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更嘎
1
我家的夏牧场，很大。里面几座大大小小的山丘像几个慵懒的小神仙，有的独据一地自成风景，有的牵手并肩结伴成趣。山与山之间，是我家的牛群、自由来去的风和游云，还有茂盛的牧草和鲜妍的花朵，当然还有我们的自由、信仰、简朴生活以及那些跟雪山原野一起从远古走到今天的美丽传说。
布曲有好几公里河段就奔流在我家的夏季牧场。我阿爸说，布曲是雪山的孩子，也是我们的家人，就像在坡顶悠闲漫步的野驴和羚羊，就像开遍原野的蓝色龙胆、紫色翠雀和黄色马先蒿，都是亲人。
布曲河床时宽时窄，流水时湍时缓。有人说这跟季节有关，但我觉得这跟他的性情有关：他温润恬静的时候，水流清澈舒缓；有时他大概也急躁吧，奔跑的步子迈得很大，裹挟着泥沙，变成红彤彤一条浊水。我所认识的布曲是一条自由奔放又有点任性蛮横的河流。
传说，布曲是唐古拉神山的第四个儿子，他聪明善良，英勇果敢，只是脾气暴躁，常常都是怒气冲冲的样子。他一发怒就会出现洪水，就会伤害到原野上的生灵。有一年夏天，他跟山里的野牦牛决斗输了，就生了很大的气，暴怒之下涨水淹死了很多动物，让几只刚刚出生的羚羊娃娃失去了母亲。神山为了惩罚和管束这个坏脾气的儿子，把他放到沙漠、戈壁、荒滩上去历练。这位虽然暴躁但坚忍勇毅、聪明善良的神子为自己的过错忏悔，神山原谅了他，让他重返家园。他在荒凉的大地上开疆拓土，一路走来，历尽艰辛，依然呈现丰神俊秀的模样。
布曲是神山的儿子，他从大山里走来，带着雪山的凛冽、欢快和明亮。我家的黑牛毛帐篷就搭在布曲的东岸，日日都能看到这位意气风发的神子潇洒快活地奔流，我知道他的来处，也知道他的去处。阿爸说过，布曲会汇入通天河。通天河我是听过的，他一路奔流，路上改了两次名字，分别是金沙江和长江，在不同地方还有不同的别称，比如川江、荆江、扬子江。他越过千山万壑，苦苦跋涉，最后到达大海。听说那片海叫作东海，但我无法想象大海的样子。阿爸说，大海很大，很宽，很美，受世人瞩目。我把听到的神话与之结合加以想象，也无法在头脑里想象出他的模样。我有时会想，如果能够跟着布曲走到大海，那一定是一段无比神奇的路途吧！可是也只是偶尔在心里想想，我不是神的孩子，我可不像布曲那样坚毅果敢、充满冒险精神，我太普通，也太渺小，甚至胆怯。我害怕雪山大地之外的世界，那世界，阿爸也会讲一点给我听，但是，阿爸的见识也有限，他去大山之外的时候也并不多。在我们的心目中，外面的世界跟神话里的世界是一样的，新奇，神秘，也充满了各种不可预知，让人恐惧。
冬天我在我家的冬牧场，夏天我在我家的夏牧场，除此之外，我只在去年去过县城的姑姑家。阿爸本来是要把我留在姑姑家的，因为我到了该上学的年纪。阿爸还特意带我从县城的那所小学校门前路过，他说我也要像那些学生一样背洋派的书包，穿校服，学习普通话和算术。但是我想回牧场，我害怕那陌生的地方，害怕陌生的人群。我又问阿爸可不可以带着我的好朋友僧札一起去学校，阿爸笑我是个傻瓜，说那当然是不可以的，我便开始流泪，我哭着求阿爸让我回牧场，阿爸有点生气。但爷爷说，这天地也是学校，万物都是文字，写尽了人世的甘苦和悲欢，不必一定非要坐到学校那小房间里去。阿爸便又将我带回牧场，上学的事，没有再提。
我虽然抗拒上学，但对山外的世界还是忍不住充满好奇。
河西岸的那条公路，或许不动声色地一点点地满足了我窥探的欲望。
这条美丽的公路，是前往拉萨的重要公路之一，像一条吉祥的哈达飘在雪域高原。每天都有各样的车辆行驶在这条世界海拔最高的公路上，或匆匆奔忙，或悠闲散漫。我们从那些奔跑的车子的模样去探知外面的世界。阿爸曾说，这条路跟布曲就像两夫妻，时而平行，时而交叉，紧紧相随，不离不弃。阿妈听到这话，还曾取笑阿爸，说他乱说，布曲是神山的儿子，而且年纪可比公路大得多，公路只有五十岁，他们在一起怎么会般配？我觉得阿妈的话也不是特别有道理，他们虽然年纪相差很多，但是我站在山巅的时候看到过他们亲密相依，忠诚相伴，像两条情投意合的绸带，飘在这雪山大地之间，千姿百态，婀娜多姿。
把目光伸到布曲西岸的公路上，看来来往往匆匆而过的车，是件我极热衷的事，就像看山上的岩羊跳跃那般新奇，就像看河里的小鱼游动那般有趣。阿爸也喜欢陪我看那路上的车。只要我跟阿爸去放牧，把牛羊安顿好，它们撒欢儿吃草，我和阿爸就会爬上山巅，那里离云很近。我们并排坐下，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前方。高原的阳光永远那么明丽，让人的视野无比开阔，即使很远的地方，也看得很清晰。那路上的车子，会在我们的视线里停留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阿爸就会给我讲那些车子的区别。所以，即使车子一直在奔跑，我也可以分辨它们——卡车比较高大笨拙，但显得性子急躁，永远在赶路，就像寻食的野牦牛；客车是个闲散的旅人，不急不慌，像慢跑的藏野驴；小轿车可就轻灵得很，像羚羊，像沙狐，又漂亮又机警。还有一种车，是军车，也是我可以看得出神的车，它们一般以车队的形式出现，几十上百辆一队，像长龙那般在大地上盘旋起伏向前。阿爸说，这些长龙的肚子里装了各种各样的好东西，都是送到拉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