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师踪现·佛瞳明
突然间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重重砸落在破庙那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屋顶上,敲打出杂乱无章、令人心烦意乱的节拍。陆沉仰面躺在潮湿发霉的草席上,身躯微微蜷缩,浓密的睫毛急促地颤动着。三天前,渗入他眼中的佛像泪,此刻仿佛化作了无数细小的火苗,在眼皮下灼烧出密密麻麻、钻心蚀骨的刺痛。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腔里,心脏如擂鼓般剧烈跳动的声音,那声音在寂静又昏暗的庙宇中格外突兀,然而,无论他怎样努力,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啪嗒。”
一滴冰凉刺骨的水珠,不偏不倚地砸落在陆沉的眉心。他猛地睁眼,入目便是师父那布满老茧、粗糙干裂的手,正悬在自己额前三寸的位置。师父的指尖稳稳捏着一根银针,针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在微光中闪烁着冷冽的光。庙外,熹微的晨光艰难地透过斑驳的窗棂,洒落在庙宇内。陆沉这才看清,老人身着的灰布袍子上沾满了泥浆,泥点溅得到处都是,显得狼狈不堪。他的右臂缠着厚厚的绷带,殷红的黑血从绷带中渗出,洇染出一片不祥的暗色,可即便如此,也丝毫不妨碍他动作利落地收起针囊。
“师、师父?”陆沉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猛地坐起身来,却一个不留神,后脑勺重重撞上了供桌腿。他全然顾不得疼,双手死死攥住师父的袖口,仿佛那是他在惊涛骇浪中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生怕稍一松手,眼前的师父就会像虚幻的泡影般消失不见,这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美梦:“这半个月您去哪儿了?佛像底下那些血手印……”
“先把这个喝了。”师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筒,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里。陆沉打开竹筒,一股熟悉的苦味瞬间弥漫开来,他一闻便知,这正是每月初一师父都会逼着他喝的祛邪汤。陆沉仰头,将温热的药汁一饮而尽,药汁顺着喉咙流下,带着丝丝暖意。可就在这时,他的喉头忽然一紧,毫无征兆地,左眼涌出一股热泪,那泪水顺着脸颊滑落,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冻成了冰晶。
师父见状,突然伸手,精准地扣住他的下巴,独眼中爆射出锐利的精光,仿若寒夜中的一道闪电:“看着香炉,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陆沉赶忙转头望去,供桌上那原本歪倒的青铜香炉,在他的视野中陡然扭曲变形,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肆意拉扯。香炉表面斑驳的铜锈迅速褪去,露出内壁密密麻麻、错综复杂的刻痕。陆沉定睛一看,这些刻痕竟是师父曾教他认过的《镇煞七十二符》。此刻,每一个符文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符文间灵力的流动轨迹都清晰可见,宛如一条条发光的丝线,在香炉内壁蜿蜒游走。更诡异的是,香灰之中,蜷缩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黑影,正透过炉口那狭窄的缝隙,偷偷摸摸地偷窥着他们,模样鬼祟至极。
“炉子里……有只小鬼?”陆沉声音颤抖,带着几分恐惧与难以置信。他眼睁睁看着师父从袖中轻轻抖出一块桃木牌,动作优雅却又透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老人咬破指尖,殷红的鲜血瞬间涌出,他用滴血的指尖在木牌上飞速画符。在陆沉眼中,师父画符的动作被拆解成了七道灵动的灵力轨迹,每一道轨迹都散发着神秘的光芒。然而,当最后一笔落下时,陆沉敏锐地发现,符文中段竟有一处极为微弱的断裂。
“这里要补一笔。”陆沉鬼使神差地开口说道。话音刚落,师父的独眼之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手中的符尾顺势轻轻一挑,补上了那缺失的一笔。刹那间,桃木牌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青光,光芒柔和却又蕴含着强大的力量。炉中的黑影见状,发出一声尖锐的尖叫,那声音犹如夜枭啼鸣,令人毛骨悚然,紧接着,黑影化作一缕青烟,被桃木牌瞬间吸入其中。
师父随手将桃木牌抛给陆沉,神色平静地问道:“说说,现在能看见多少道灵力线?”
陆沉下意识地伸手接过桃木牌,手指轻轻摩挲着木牌表面。那些曾经需要师父耗费半日时间,耐心讲解,他才勉强理解的复杂符咒,此刻在他眼中竟自动拆解成了最基础的笔触,每一道笔画所蕴含的灵力流动都一目了然:“一百二十八道?不对,是二百五十六条交织成的……”
话还没说完,陆沉的后脑勺就挨了一记重重的暴栗。师父伸手扯着他,在供桌前盘腿坐下,随后从包袱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个发硬的馒头,馒头掰开来时,碎屑簌簌掉落。师父就着凉水,咬下一口馒头,缓缓说道:“你眼睛里融了佛泪,这事得从二十年前说起。”
陆沉双手捧着半块馒头,还没来得及吃,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着草药香钻进了他的鼻腔。晨光悄然爬上师父的侧脸,照亮了那些他从未注意过的皱纹。这些皱纹如同岁月镌刻的沟壑,深深浅浅地布满了师父的脸庞。陆沉这才惊觉,原来师父已经如此苍老,在不知不觉间,时光早已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那年我追查一伙盗墓贼,一路追到了这间破庙。”师父从腰间解下那柄从不离身的刻刀,刻刀的刀柄上,“灵台清明”四字在陆沉眼中散发着淡淡的金芒,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力量,“我在这儿撞见他们在佛像里养鬼婴,那是极为邪祟的勾当。我当时一怒之下,宰了六个盗墓贼,可还是让第七个贼把鬼婴封进了佛像左眼。”
师父说着,用刀尖轻轻挑开馒头,露出里面夹着的腌菜,随后把馒头重新塞进陆沉手里,继续讲述:“那鬼婴吸收了百年的香火,竟修炼成了佛泪,拥有了非凡的力量。我为了制服它,守了它三天三夜,最后用祖传的封魂咒,才把它镇在了佛像里。不过,这也付出了代价……”老人说着,指了指自己蒙着黑布的右眼,话语中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沧桑与无奈。
陆沉喉咙发紧,心中一阵酸涩。他想起上月替师父收拾床铺时,在枕下发现的那颗琉璃假眼,当时他并未多想,如今想来,那背后竟藏着如此惊心动魄的过往。
“那个该死的雨夜。”师父突然冷笑一声,笑声中满是嘲讽与恨意,“我浑身是伤,缩在佛龛下,奄奄一息。就在那时,我听见那鬼婴在佛像里哭,它的声音阴森恐怖,仿佛来自地狱深渊。它对我说,若我肯供奉血肉,就赐我窥见阴阳的眼。”老人的独眼紧紧盯着香炉,瞳孔微微收缩,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我当时鬼迷心窍,在左臂割了七两肉。”
陆沉这才注意到,师父握馒头的手腕上,有道长长的蜈蚣状旧疤。在晨光的映照下,那疤痕中隐约流动着暗金色的光芒,仿佛在诉说着那段不为人知的痛苦经历。
“后来的二十年,我每月初一都要饮符水镇邪。”师父说着,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苍老的胸膛。陆沉震惊地看到,师父的胸膛上布满了用朱砂画的咒文,那些咒文密密麻麻,纵横交错,仿佛一张无形的网,束缚着师父的身体。在心口位置,还钉着一枚青铜钉,那青铜钉散发着冰冷的气息,仿佛在镇压着什么邪恶的力量,“直到七天前,我发现佛泪开始反噬,情况越来越危急。”
陆沉手中的馒头“啪”地一声掉落在供桌上。他终于明白,那些深夜里,从师父房中传出的痛苦闷哼;那些突然出现在院子里,带着斑斑血迹的绷带;还有失踪前夜,师父交给他保管的桃木匣——里面装着七枚浸过雄鸡血的棺材钉。原来,这一切都与佛泪的反噬有关,师父一直在独自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与危险。
“您故意引我来破庙?”陆沉想起三天前,在师父房中发现的路线图,那路线图上的墨迹还是崭新的,显然是刚画不久。那些标注在破庙周围的朱砂记号,此刻在他眼中,泛着淡淡的血光,仿佛在诉说着一个精心策划的计划。
师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默默起身,缓缓走到佛像前。此时,晨光斜照在斑驳的佛面上,佛像那道神秘的泪痕突然开始渗血,殷红的血缓缓流淌,在佛像的脸颊上蜿蜒而下,显得格外诡异。陆沉刚想出声提醒,就见师父猛地大喝一声,手臂发力,将手中的刻刀直直插入佛像左眼。
“看着!”老人这一声暴喝,声如洪钟,在庙宇内回荡不休,震得人耳膜生疼。刻刀在坚硬的石像上急速刮动,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仿佛要划破这压抑死寂的空气。飞溅的石粉仿若弥漫的硝烟,在庙宇内肆意飘散,让人几乎看不清眼前的景象。陆沉的佛瞳在这一瞬间,仿若被一股神秘力量牵引,自动聚焦。他惊愕地看见,师父的每一刀都精准无误地刻在佛像周身那隐匿的灵力节点之上,仿佛师父对这些节点的位置了如指掌,每一次落刀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精准与决然。
当最后一粒石屑“簌簌”落地,整个庙宇仿若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撼动。刹那间,整尊佛像发出一声清脆声响,恰似琉璃破碎,在这静谧的空间中尤为突兀。裂纹如同蛛网一般,从佛像的眼睛处迅速蔓延开来,仅仅眨眼间,便爬满了佛像的全身。陆沉瞪大了双眼,眼睁睁看着师父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探入那逐渐扩大的裂缝之中。当师父掏出手中的东西时,陆沉只觉浑身血液瞬间凝固,手脚冰凉——那竟是一颗裹在层层血痂之中的婴儿头骨,头骨的额间,还嵌着一枚散发着幽光的青玉佛眼。
“这是当年镇在此处的鬼婴遗骸。”师父神色凝重,将头骨轻轻放在供桌上。就在这时,那枚青玉佛眼仿若被激活了一般,突然射出一道刺目的光线,直直地投射在庙宇的墙面上,一幅神秘的星图缓缓浮现。师父抬手指向星图,沉声道:“这才是为师要你看的东西。”
陆沉的目光紧紧锁住那幅星图,奇异的是,他眼中的星图竟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自动解析。看着看着,他惊觉星图中二十八宿的位置,竟与自己后背那些陈旧伤疤的位置完全重合。那些伤疤,是他八岁那年坠崖后,师父用艾草灸疗留下的痕迹。此刻,每一个对应星位的伤疤,都像是被点燃了一般,开始发烫,那热度仿若带着指引,牵引着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庙宇的西南角,那里有一个破败的洞口。
“十五年前,我在乱葬岗捡到你时,你襁褓里就裹着这星图的拓本。”师父的声音突然放轻,带着几分追忆与感慨,“如今佛泪开了你的眼,也该让你知道......”
然而,话还未说完,庙外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乌鸦嘶鸣,那声音尖锐而不祥,瞬间打断了师父的话语。师父脸色骤变,眼中闪过一丝惊惶与警惕,他反应极快,一把抄起桌上的刻刀,猛地朝着供桌劈去。只听“咔嚓”一声,坚实的桃木供桌应声裂成两半,露出底下暗格中一个古朴的青铜匣。陆沉定睛一看,只见匣面上刻着的,正是他在梦中常常出现的双头蛇图腾,那图腾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魔力,令他的心跳陡然加快。
“拿着这个,去后山找......”
师父的话还未说完,破庙的门板便在一阵巨响中轰然炸裂。一股阴冷的风裹挟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如汹涌的潮水般扑面而来。陆沉只觉一股大力袭来,整个人被师父猛地推出三丈之远,后背重重地撞上身后的佛龛,疼得他闷哼一声。他眼睁睁看着师父被那滚滚黑雾瞬间吞没,而就在青铜匣摔落在他脚边并弹开的瞬间,里面露出一块染血的襁褓布。
“走!”师父的吼声从黑雾中传来,混着金石相互撞击的尖锐声响,“去你出生的地方......”
陆沉来不及多想,一把抱起青铜匣,朝着庙外夺门而出。刚跑没多远,他的左眼突然刺痛难忍,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在往里扎。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只见那座破庙在他的视野中已然化作一个由灵力交织而成的巨大茧,师父那模糊的身影正在茧中与无数黑影激烈搏杀。那些黑影,正是曾让他夜不能寐的鬼魅。此刻,在他佛瞳的注视下,这些鬼魅纤毫毕现——它们的脖颈上都系着一个青铜铃铛,而铃铛的铃舌,竟是半截婴儿指骨,在幽暗中闪烁着森冷的光。
陆沉强忍着左眼的剧痛,拼了命地狂奔。足足跑出三里地,他才精疲力竭地跌坐在溪边的石滩上。此时,青铜匣里的襁褓布不慎浸了水,随着水渍的蔓延,上面渐渐显出一些暗绣的文字。当第一个字映入陆沉眼帘时,他只觉如遭雷击,整个人呆立当场——那竟是他自幼临摹的《镇煞七十二符》的完整版,而在落款处,赫然写着母亲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