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雁过留痕人过留名
第四篇雁过留痕人过留名
各色的人有各色的妆
一
流量歌手的无心插柳
作为宋代文学的标志和最高成就，词其实是一种音乐文学，它的产生、发展，以及创作、流传都与音乐有直接关系。所以最初主要流行于民间，后来由于文人士大夫也开始大量参与词的创作，词才得以脱离草根属性，终于在诗之外别树一帜，成为中国古代最为突出的文学体裁之一。
这就带来一个现实问题，就是历史上有名的词作者其实分为两类，这些人中大多数是出身名门世家的高端人士，也有少数属于社会底层的屌丝序列，比如接下去要介绍的福建籍创作歌手柳永柳三变。
热爱生活的柳三变最喜欢的事就是流连烟花陌巷，他对写情歌十分有天份，创作都格外地深情动人，留下了许多耳熟能详的名句。例如：“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撩人的词曲俘获了无数在大宋朝各地歌厅驻唱的小姐姐们的芳心，号称“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受欢迎程度可见一斑。按今天的标准就是妥妥的流量担当。
虽然贵为北宋最顶尖的流量歌手之一，但柳三变也有自己的烦恼，和那个时代的青年一样，他最大的梦想是进入体制成为一名光荣的国家公务员。于是在北宋咸平五年（1002年），18岁的柳三变怀揣雄心，计划进京参加礼部考试。从福建出发后第一站就来到了杭州，西子湖畔听歌买笑的神仙生活立马就让生性浪漫的他挪不开道，整整Happy了一年。大概也是对自己的成绩不大有信心，所以柳三变开始动起了别的脑筋，打算以展示才艺的方式，让识货的领导向组织部门推荐推荐自己。
他要找的对象就是时任两浙转运使的孙何。鉴于这位孙大人身居高位，门禁森严，一般的平民百姓根本没有机会见到。柳永另辟蹊径，充分挖掘自己在娱乐圈的人脉，把精心撰写的一首《望海潮》交给西湖头牌歌女楚楚小姐。楚楚姑娘也不负重托，在有孙何孙大人参加的晚会上一遍又一遍地吟唱这首歌，终于引起孙何的关注。领导对人才都是关心和重视的，很快就专门设下饭局宴请柳永。可惜事情的发展走向并没有如柳永所愿，饭是吃了，但向组织推荐的事却没有下文。或许在领导心目中，流行歌手和文化人还是有差距的，一起吃饭喝酒丰富一下业余生活是可以的，但要正儿八经在办公室里做同志未免有点不太严肃。
事实证明领导的眼光还是对的。柳三变请托无门后，为了证明自己争口气，选择走正规路径参加科考。从公元1009年至1024年连着考了四次，结果次次落第。直到景祐元年（1034年）三月，宋仁宗亲政后特开恩科，对历届科场沉沦之士的录取放宽尺度，他才终于上岸，登进士第。可见比起词曲创作，写论文的确不是柳三变的强项。
不管出发点如何，这首《望海潮·东南形胜》最终成了千古名篇，流传至今。“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通过107个字的瑰丽辞藻，我们得以窥见北宋时期杭州的风貌，留下了隽永的余韵。传说当时宋朝北方的死对头——金国的话事人完颜亮看到这首词后，对西湖的美景无限神往，于是专门做了名为《西湖图》的屏风，扬言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侵略者的狼子野心固然面目可憎，但也由此可见柳永诗词的魅力。
二
迟暮美人的无言沉默
易安居士李清照，名门闺秀出身，是宋代婉约派代表词人。“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很难相信广为传颂的《如梦令》是她16岁还是闺中少女时的手笔，可见作为艺术家她还是有天份的。
李清照的一生是典型的先甜后苦。出生于书香门第，早期生活优裕，嫁的第一任老公赵明诚也是志趣相投的艺术家，再加上本身作为山东人的豪放基因加持，所以喝酒K歌赌博样样精通，艺术灵感源源不断，留下了许多独步一时，流传千古的名篇佳作。可惜后半生急转直下。 1129年，李清照开始了人生的悲惨时光。这一年北宋亡了、老公赵明诚也死了，年近五十的寡居老妇李清照追随着宋高宗逃窜的路线，流落于浙江各地。逃命时带着的家产（主要是图书文物）引来别有用心的坏人的觊觎，更是在1132年流落杭州时被一个叫张汝舟的男人骗婚。当婚后发现李清照家中并无多少财物时，张汝舟大失所望，随即不断口角，进而谩骂，甚至拳脚相加。山东人还是比较刚的，李清照立马以张汝舟官职来源于行贿的名义报官举报，要求离婚。这段不满百天的婚姻就此结束。
李清照晚年无儿无女，孤独凄苦，在1155年去世前，她在杭州生活了二十多年，虽然贵为“婉约词宗”，却从未写过西湖。她说“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历经世事变迁，即便是面对西湖美景，也再无心情舞文弄墨，这也是人之常情。
对李清照不写西湖，也有解释的比较伟光正的，现代宋词专家夏承焘教授认为：“过眼西湖无一句，易安心事岳王知”。为什么不写西湖，因为还有国愁家恨摆在那里呢。这种解释也有佐证，比如独掌南宋大权的奸相秦桧其实是李清照的表妹夫，但即使与张汝舟打离婚官司面临牢底坐穿的危险时，李清照也没有向秦桧求援。毕竟是写出过“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样的豪迈诗句，作为旧时代文化人的气节还是有的。面对硝烟铁蹄、山河飘摇，老是写西湖歌舞升平、暖风熏得游人醉的确是不大合适。
三
潇洒仙翁的无底操守
古代文化人如果要立人设，排在第一位就是清高，追求的是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图的是以潇洒的姿态史书留名、名垂千古。大宋朝时在孤山种梅养鹤的林逋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可惜的是人生太长、装B不易，很多人装着装着就装不下去了，狐狸尾巴一旦露出来，就活成了笑话。
在两宋的词史上如果有个榜单，被称为“词俊”朱敦儒的排名应该很高。他在艺术上的成就是一步发挥了词体抒情言志的功能，让诗和词的功能初步合二为一（在他之前词和诗的表现功能有所区分：词多言情，诗多言志和叙事）。通过读朱敦儒写的词，能够比较完整地感受到他人生各个阶段因为不同的经历带来的心态和情感变化。这一点只有他和后来的辛弃疾能够做到。
朱敦儒另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所谓的清高和洒脱，早年两次被举荐为学官而不出任。来读一下他写的《西江月》“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无拘无束无碍。青史几番春梦，黄泉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人生苦短，把酒倒满，唱歌跳舞，开怀大笑，活脱脱一个看破红尘的老神仙。人生如果到这个时候戛然而止，弹幕上一定是满屏点赞。
可惜真正的风骨永远不在自我标榜，而在拒绝世俗标准时的从容，公元1156年，为粉饰太平一代奸相秦桧有意拉拢一批文化名人到朝廷做官充门面。想不到的是，作为一代清流代表、曾经的主战派，朱敦儒竟积极响应，以75岁的高龄就任鸿胪少卿。历史总爱和这些又蠢又萌的装B文化人开玩笑，刚上任一个月，秦桧就死了，第二天还没来得及大展拳脚的朱敦儒就被罢免了。人生污点就此坐实，就是再写一百首西江月也挽回不了了。
朱敦儒显然也努力找补过，对自己的迷之行为，他给出了“为了儿子的仕途着想”的理由。这个解释对他已经臭了的名声当然没啥卵用，却给500年后的同行提供了参考思路。1644年明朝灭亡时，许多士大夫选择了殉国，但有两个大儒选择了继续活下去，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龚鼎孳说：“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另一个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钱谦益更是表示:本欲沉湖，但实在是水太冷，只好勉强活着了。
四
治水乡贤的绿色事业
被誉为“天下第一潮”的钱塘江潮今天看来蔚为壮观，但在古代是个实实在在的大祸害。北宋以前，汹涌的钱塘江潮肆意侵害两岸，老百姓受灾惨烈，苦不堪言。传说吴越国钱镠曾命令三千弓弩手列阵射潮，说“潮神畏我军民同心耳！”钱王射潮的故事拿来鼓舞士气是可以的，但应该没什么实际作用。治理钱塘江潮还得靠修塘筑堤坝。
后梁开平四年八月（910年），钱镠在杭州主持了历史上首次有据可查的大规模筑造捍海石塘，具体修筑的程序分三步：运来巨石；用竹笼固定巨石；在石塘前植入大型树干作为防护。1983年，五代时期捍海石塘遗址被发现并发掘，地点就在现在的杭州市江城路。由于沙坎沉积等作用，随着杭州城东南段的海岸线不断东移，到北宋中期吴越时修筑的海塘就已经失去作用。宋朝老祖宗们始终没有停止与潮水斗争的步伐，前赴后续进行一轮又一轮的海塘建设，并且在修筑方法上不断改进。在这方面，北宋时来自萧山的老乡张夏发挥了积极作用。他发明的叠石法使用石板叠成迎水面，这是对钱镠竹笼法的技术革新。
宋景祐年间张夏以工部郎中出任两浙转运使，本地人到家乡做官那怕在古代都是挺少见的。两浙转运使专管钱江堤塘与水上运输，可能当时一方面是治水抗潮情况紧急，另一方面张夏确实是这方面的顶尖专家，干这份差事非他不可，所以才打破惯例。事实上张夏也干得挺出色，在任职期间带着两千多个家乡子弟兵一改以往用木柴、泥土垫筑堤塘的做法，首创用条石砌成12里长的泥石塘堤岸，叫北海塘，遗迹到现在还在。这种创新做法不久就推广到各地，在钱塘江乃至中国的江海堤塘建筑史上具有重大意义。可惜在1034年暴雨潮汛季节，在浪高水急的钱塘江潮水的冲击下，位于今天萧山区衙前镇新林周段海塘损毁严重，江岸危急。张夏在亲临现场督导抢险，据明嘉靖《萧山县志》卷二记载，张夏在一次护堤抢险中，因其船被突如其来的江潮冲没而落入汹涌的江水之中，终无以得救，不幸殉职。
张夏老爸张亮曾为五代吴越国刑部尚书，所以张夏自幼受吴越王钱缪“善事中国，保境安民”国策影响，他治水惠泽百姓，最终又以身殉职，成为了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同时留下政声与政绩的本土官员。自然受到家乡百姓的深切怀念，萧杭宁绍地区民间均尊称其为张夏相公，并建有数百座张老相公庙。《越中杂识》载民谚云：“沿江十八庙，庙庙祀张神。”现萧山区衙前镇新林周村建有张相公殿庙，据传为北宋时所建。新林周村与吟龙村之间，残存有一段长千余米泥石塘遗迹，传说即为当年张夏带领兵士和当地民众修筑，因旧时曾植万株杨柳，故称为“万柳塘”。现为杭州市级文物保护点。
五
科学达人的灰色回忆
要论宋朝杭州本土名人，生在杭州、葬在杭州的沈括算的上根正苗红。作为科学家的沈括是非常牛叉的。他最有名的科普作品《梦溪笔谈》，内容涉及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具有极高的科学价值。贵为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毕昇的活字印刷就是因为《梦溪笔谈》的记录才被全世界看到。作为对沈括的肯定，1964年发现的一颗小行星2027就命名为“沈括星”。
但沈括对家乡的记忆应该不太美丽。史类上留存的他在杭州的行为都不是什么好事。
首先是小时候在杭州家里蹲的沈括是个整天病病恹恹的小药罐，自幼体弱，经常需要服食中药调理。可能他对科学技术的兴趣，就是从研究自己治病的药方起步。比如根据他自己在《苏沈良方》里的记载，他从小眼睛就有毛病，然后收集整理了一个药方，长大后给眼睛昏花的表兄弟用，效果好的很，“未尽一剂而瘥”。
身体有毛病还可以调理，要命的是沈括思想品德方面的毛病也好巧不巧在家乡杭州发作。沈括和苏轼曾经是崇文院的同事，1073年苏轼在杭州做副市长，老同事沈括出差路过家乡时登门造访。其间除了共述革命友情，沈括做了一件龌龊事。他偷偷抄录了苏轼几篇新作的诗词歌赋，回到京师后立即向皇帝打小报告，把认为是诽谤的诗句详细的“注释”，揭发苏轼“愚弄朝廷”、“无君臣之义”。沈括与前同事究竟有多大仇多大怨好像也谈不上，背后捅一刀的原因有人说是政治立场的对立，因为两人政见不同，沈括支持王安石变法，苏轼则是和司马光一伙的保守派；也有人说是出于个人嫉妒心理，因为论科举考试成绩沈括最高名次仅为第六，相比之下苏轼年少成名，21岁就中进士第2名，并在制科考试中勇夺冠军；更多的解释认为这是种投机行为，沈括希望通过打压苏轼向王安石和宋神宗表忠心，以此作为进身之阶，从而获得政治上的重用。总之沈括表现的挺不Man，被当时的世大夫阶层所不齿。
名声不好在古代是致命伤，此后在做官的道路上沈括始终不大顺利。在和西夏打仗的前线犯下重大错误后，51岁的沈括被一贬再贬，最终到无锡隐居，捡起老本行，开始创作《梦溪笔谈》。悲催的是他当时的老婆十分骄蛮凶悍，经常对他拳脚相加，据说有一次发脾气时把他的胡须连皮带肉都扯了下来。可见沈括老年生活相当的不容易，不知道是不是受了现世报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