就是邵弦和洪九的顶头上司柳佂了。
俩人目光对上的时候,脸上都浮现出怪异的神色。
还没等众人搭上话,萧长沁就迫不及待地领着秦子彤仨人上楼去了,意思很明确,后来的他们这仨今夜是陪世子玩乐的。
还就怪尴尬的。
上司在楼下盯梢,下属上去陪领导了说是。
然而萧长沁可不会去细想这些,秦家两位代表的是龙虎山,完全够格上楼,至于邵弦,这小子一篇《与逆藩书》可是让他在丹州学府出尽了风头,一会儿到了静心池与丹州学府的学子们撞上,还得靠他支招应对呢。
…
见萧长沁急匆匆地要上楼,邵弦也只来得及对着楼下仨人微微拱手。
倒是柳佂很大方地抬手回了一礼,虽什么也没说,但脸上表情已给出明示——只管陪好世子殿下即可。
只有趴在邵弦后背上的赤衣张嘴调侃道:
“俩锁皮境,一个堪堪铁骨境,偌大的丹州城真就找不出几个能打的了么?”
其实这也是邵弦心里纳闷的问题。
好歹是一国世子诶,就算没能调动飞鱼卫,起码守卫士兵得拉上一个营跟着吧。
前边,萧长沁一边踩着楼梯上楼一边给出了答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能听见赤衣的声音呢。
“哎呀,父王还是太谨小慎微了,说什么也不愿与军营有太多牵扯,害得赵大人只能临时从各司署抽调高手,要我说有秦姑娘在,什么牛鬼蛇神伤得了本世子啊。”
这种讳莫如深的话题,邵弦这边仨人也不好搭话。
楼下那仨更是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
下边冷冷清清,只有一张桌子一盏茶。
楼上可就热闹了嘿。
酒案左右分落四五块绣墩,共有七道窈窕身影。
她们额间作蔓草纹,朱砂描纹的妆容婉转入鬓,肩臂上缠绕的雪色披帛宛若流云,衣带翩翩。
七人皆是仿的飞天妆容,衣襟之下裸露的肌肤比中原女子的装束要多得多,却丝毫不显庸俗风尘气,好似都身披着那敦煌壁画上剥落的一缕佛光。
见到世子返回,她们颔首低眉行了一个万福,赤足踏在绣毯上,足踝上金铃轻颤。
…
“嚯,有钱人就是会玩。”
赤衣从邵弦身后探出脑袋,打量着前方这七名水灵的少女,啧啧称奇。
而邵弦目光则是快速地在七人的雪白脖颈处各扫上一眼。
诶,怎么没有喉结?
难不成世子殿下是男女通杀?
…
“怎么样?是不是宛若天人?这可是本世子花重金从凉州买来的,丹州学府里那帮穷酸书生总是诟病本世子俗不可耐难登大雅之堂,今日就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异域风情。”
说罢他又拍了拍邵弦肩膀:
“弦老弟,我与那丹州学府大才子李凌秋素来不对付,趁此佳节约了场文武比试,武斗就交给她们,文斗可就得靠你支招了!”
“还约了武斗?”
邵弦下意识又瞥了那飞天妆容的七名女子,确认她们身上并无武夫劲气。
“武斗舞斗,差不多一个意思,要真跟那帮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比拳脚,别人会说本世子欺负人。”
萧长沁招呼众人在酒案前落座。
赤衣闻言立马就来了兴趣:
“好好好,我倒真想看看这帮小仙女舞起来是怎样一番风景。”
就连秦子彤也面露期待,她是从小在自家封山的老宅里吃棍棒长大的,人间的极乐繁华她还真没见识过。
只有邵弦感到头疼。
斗啥呀斗,船上塞这么多鲜嫩多汁的仙女,这不是给一会儿窜出来的大蜘蛛和大老虎送口粮么?
…
众人落座。
几名舞女便自觉地取起琵琶古筝在对位的露台上奏起了小曲儿。
从几人登船开始,舞女们的目光便不停地在秦子彤和邵弦身上流转。
秦子彤一身袒膊男装配上墨色轻甲,剑眉入鬓面若冠玉,青丝一束,英姿飒爽四个字就好像是为她而创的。
至于邵弦,他这副脸蛋和皮囊好歹也是在三品大员的府上金浇银铸了十几年的,再加上近些日子频繁引气血炼体,已隐隐有几分劲竹身段,还残留着些许稚嫩感的面庞背后却有武夫气魄支撑,气质相当难辨。
“可以哟,小姑娘眼珠子都快沾你身上了。”
赤衣悄咪咪地在邵弦耳畔说了一句。
……
船楼上曲音婉转。
萧长沁邀众人饮酒。
但仨人自知今夜有要事在身只能推辞,好在有舞女作陪,加上沿河街道上游神会已经开始,他们很快就都撇下杯盏来到露台上观看。
…
人群簇拥着神轿在河岸主城道上穿行,道庭祖师、城隍老爷、江上龙王,各路神仙接连登场,周遭抬轿的队伍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铜锣一响,队伍就要一直走到次日凌晨,直到破晓了才将各路正神送归庙宇。
城道上熙熙攘攘,玉带河上反而成了绝佳的观赏台,尤其是像萧长沁这样的双层船楼。
往露台上一站,岸上风光尽收眼底。
不过邵弦端详了半天,始终也没有瞅见哪位正神显圣,那些被神轿抬着的也仅仅只是普通神像而已。
而赤衣大概是心有所感,便伸手朝着玉带河下指了指。
邵弦顺着玉指方向望去,这回还真就看到了一些古怪的东西。
玉带河面之下,正有一虚影跟随着岸上游神主队并肩而行的,祂身形不显,灰白色的残破衣襟在水下摇曳摆动。不似那些娇子上的正神,反而有点像江面上那些脏东西……
“有意思,把一沉江的水鬼封为玉带河的河伯,如此盛大的一场游神会,就只有一条水鬼给面子么?”
赤衣歪着脑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河里的虚影:
“嗯…不对,祂并不是在跟着游神队伍,而是跟着这艘船在走的。”
邵弦闻言,当即就要伸手摸向腰后的榔头。
但随即赤衣又说道:
“莫慌,祂没有恶意,看着更像是在奉命保护萧长沁,不过丹州的地方官应该没资格使唤这尊小神,估摸着是京师龙椅上那位开金口了,要祂护一护自己的侄儿。”
邵弦很想问一句,祂能不能干得过白家娘娘加虎妖。
奈何萧长沁秦子彤就站在身旁。
赤衣:“别想了,受敕封的小正神捡的功德都是别人吃剩下的,跟那些私吞功德的野神是比不了的。”
…
旁边的秦子彤忽然开口:
“我好像看到有个和尚在吃鸡腿。”
“哪呢哪呢?”萧长沁瞬间来了兴趣,扒拉着露台围栏往外张望。
游神会年年都有,他早就看腻歪了,这会儿对他而言和尚吃鸡腿反而是个没见过的新鲜事儿。
邵弦放眼望去,就看到一高瘦和尚坐在河边大快朵颐,吃得满头大汗。
“不空?”
即便对方没有扛着那杆“掌心雷”,邵弦也仅凭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这家伙跑丹州来干啥?
难道洪九又请外援了?
但不对啊,洪九他明明啥都不知道的。
“可能是金光寺也在找那只虎妖。”赤衣沉吟之后说道。
游船缓缓驶过。
不空全程都没有多看一眼河面,光顾着埋头吃肉了。
邵弦也没有冲对方打招呼。
心道今晚还真是群贤毕至啊。
…
……
河面上各家游船来来往往,船头上,各家子弟互相打着招呼,隔空对饮。
街上游神队伍终究只是百姓在簇拥环绕着,对他们这些门阀世家子弟而言,今夜的重头戏还得是静心池。
时间流逝得很快。
邵弦从一开始神经紧绷,到后来渐渐放松了下来。
但随着子时钟声响起,他又再度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这一来一去荡舟了近两个时辰,萧长沁的游船也终于是驶入了静心池。
此时池中心早已经横停着几十舟艇,池上歌声舞曲伴着围观者的叫好呼喝,热闹非凡。
而王家的旌旗一亮相,沿途的船只都得纷纷让开道来。
…
虽说此处位于州城中心,池上聚集的也都是世家子弟,但船与船之间不足几丈远,寻常武夫翻身便可跃过,船楼下那三人都不敢懈怠,此时柳佂与左千户各站在船头船尾,中段架空处只留宁教头一人把守。
就连那玉带河河伯也悄无声息地跟着游船来到池心。
池心处有一凉亭。
亭间已有舞女摇曳身姿,在周遭所有船头灯火的照应下,如梦似幻。
“殿下,您可算来了,李凌秋说见不着您的旌旗就不让姑娘们起歌舞呢。”
“世子殿下可叫人好等啊。”
“嗨呀我本来都想回家了,险些错过十六楼艺伎攒劲歌舞。”
“是啊是啊,错过了就可惜啦世子殿下。”
各船头上恭维声不断。
虽说都是门阀世家子弟,但这位姓萧的身上流的可是龙血,放在这丹州地界上是妥妥的头号公子哥。
世子殿下相当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一个人站在船楼露台上与各方隔空推杯换盏。
“这有啥,一会儿本世子叫你们开开眼。”
…
船楼内,邵弦正在认真思量着这地方到底合不合适。
算起来,萧长沁这艘船上也算是高手云集了吧,但周遭不相干的人也未免太多了,真在这里跟野神干起来那不得乱成一锅粥。
邵弦转头看向赤衣。
赤衣冲他挤了挤眉毛:
“不要怂,姐姐给你兜着底呢。”
邵弦:“我是突然想起一件事。”
赤衣:“什么事?”
“我不会水。”
“嗯?”
……
船楼里一人一鬼面面相觑的时候,露台上萧长沁已经大手一挥,把池心亭那些十六楼的歌伎赶了下去:
“唱的什么玩意儿闹闹哄哄的,去去去,都给本世子爬开。”
然后,就与另一艘游船上的某人打起了口水战……
“世子好大的口气,金陵十六楼的姑娘都让你给贬得一文不值,就不知该是何等风姿才入得了世子殿下的眼,呵呵。”
“姓李的,晓得你在暗戳戳地讽刺本世子不同音律,今日就叫你开开眼!”
…
船楼里。
赤衣兴奋地拍拍邵弦肩膀:
“吵起来了,出去看看快出去看看。”
…
走出露台邵弦才知道,与萧长沁对上的就是先前他提过一嘴的大才子李凌秋。
此时二人脚下踩着的都是双层船楼,隔着数丈水面,针锋相对。
那李凌秋一袭白衣,单手持折扇负于腰后,气度不凡。
萧长沁与李凌秋素来不对付。
其实今夜静心池上的重头戏就是这俩人之间的约斗,周围人全都是来凑热闹起哄的,后边那些船上早早就设下了盘口,都想看看到底最后是谁铩羽而归。
…
邵弦是没那心思看热闹的,子时已过,他这会儿的神龛火光被压制到了极点,连池水中的玉带河河伯身影都快看不见了。
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静等着随时可能出现的野神。
然而他并不知晓的是除了那两尊野神,今夜造访静心池的不速之客其实还有好几拨。
萧长沁就跟不晓得这些了。
在他的招呼下,七道“飞天”的身影从游船露台上跃起,落到池心亭上。
那披帛舞袖一展,便似流云舒卷,恍惚间竟令人分不清是人在舞绸,还是绸在御风而行。
柔若无骨的腰肢,反弹的琵琶,颈间轻颤的璎珞,勾起的足尖,一举一动,仿佛带来了河西走廊的风,祁连山的雪……
饶是邵弦背上的赤衣都露出了痴迷的神色。
看来萧长沁这回确实是下了血本的。
…
琵琶曲毕,舞歇,静心池上难得安静了一段时间。
而后各家士子就在船头上兴奋吆喝了起来。
“好!”
“好啊!!”
大离朝尊道数百年,中原佛家早就人丁凋零,更遑论这一抹西域的空灵佛韵。
萧长沁另辟蹊径,稳压了李凌秋一头,他站在露台上笑盈盈地望着对面的李凌秋:
“你不总是说本世子附庸风雅,品味俗不可耐么?李公子,还俗不俗了?”
飞天舞确实给萧长沁攒足了面子,世子爷这下气焰可谓相当嚣张,直接就用鼻孔看李凌秋了。
李凌秋也也不甘示弱,一只靴子踩上露台围栏,手中折扇一甩:
“世子殿下果然门路颇广,此等西域飞天舞也能硬生生搬到丹州来,佩服佩服。”
忽然,他话锋一转:
“在下方才观舞心有所悟,这首诗,世子殿下可得接好咯!”
…
……
等等?
怎么说着说着就开始作诗了?
邵弦忽然感觉脑回路有点打岔。
而旁边萧长沁已经推了推他后背:
“靠你了弦老弟,等他做完诗,你也念一首压死他,措辞意境什么的全都给他压过去!”
啥呀?
邵弦突然有一种“你们不要再打辣”的既视感。
心道这可能就是古时候的鬼火少年吧,一言不合就直接尬诗。
…
而说话间,李凌秋已经念完他的诗:
“一舞惊鬼神,琼霄落梵音,
霓裳卷月破云深。
静心池畔风凝露,
船舶停桡听玉琴。”
…
“好诗啊。”
“确实好。”
“不愧是丹州学府第一学子啊。”
“李公子果然了不得。”
静心池上,附和恭维声不断。
李凌秋负手而立,一脸傲然地望向萧长沁而来。
萧长沁不甘示弱:
“巧了,借此机会就让你见识见识我弦老弟的风采。”
随即他又伸手拍拍邵弦肩膀小声道:
“这回不用写字,可以直接念出来的,你无敌了,上吧!”
…
大概李凌秋也猜到了萧长沁会找外援。
他目光在邵弦身上停留了一阵,不禁微微蹙眉。
这少年怎么看怎么不像个读书人,身上衣裳也仅是粗布麻衣,若非有一股子不错的精气神撑着,还就真上不得台面。
即便如此,李凌秋亦深知不可以貌取人,心里虽犯着嘀咕,暗暗揣度眼前少年有没有可能就是《与逆藩书》的真正作者,表面上则是礼貌地拱了拱手:
“不知弦公子何处高就?”
邵弦也不藏着掖着,直接把那层人嫌鬼厌的身份亮了出来:
“祠祭司,伐庙的。”
…
静心池上安静了半晌。
所有人都眨巴着眼睛,露出了一抹沉思的表情。
首先禹王世子跟一个伐庙匠混在一块就已经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一件事情了,其次,世子殿下刚才喊他什么来着?弦老弟?
难道外面说世子殿下有龙阳之癖的传闻是真的?
…
李凌秋的脸当时就沉了下来:
“萧长沁,你是故意羞辱于我吗?”
他好歹是丹州学府第一才子,对方却派一个小小的伐庙匠出来与自己对诗,此举明摆着就是羞辱!
连带着看向邵弦的眼神也没有了先前那种独属于大才子的风度翩翩与克制:
“伐庙匠也配与本公子对诗?”
…
完了,现在我也成鬼火少年了。
这帮家伙是真能闹腾啊。
邵弦翻了个白眼。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身旁露台围栏传来一声脆响。
嘭——
是秦子彤把手中佩剑搭到了围栏上,这轻轻一压就直接让围栏内部出现了崩裂。
她冷眼盯着数丈开外的李凌秋:
“伐庙匠怎么了?”
…
该说不说,这姐们是真仗义啊。
这种情况下她都能找到“义不容辞”的角度,实在是太正了。
照这么下去,露台围栏和李凌秋这俩指定得有其中一个被秦子彤给亲手拆了,邵弦连忙打圆场:
“秦姑娘稍安勿躁,我来收拾他。”
赤衣:“什么你来收拾,明明是我来收拾,好几年不动脑子了,突然让我作诗可有些为难人。”
邵弦笑盈盈地对着对面船楼上的李凌秋一拱手,随后学着对方刚才念诗的模样念道:
“岭上平看月,
山头坐唆风,
心中一片气,
不与女人同。”
…
“诶你干嘛?”
赤衣发现自己都还没张口呢,邵弦自己先念出了四句奇奇怪怪的诗来。
但很快她那鬼脸儿上就露出了笑容:
“噢~”
…
静心池上,各大门阀世家的公子们反复念叨着邵弦这四句诗,细品了许久,只觉字里行间索然无味,平庸至极,与眼下夜景也毫无关联,怎么品都品不出个好,可偏偏那是世子手底下的人念的诗,谁也不敢妄下定论。
其实萧长沁听完也觉得怪怪的。
这四句诗的意境明显不如李凌秋的那首。
然而当众人将目光聚焦到李凌秋身上时候,却发现他身形一个趔趄,随即脸色大变,扶着围栏张大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最后失魂落魄地转身钻进了船楼中,催促着手下撑船离开。
…
萧长沁也是懵的。
但他见到李凌秋这副姿态,瞬间便明白这场文斗邵弦是赢下来了,当即摆起那副十分欠揍的嘴脸叫嚣道:
“诶?李公子?急了,怎么还急了嘞,哈哈哈哈。”
静心池上众人还是有些不明所以,始终品不出这四句口水诗为什么能让大才子李凌秋反应如此激烈。
但不懂归不懂,一定不能表现出来。
此时自己应该做的是对世子道喜!
“弦公子果然才高八斗,恭贺世子又遇良才啊。”
“是啊是啊。”
…
赤衣扒拉在邵弦肩膀上,好奇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那李公子是个女人的?”
“阴气。”
邵弦压低声音说道。
“还有喉结。”
丹州学府自古不收女子。
这李凌秋大概也正是为此才女扮男装的。
邵弦简简单单几句话点破了她的伪装,她自然不敢继续在此旧待,毕竟现在这四句诗听起来好像是在劝她不要跟秦子彤计较,可再往后邵弦会说出什么来可就不一定了。
赤衣:“想不到你也会作诗,不错不错。”
邵弦:“电视上抄来的。”
赤衣:“电视?”
…
丹州学府的船灰溜溜地退出了静心池。
池心剩下的就全都是恭维萧长沁和邵弦的声音了。
而就在池心亭周遭一片其乐融融的时候。
嗖——
一柄弩箭毫无征兆地从外围船头上激射而来。
箭镞直逼萧长沁的门面。
却被近在咫尺的邵弦单手捏住了。
逆推下三境到铁骨境之后,邵弦连纤细银针都能捏住,更不用说比银针粗壮无数倍的弩箭了。
但,为什么是弩箭?
还有,为什么是萧长沁?
…
箭镞悬在萧长沁鼻尖前方不足三寸的位置,他瞪大了眼睛,先前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语卡在喉咙,几乎阻塞了他的呼吸。
“有刺客!!!!”
也不知道是谁尖叫了一声。
随即静心池上便沸腾了起来,所有站在船头的门阀子弟仓皇地钻回船舱,催促船夫撑船离去。
而秦子彤则已经横剑侧身,将邵弦和萧长沁二人护在身后,秦叔则以更快的速度拦在秦子彤身前。
楼下的人虽然慢了一步,但此时船头船尾的柳佂和左千户也已经翻身来到船楼二层的前后露台。
至于那位宁教头则是直接窜出游船,反持腰刀身形如燕,猛踏附近几艘船,瞬间就追向先前弩箭袭来的方向。
秦叔单手提起了萧长沁把他丢回船楼内部并道:“趴着不要起身。”
萧长沁抱头鼠窜,直接缩到了桌案下,对着秦叔疯狂点头,大气都不敢出。
…
露台上,邵弦看了一眼手中弩箭,便认出了这个北乾谍子的手弩箭矢,顿时有些疑惑:
“不是说北乾谍子得差不多半年才能抵达丹州么?”
赤衣:“那就是本就潜伏在丹州附近的北乾人擅自行动的。”
既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那邵弦也就不必太上心。
砰砰——
此时楼下还有两名船夫正在玩命撑着竹竿,可惜船身很快就撞上了后方横着的其他船体。
萧长沁这艘船本就位于池心,周遭还围着几十艘其他家的船,此时各方都在拼命地想要划船远去。
就如邵弦先前预料的那样,场面乱成一锅粥,甚至来的都不是野神,只是北乾刺客。
“让一让!”
“让本公子先走!家父是布政使!!”
“让你妈个头!”
…
宁教头那边已经咬住其中一名刺客,在一艘船上激斗起来。
他是铁骨境武夫,腰刀劈砍之下,罡气的爆鸣着实刺耳,一时间却没能拿下那刺客。
他们搏杀所在的那几艘船上的人早已经吓得跳入水中,呼喊着救命,向岸上游去。
而外围只要有一艘船停了下来,后续就会有接二连三的船体碰撞发生。
这一方向就算是彻底被堵死了,加之萧长沁的船本来就大,想要出去更是难上加难。
好在此时船上除了萧长沁本人其余全是入境的武夫,众人都无比镇定。
“往亭子那边靠。”
秦子彤朝下方的两名船夫喊了一声。
既然短时间内退不出去,倒不如就守着池心亭坐等援军。
当然,秦子彤此举的另一个目的是把亭子上那七名“飞天”接回来。
别人怎么想的不知道,反正她肯定是不会轻易把人丢在静心池等死的。
而就在游船缓缓靠近的时候,池心亭对面的一艘小船上冲出一道黑影直奔游船而来。
对方轻而易举撞破了船楼二层的纱窗。
却在撞破纱窗的那一瞬间被两柄腰刀拦下,正是柳佂与左千户。
铛——!
此黑衣人赤掌横拍在二人的腰刀刀身,竟然荡起金属对撞的声响,震得他俩连连倒退。
又是一名铁骨境武夫!
刚才那一掌若是换成手持兵刃的一击,恐怕柳佂二人的手中刀就得碎断了,可正因为这一击是徒手的,那碰撞瞬间的内劲以二人手中刀刃为载体直接贯入他们臂膀。
锁皮境的二人并未出血,但持刀的手臂此时已经骨折变形,他二人连退数步,目眦欲裂,却咬紧着牙关将腰刀换到左手上来。
刺客并没有一击不成直接远遁,而是身形灵动地在船楼外壁上攀爬了起来,绕过了顶板,从另一方向向内袭杀!
这回是蛮横一拳直接凿进船楼。
而船楼内的柳佂二人根本反应不急。
铁骨境的全力一拳,他俩哪怕只是刮到蹭到都有性命之忧。
…
露台上,秦叔没有动。
动的是秦子彤手中剑鞘。
嘭——
剑鞘先行一步如闪电般撞上刺客手腕,强行掀开其拳劲线路。
下一瞬,少女伶俐身形追上了剑鞘,将手中剑锋刺入剑鞘,旋即转身直接回了一个鞭腿。
哗啦!
一整排纱窗都被秦子彤横向“切”断,碎裂的窗纱如花絮纷飞。
她稳稳站定,负剑而立,星眸凝视楼外。
从始至终秦子彤都未显露剑锋,便已将铁骨境刺客的全力一击荡退,何其潇洒。
刺客生生被那一腿鞭扫得落入池中,却在仅在水面上翻身轻点了几下,退到另一艘船的船头,不过稳住身形时候还是不免踉跄了两步,稍显狼狈。
可见那铁骨境武夫之间亦有巨大差距。
难怪秦叔放心让秦子彤独自冲上去。
与此同时,远方几艘小船上,宁教头与另一刺客对换了一拳,各自身形撞进了一艘船舱中,船体应声崩开了裂缝,瞬息之间竟然拼了个两败俱伤。
大概北乾的刺客们也想不到这一趟行动难度会这么大。
两名铁骨境武夫在丹州已是可以横着走了,却在这小小静心池上接连吃瘪。
行刺,俨然已经演变成强杀。
其实一开始追击不成,他们就已是死局,再无退路,如果一开始袭杀成功,趁着周围局面混乱尚且还有机会逃遁离去。
现在生路已断,他们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若能拼命斩下离朝世子的头颅,自己家人在北乾便能永享富贵,倒也不亏。
……
“还在等什么!”
被秦子彤击退的那刺客冲着池心方向怒喝一声。
下一瞬,静心池上狂风骤起。
一股诡异的青烟在狂风缝隙之间游动至上空,伴随着阵阵诡异的丝竹杂音飘荡,那青烟化作一道纤细身影,稳稳停落在池心亭檐角。
又是一名黑衣人,却面戴着苍白面具,看不清面容。
散落在亭中的古琴此刻根本无人弹奏,却在狂风扫过之时荡开阵阵音律。
这对峙并未持续太久。
下一瞬,狂风改变了方向。
琴声骤然变得。
亭上的面具人身形悄然消失,下一瞬游船的船头便炸开了一团青色烟雾。
“小心,是巫蛊之毒,那人是修行者。”
赤衣声音入耳。
邵弦身形急退。
而身旁的秦叔却不退反进,横抡一掌,硬生生凭着自身的磅礴劲气改变了池上狂风的方向,那扑面而来的青烟尽数散开了去。
然而散开的青烟也只是在空中荡漾片刻,随后又快速席卷而来。
只见秦叔双手握拳,站姿转为马步,提脚猛踏地板。
嗡——
恐怖劲气自他脚下灌入船身。
然而船体毫发无损。
但船下水面却翻起数丈高浪,朝四周围猛灌而去,更有浪花对撞,直接在静心池上落了一场小雨。
青烟蛊毒被尽数卷入池水中。
下一瞬,突兀的刀剑声夹杂着刺耳虫鸣在所有人耳畔炸响。
面具人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另一端的露台,周身萦绕这无数白色花瓣,破空声不断。
秦子彤见状主动迎了上去。
可就在这时,先前被她击退的武夫刺客踏碎了脚下船身,再度激射而来,抢先一步从侧方袭杀秦子彤。
后方的秦叔顿时眼眶微睁,他看得出秦子彤这一下腹背受敌的局面有多危急,正欲追上去阻拦,却发现先前还站在自己身旁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那面具人身侧。
面具人正想与同伙合力击杀秦子彤的,蓦然发现自己身侧多出来一个身影。
下一瞬磅礴的血煞之气就淹没了他心中刚刚升起的惊愕。
嘭——
未来得及有任何动作,一只五指宽的黑色锤头就直接砸在他的心口。
面具人如遭雷击,身形如离弦箭矢般撞碎露台围栏,斜着凿进池水中,竟然连水花都没泛起多少。
…
邵弦收回榔头,凝视那片水面。
身后的赤衣开口:
“没骗你吧,武夫对敌修行者,一定要莽近身,千万不要学那秦家老头一样靠着劲气跟人家远程斗法,太笨,讨不到好处的。”
…
身后秦子彤再次潇洒击退那袭杀而来的刺客,对方先前本就已经受了伤,这会儿不计后果的袭杀而来本就是仗着前头有巫蛊修行者牵制,却不料修行者被邵弦抢先一步袭击落水。
那么他的下场自然也就非常凄惨了。
被秦子彤在心口重凿三掌,身形爆退十数丈,接连撞破两艘游船,没了动静。
此时,被赤衣诟病太笨的秦叔着急地冲上来,确认秦子彤身无大碍,而后才对邵弦投以感激的目光。
老登刚刚真的心口快提到嗓子眼了,差点就玩脱!
老秦家的武艺他耍了几十年,全是一些以一敌百的蛮横功法,根本就不适合用来护人周全,当保镖这事儿对他而言更是外行,险些就酿成大错。
如果自家小姐有了半点损伤,事后他就算把这几个北乾刺客念成肉渣都于事无补。
他看向邵弦,发自肺腑地道了谢:“邵小友,多……”
然而谢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发现前方池面再度涌起气泡,与水汽一同翻滚出来的还有面具的碎片。
那人胸口挨了邵弦一击竟然还活着?
秦叔眉头一皱。
憨厚老实的脸上徒然涌出一股磅礴杀气,翻身就要跳下水去把那家伙弄死。
“你别……”
邵弦连忙给他拽住。
“莽什么啊你,那家伙玩毒的,下水找他不是自讨苦吃嘛?”
你这高手真是一点也不高。
白瞎这身武艺了。
…
说罢,邵弦转头望向池面。
此时浑身染血的巫蛊修士终于在池水中露出了半个身躯,他面色惨白,胸口油一个巨大的窟窿,碎裂的血肉缝隙里面有无数虫豸正在穿行。
他口鼻处鲜血淋漓,面目狰狞地盯着邵弦,刚刚张开他那张没几颗牙齿的嘴,欲说些什么,却被邵弦无情打断了放狠话环节。
只见邵弦扒拉在碎裂的露台围栏边,对着水下喊道:
“你要是再不动手,回头我就让禹王去告诉他兄长,说你玩忽职守,眼睁睁看着世子惨遭袭杀却袖手旁观,看你这河伯还当不当的下去。”
…
秦子彤和秦叔都不知道邵弦在说些什么。
悬停在池水中的面具刺客却脸色剧变。
嗖——
下一瞬他就被什么东西拖入了池底。
再也没有了动静,连惨叫声都被池水吞没了。
…
“这……”
面对如此诡异的一幕,即便是秦叔也不免心中发凉。
不多时,一道灰白色虚影缓缓浮出水面,朝着游船方向施了一礼。
祂身形模糊,嘴唇没动,却有一道冰冷的声音传入每个人耳中:
“小神救驾来迟,还望世子殿下恕罪…”
萧长沁躲在船楼的桌案下,蓦地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险些没吓晕过去。
池中河伯说完那句话之后便缓缓沉入水中。
祂的腹部鼓鼓囊囊的,应该是吃得很饱。
…
秦子彤凑到邵弦身旁,压低着声音问道:
“这河伯…怎么长得跟个水鬼一样?”
“因为就是水鬼。”
邵弦回道。
……
至此,静心池上陷入了片刻的死寂。
此前该跑的门阀子弟都已经弃船而去,就连池心亭上的七名“飞天”都已不知何时跳水逃命去了,剩下十几艘破船围着池心亭。
游船上的几人面面相觑。
邵弦率先开口问道:
“人都跑出去了,按理来说,这会儿官府的人总该来了对吧?”
“嗯嗯。”
秦子彤连连点头。
但此时的静心池畔一片寂静,岸上连灯火都看不到。
…
挂在邵弦后背上的赤衣下意识抓紧了邵弦的衣领,靠在邵弦耳畔小声提醒道:
“祂们来了。”
……
此时此刻的静心池外围堤岸边上。
无数蛛网交织成片,先前丢船而去的所有人,包括那身材曼妙的飞天,此刻都悬挂在蛛网之上。
他们都还活着,但大部分都深陷与昏迷,只有极少数还有意识的正在苦苦挣扎。
清风付过,蛛网上人影绰绰,如皮影戏一般。
有虎妖漫步在池水中。
它从蛛网上摘下一个活人咽入口中,随即转头望向池心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