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苔生磬底待钟鸣

暮色染红了云居山的塔尖，蝉鸣声里混着晚钟的余韵。三十七岁的陆明踩着青苔斑驳的石阶，在知客僧的指引下推开禅房的门。竹帘后坐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茶釜里腾起的水汽模糊了他僧袍上的补丁。

“师父，我总觉得自己像台信号不好的收音机。“陆明拨弄着案上开裂的陶盏，指甲缝里还嵌着上午开会时沾的咖啡渍，“白天在写字楼里说项目预算，晚上回家跟妻子聊学区房，可那些话落在地上，连回声都听不见。“

老僧将茶筅浸入天目盏，乳白的茶沫渐渐浮成山峦。檐角铁马叮咚，惊起瓦当上打盹的麻雀。“施主可曾注意过寺里的晨钟？“

陆明怔了怔：“钟声自然是浑厚悠长...“

“非也非也。“老僧突然抄起茶匙敲向铜磬，金石相击的脆响惊得檀香都颤了三颤，“这般声响，施主可愿日日听？“

第一盏·铜磬裂响

茶汤初沸声似松涛，老僧斟茶的手稳如山岳。“二十年前老衲云游时，见过施主这般症状。“茶盏推过案几，涟漪里映着陆明疲惫的眼角，“香客们总说禅机太深，却不知自己早被千层妄念裹成了茧。“

陆明想起下午的立项会，市场总监的嘴唇在投影蓝光中开合如机械。他机械地点头附和，灵魂却飘在天花板数着LED灯管。“师父是说那些场面话都算不得真？“

“真言如檐头雪水。“老僧忽然掀开茶釜，沸腾的水泡发出细碎爆裂声，“初沸如鱼目，二沸如涌泉，三沸如腾波——施主且看这水面浮沫。“茶勺掠过水面，捞起几片蜷曲的茶叶，“今日可有半句言语，值得施主用这般滚水冲泡？“

第二盏·茶沫浮沉

月光爬上窗棂时，陆明说起上周陪妻子看学区房的经历。中介挥舞着激光笔，红光扫过泛黄的墙壁：“这面墙听过十二届市状元的晨读声。“妻子眼睛发亮地计算贷款，他却盯着墙缝里干涸的蜗牛壳出神。

老僧往风炉添了块松炭，火星溅成金蛾。“施主可知青苔如何攀上铜钟？“他指向庭院里蒙尘的古钟，“不是暴雨倾注，而是夜露经年累月地沁。“

茶案微震，陆明发现老僧的僧鞋竟沾着未干的泥浆。“师父今日下过山？“

“给后村难产的妇人诵经。“老僧从袖中摸出枚鹅卵石，“她丈夫在溪边捡的，说像极了未出世孩子的拳头。“石面沟壑里凝结着暗红血丝，陆明忽然想起今晨地铁口蜷缩的流浪汉。

第三盏·苔痕斑驳

第三道茶格外苦涩。陆明说起昨夜加班时，瞥见实习生躲在消防通道哭。女孩的粉底被泪水冲出沟壑，睫毛膏在安全出口的绿光里淌成溪流。“我递了纸巾，却说不出半句安慰。“

老僧往香炉添了把崖柏屑，青烟袅袅凝成问号。“施主可知对话如参禅？“他忽然将铜磬倒扣，露出底部斑驳绿锈，“最深的回响，原是不响之响。“

陆明蓦地想起某个加班的雨夜，妻子默默端来的姜茶。白瓷碗沿的热气攀上镜片，他始终没抬头说声谢谢。

第四盏·松炭星火

茶釜发出龙吟般的啸声时，山雨骤至。老僧讲述起八十年代修复大雄宝殿的往事：暴雨夜守着一盏汽灯，老住持忽然哼起东北小调。椽子上的蝙蝠应和着扑棱，雨滴在瓦当奏出琵琶声。

“后来呢？“

“后来汽灯灭了。“老僧往陆明盏中注入琥珀色茶汤，“我们在黑暗里听完整场雨。“

陆明齿间泛起青梅香，突然记起上周电梯故障时，那个平日冷面的财务总监竟唱起了昆曲。轿厢里的应急灯映着她眼角的细纹，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时，所有人都在阴影里轻轻打拍子。

第五盏·雪水煎茶

第五道茶竟带着药香。老僧从陶罐取出陈年雪水：“这是肺炎那年，小沙弥在后山收的。“陆明喉咙发紧，想起上月发烧时，母亲从老家寄来的枇杷膏还堆在快递柜。

茶烟幻化成母亲布满裂口的手。那双手曾把止咳糖浆捂在怀里保温，如今只会发六十秒语音方阵。他总在会议间隙匆匆听完，却从未回复超过三个字。

“施主看这茶烟。“老僧忽然吹散雾气，“散了，方才显出案上经书。“

第六盏·钟鸣山寂

月光漫过门槛时，铜磬突然自鸣。陆明惊觉案几在微微震颤，整座禅房都随着钟声共振。老僧闭目微笑：“山门外施工队正在换钟绳。“

陆明想起茶水间偶然听到的对话。两个实习生讨论着《百年孤独》，他假装冲咖啡听了全程。马克杯渐渐凉透时，女孩说：“布恩迪亚上校做小金鱼时，就像我们在做周报。“

此刻山风穿堂而过，他忽然品出茶汤里的松针香。

第七盏·青苔覆钟

最后一道茶竟无半点茶色。老僧舀起半勺青苔入釜：“这是从钟钮上采的。“陆明凝视着盏中浮动的绿丝，恍惚看见妻子熟睡时的睫毛。

晨钟响彻山谷时，陆明正蹲在古钟前。指尖触到铜绿下的铭文——“大音希声“。露水从苔藓滴落，在他袖口晕开深色痕迹。

山脚传来早班地铁的轰鸣，他忽然听见十七岁那年的蝉鸣。高考前夜，父亲默默把冰镇酸梅汤放在书桌角落。玻璃杯外的水珠滑落，在模拟卷上洇出墨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