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食神(全3册)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7章 保镖

1、保镖风云

杨慕侠父子却是为了另一桩事进的京。麻烦是由杨云雕的镖局引起。

其时,前门外早成京城的大商圈,因而镖局也都设在这一带。其中,最有名的便是大刀王五创办的“源顺镖局”,位于东珠市口西半壁街。

镖局子向分两种,一种是硬镖,一种是软镖。软镖者,便是在镖局子开办前,先于镖车经过的沿路城镇,跟大盗土豪等取得联络,每年三节送礼,如此结下交情后,镖车经过,匪盗们非但不劫,倘遇他帮之匪,还会出面帮衬,故而不容易走失。

这种镖是一定分镖路的,道路熟,面子足,才可以走软镖。像位于狗尾巴胡同的永兴镖局、正兴镖局、天兴镖局,三家的镖道多走南宫、深州一带。设在打磨厂那边的北源成镖局和东源成镖局,则主要往东北一带走镖。粮食店街的会友镖局,常走衡水一带;光裕镖局则经年在北口外的镖道上讨钱粮……

所谓硬镖,便是保镖的跟沿途的盗匪没交情,碰上打劫,只能硬干。这便需要保镖人武功高超,名头够响,能震得住,扛得起。

在城南大栅栏,走硬镖的人少,最有名当然非杨云雕莫属。他和杨家的几个徒弟多走暗镖,没开局子,只是在家里接买卖,所收取的报酬只叫镖礼,不叫镖费。有时,其他镖局碰上大镖,觉得扎手,也会请杨氏陪着走一遭,事后都有谢礼。

杨云雕是杨慕侠侄子,今年三十有七。他性子豪爽,长相也透着威猛,一部浓浓的络腮胡子,遮着半边红脸皮。因从小由杨慕侠亲手指点练武,并得了真传,是以出道后从未败绩。同宗兄弟里,他只服杨云鹏一人,因为每次切磋,他都没从冷面老二那里讨到好去。

他很早就和几个杨家老徒弟出来走镖了,靠着杨家太极拳的名声和一身过硬的本领,牢牢在大栅栏这一带站稳脚跟,说起走硬镖来,他的名头是排第一号的。这就像走软镖的,都以源顺镖局为翘楚一样。

不过,杨云雕认为源顺镖局的王子斌要是也走硬镖的话,名头肯定也叫得响。他那把大刀抡起来确实了得,正是云雕家传太极大枪的对手。两人私交不错,暗地里也曾较量过几次,总打成平手。放眼整个大栅栏走镖的,也唯有他大刀王五可跟他杨云雕平起平坐。

数月前的一天,其他杨家弟子都走镖在外,只剩下杨云雕一人在京留守。那天早上,他照常练功,之后又去姚记粥铺吃了早点,再去旁边的茶楼美美地喝了一壶龙井,方才背着手溜达回去。

隔着老远,便看到有两个人候在家门口。一个绸缎庄掌柜打扮,一个富家子弟装束,手里捧着一个紫色的锦盒。

见他来到,掌柜的满脸含笑:“杨大爷回来了!”另一人捧着锦盒不方便抱拳,只能笑着点头。

“两位是……?”

“憋姓赵,赵宝贵,广信号绸庄的!”

杨云雕便摸着胡子笑起来,“怪不得有些脸熟,我是给贵号走过镖的!”话是这么说,他脑子里却记不清有姓赵的这号子人物。当年广信号跟他接洽时,是少东家亲自来送镖礼的,云雕拿不准这宝贵是不是朝过面。但这并不妨碍大家说说客套话。

果然,他这么一说,赵宝贵满脸放光,“可不是嘛!没那交情,俺也不好介绍朋友到杨大爷您这边来!”说着介绍那富家子弟,“这位金远金兄弟,是俺的一位世交,在内务府当差,有单生意想拜托杨大爷帮忙。”

“好说,咱们屋里唠唠去!”

那金远见杨云雕答应,大喜,忙将锦盒搁到赵宝贵手上,抱拳行礼,“杨爷辛苦!”

杨云雕开了院门,请两人进屋说话。平常给他们看门的老张头告假几天,他自得胡乱泡了两碗茶待客。三人客气了几句,便扯到正题上。

原来,这金远老家在汉中,老父六月二十三便过六十六大寿,他却走不开身,便封了这个锦盒,想托杨云雕送去汉中。镖礼是五百两银子,回时还要从家里带点东西,到时另有谢礼奉送。

杨云雕掂掂锦盒,又看看那张龙头银票,一拍桌子,“好,这镖我接了!”

两人大喜,连连谢过。当下打开锦盒,见里面装着一柄金如意,和一串玉玲珑,价值不菲。验完货后,重新用火漆封上,金远道:“那便烦请杨爷给写个收条!”

杨云雕一怔,“还要写这个?”

要知道,他干这硬镖的买卖,一没店面,二没掌柜,甚至连个记账先生也没有。硬碰硬全靠信用,手续极为简单,当面把话说清了,便成了铁板钉钉的事。

那赵宝贵在旁边见了,搓搓手,嘿嘿笑道,“最好写一张!”

“那好,我就给你写一张!”杨云雕心里有些不喜,还是随手扯过一张纸来,也不用笔,用手指蘸了墨汁,随便在纸划拉了个老大的“雕”字。他识字不多,杨云雕三字却还能写的。

金远瞧着这个“收条”,眼光有些发直,赵宝贵却笑着收下,“有这个就中!”

杨云雕冷冷地用毛巾擦擦手,又问:“金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不敢,还请杨爷在六月二十三这天送到。早了晚了,都没那天能讨来喜庆!”

杨云雕算计着,时间绝对充裕,便也应承下来。之后在家等了几天,作些上路的准备,等看门的老张头回来后,便骑一匹黑马,拿一柄单刀,用粗布包袱将锦盒背了,上了路。

一路奔波,倒也平安无事。六月二十赶到西安时,他便不走了,在古城留住两天,看看风土人情,之后才慢悠悠往汉中而去。

这一道走来,便有些惊心了,因为不时可看到奇异之士前后穿行。他们都是些练家子。杨云雕不觉心里犯了疑忌,难不成要到地头了,反倒被匪盗盯上了?

幸喜到汉中时没生什么乱子。金家在当地名头很大,此次金老爷子过寿,远近的贺客来了不少,杨云雕适才明白,原来路上看到的那些练家子也是去金家的。

但武林中,金家的名声并不响亮,也没听说练的是哪一门哪一派。就拿那个金远来说吧,从步法身法上看,武功底子也是粗浅。金老爷子的孙子都这样,其他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金府门前张灯结彩,大院里扎起了戏台,唱的是秦腔。杨云雕说明来意,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接了锦盒去,按他的意思,讨了回信便要起身,但管家说适逢老爷子寿辰,哪能不吃完寿宴再去,硬让小厮领去院内的流水席里。

杨云雕便也不客气,凑在一桌陌生人里面尽情吃喝,嘴巴忙活,眼耳却没闲着,大致摸清了这金家的底细。这金老爷子大名金天留,膝下三子二女,今天贺寿,亲朋老友多都赶来,唯有四儿子金远没回,不免遗憾。

幸好杨云雕将锦盒及时送到,管家赶忙捧上,大着嗓门喊四爷的贺礼到了!连喊两声,意在让入席的人都听见。

金老爷子果然大喜,金家的子女也围上去,都要看看老四从京城搜罗什么宝贝来孝敬。锦盒当场打开,登时惹来一片惊呼,金老爷子身子晃了晃,险些跌倒。

杨云雕不明所以,慌忙站起来,早见管家引着金家人过来,个个怒目竖目,便知道出了岔子。待过去看到锦盒里面的东西,头登时大了,里面非但没有什么宝物,还装着一支沾满黑血的人手。

那盒子里塞满石灰和香料,遮住气味,又被火漆封上,所以一路上他并没发现异常。杨云雕还看到,人手旁边放着一张纸,打开看时,赫然便是自己用手指写的那个雕字。

他登时明白,自己遭了人算计,那赵宝贵和金远显然是挖好了陷阱让他跳。可是,锦盒自从拿到手后,便不曾离过身,收条是后写的,他们是如何做的手脚?

更让杨云雕惊心的是,那只手居然真是金家四爷的,因为他是六指,上面戴的玉扳指也刻了他的名号。也就是说,那个出面保镖的金远是假冒的,真正的金家四爷极可能遭害。

至此,杨云雕百口莫辩,只能把事情经过一一道来。他虽然粗豪,却不愚笨,被逼急了便反问道,若事情真是他做下的,又岂会亲身前来犯险?还有那个雕字,是他亲手所写没错,放在盒里显然是要往他身上栽赃。

正是这番话打动了金老爷子,他出声喝止了众人,那一刻,杨云雕吃惊地看到,老人一改慈祥温厚的神态,目光像把出鞘的刀,一下子就插进他的心窝。

他虽然强自镇定,冷汗还是哗哗流下。

即便是过去多年后,他依旧清晰地记得当时的那一幕。老人的眉发如雪,目光如刀,不怒自威。杨云雕与他目光相接,只觉寒气阵阵,想挪开视线,偏偏竟然做不到。幸好金天留很快就收回了目光,眼皮慢慢合上,神情也渐渐变得平和。

当他再睁开眼时,目光已变得随和,问:“你姓杨,又敢只身一人走硬镖,可见武功胆识不一般。你跟太极杨家什么关系?”

杨云雕一抱拳,“杨慕侠是我二叔。”

“好,好……”金天留沉吟着,朝大儿子金前点下头,“试试他!”

金前马上走过来,“请!”

杨云雕知道他要辩自己功夫的真假,也不客气,跟着他上了戏台。此时戏子们早清了场,众人都哗啦围过去观看,中间却让开一条道,让金天留一家人通行。

金前拉开个式子,前脚虚,后脚实,像三体式。杨云雕也来个手挥琵琶严阵以待。“杨兄,你远来是客,先请吧!”

杨云雕微微一笑,并不上套,“金兄,太极拳是什么拳?你该心里有数,我们讲究以静制动,后发制人!”

“那好,我就不客气了!”

身子一晃,人便像枪杆子一样扎过来。杀气直逼脸面,火辣辣地疼,杨云雕不及多想,连用两个云手来化缠。

“枪杆子”弹跳不已,他的手臂如影随形,只是粘化,并像蛇一样越缠越紧。噗啦一声,火星子冒出来,杨云雕手臂一阵灼痛,嗖地后退数步。

金前嘿嘿一笑,“碰上我金家的拳,便是火烧身!”

这种功夫确是杨云雕头一回见识,手臂碰着居然能溅出火花。他好胜心登时涌出,大喝一声,“再来!”

那人身又似大枪,倏地便刺过来。但他一动,杨云雕也动如电闪,两人眼看要接实,云雕脚步却往旁边一滑,早从侧位劈过去。

大枪习惯直取中门,他便用挒法去打对方的身侧,看上去便像用刀在斜劈。两人身法快如闪电,几个闪晃,台下的人还没看清楚,便唰地分开,同时向后弹出丈远。

经过此番试手,两人彼此佩服,相互抱拳致意。金前转头对金天留说:“爹,确是正宗的杨家太极功夫!”

众人的目光便都落到老爷子身上,等他决断,金天留朝杨云雕点下头,“你走吧,记住,今天金家给了杨家一个面子。”

杨云雕跳下台来,朝金天留深深一礼,“谢过老爷子!”却转身将自己的单刀捧来,交与金前。离门前,自愿将自家兵器留下,这也算是给足了金家面子。

但金天留却摆手道:“拿回去!你独身一人走硬镖,岂能没家伙在手?”一顿又道,“别忘了,一个月后,我金家人还要去京城走一遭,到时候你可得给个交代。”

金前也道:“没错,老四可不能白死!你要觉得接不住,趁早把杨慕侠给请出来,也好有个挡头!”

听了这话,杨云雕心里一沉,便知道大麻烦还在后头。院里的宾客听了,也齐声叫嚷,纷纷表示要跟着金家赴京助拳。金天留跟儿子们四下抱拳谢过。

当此情形,杨云雕又有什么好说的,他能从金家全身而退已经不错了。当下不敢久留,出门上马疾奔,一口气跑出十几里,方才慢下来。路上越想越气,自己长这么大,几曾受过这等戏耍,还险些丢了杨家的脸面。

当夜,他不敢在汉中一带逗留,连夜急赶,坐骑实在跑不动了,才找了家客栈歇下。直等出了陕西境地,没见异常,心才放宽了。

他也不回北京,直接去永年见杨慕侠,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杨云鹏当场就冷笑两声,说大哥,你心肠太软了。

云雕不觉脸皮发烫。冷面老二这么说,显然埋怨他有失太极门的威风。杨慕侠却没急于表态,沉吟半晌才说,这只怕是他金家设下的圈套。

老头子是这样揣测的,以云雕的武功,要想从他身边弄走锦盒,进行调换,还不被他发觉,几乎没这种可能。唯一的空隙便是锦盒送到金家时。

那时,云雕写的手条想必早被拿到金家,跟一只手同装进另一只锦盒里。正好跟装着金如意、玉玲珑的盒子进行调换,这便是移花接木之计。

云雕早就有所怀疑,听老头子这么一分析,不禁火冒三丈,大嚷再见到金家人,非给他们拼命不可。

杨慕侠和杨云鹏却不约而同想到了“秋水”。一年前,万家的杀手不正是受了“秋水”的唆使,前来杨家滋事吗?只怕金家的背后也有人操纵。

从云雕所见所闻可以看出,那些到金家贺寿的宾客只怕也多是黑道人物,武林中,也没盛传金家的威名,那金天留用乡绅大户的身份来伪装,实则却是盗魁,暗中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

当下,三人商议出了计策。此事既然是由保镖引起,便撇不开镖局子。金家来京城兴师问罪,借口也是所保之物丢失,还另外坏了金家老四的一只手。杨家除了会邀请太极门的人出面外,更要借重各大镖局的势力。

尤其是源顺镖局的大刀王子斌,更是非请不可。由他出面居中调停,金家人在北京城便翻不起风浪来。

于是兵分两路,杨慕侠父子出面召集太极门的好手,二十五号前进京助拳。杨云雕则急三火四地赶回北京。尽管早就知道赵宝贵和金远是假冒的,他还是不死心,回到大栅栏后,分别又去广信号绸缎庄和内务府走了一遭,果然,两处并没有这两个人。

云雕不免又添了些恨。在住处歇了一晚,嘱咐其他人近段时日一盖不得走镖,打听到王子斌在镖局,便备了四色礼品,去源顺镖局走了一趟。

那大刀王五素来急公好义,听杨云雕原原本本地一说,当场便应承下来。还主动把会面地点揽到自己镖局里。云雕大喜,赶忙拜谢。之后几天,王子斌陪同他走遍了大栅栏的大小镖局,约齐了人手,只等着金家人来京了。

杨慕侠父子十月十二日进了京城,因为距离跟杨云雕约定的日期还有宽余,他们决定先去刘一手家走一趟,一来是老哥俩要见面唠唠,二来是要看云天武场的战绩如何。

刘一手上午在大德居忙活过一阵,安排好了后厨里的大小事务,便去药房帮女婿抓药。当他乘了黄包车回到家门口时,杨慕侠父子也正好骑马赶到,他们打了个碰头。

杨慕侠先下了马,候在一旁,待刘一手发付了车钱才拱手道:“亲家翁,好久不见!”

刘一手转头见到是他,又惊又喜,“哎呀,亲家你怎么今天就来了?”

杨慕侠一怔,“怎么,老哥知道我今天来?”

“我不是昨儿个让人给你捎去书信了吗?敢情你不是见了信才来的!”

杨慕侠何等聪明,一听说刘一手给自己写信,便猜到杨云天出了事,心不觉一沉,“难道是云天他……?”

刘一手叹口气,“可不是,这孩子在武场上伤着了!”说着,晃晃手中的草药,“伤得不轻,鹤年堂开的方子也不管用,幸好你来了!”

杨云鹏这才有空见礼,听说大哥伤得不轻,心里也自焦急。他们将马匹拴好,随刘一手进了院门,刘太太出来,自免不了一番客套。

兆龙耳朵尖,早听出爷爷的嗓门,叫着冲出来,一头扎进杨慕侠怀里,“爷爷,你可来了,我爹受伤了……”说着话,眼泪就冒出来。

杨慕侠没有言语,摸了他头顶一把,便往杨云天屋走去。刘一手赶忙引路,杨云天见父亲和二弟赶到,却是惊喜中含着愧意,挣扎着坐起,叫声:“爹!”

杨云鹏抢先一步到了床前,“大哥,听说你伤得不轻!”

“还好,还好……”

杨慕侠脸色凝重,一把撩开被子,查看着云天的伤处,对刘一手说:“亲家翁,鹤年堂的药不行,要用杨家独门的伤药!”

杨云鹏赶紧解开包袱,从中取出一个小瓶。另外让端了碗温水过来,将瓶里的药散倒出些冲了,亲眼看着云天吃下去。

杨慕侠这才问起事情经过,杨云天照实说了。老头子眉头便皱起来,“你不至于连那条石也举不起吧!”颇有怨意。

兆龙在旁大声道:“我爹可不是举不起大石头,是遭了人暗算!”他的嘴巴快,一咕噜将独眼龙出现在京城的事说了。

杨慕侠和杨云鹏相视一眼,马上又想到云雕保镖的事上去,果然,金家人又被“秋水”当枪使唤了。这些藏在暗处的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他们行事诡异,无法以常理推断,打个比喻来说,他们不像藏在草堆里的毒蛇,冷不丁蹿出来,对人下死口。倒更像黑夜里嗡嗡乱叫的蚊子,总围着你转,寻机会就会叮上一口,让你又疼又痒。

直到今天,杨慕侠还是拿不准这些人的身份。自从黑鱼庵被烧、悟清和尚圆寂,他便一直在苦苦捉摸,到底杨家跟谁结下过仇怨,可搜遍了六十多年的记忆,包括杨家祖先的事迹,还是无法确定。

不过,金家人这次进京应该是个机会,正面交锋,或许便能够发现端倪。想到这里,杨慕侠脸色稍霁,对云天说:“这次武场失利,错不在你,索性再熬它三年,等下一科吧!”

谁想,云天摇头道:“我不想再考了!”

“嗯?”杨慕侠一皱眉,本想呵斥他没有出息,当着亲家翁的面,又不便出口。刘一手如何看不出来,笑道:“这事啊,不急着说,得先让孩子养好伤!”

“养好伤,我也不想再考!”杨云天不敢面对杨慕侠,低着头说,“心太累了!”

“不考就不考,当个武状元有什么了不起!”云鹏插嘴说。

“你懂个屁!”杨慕侠一瞪眼,“杨家将来交给你们这俩个没出息的,我看是要败落了!”

见老头子发火,云天、云鹏还有兆龙都不敢再做声。刘一手笑着打圆场,“这事啊,还得从长计议!哎亲家,我正好奇,你们怎么今天就赶到了?”

杨云天也好奇父亲和二弟怎会突然赶来,家里有众多徒弟等着授拳,若非有大事发生,他们也万万不会一起出门。便听杨慕侠说,“我这回来,可不是为了云天。”忍不住又冷笑,“他当真有杨家人的几分血性,也用不着我操心!”

云鹏怕云天难受,赶忙说:“我们是为了云雕大哥的事来的,他往汉中保了一趟镖,惹出些麻烦,那伙人摆明是冲着咱杨家来的,我和爹就赶过来了。”

云天何等聪明,马上联想到“秋水”,接口道:“明枪不可怕,要防他们暗箭伤人。要紧防着那个武恶!”

杨慕侠见儿子如此机警,脸色好看了些。杨云鹏傲然道:“你放心吧,京城是咱们的地盘,他们猖狂不起来!”

“京城的镖头们都站在咱们这边,我另外还约了太极门的几个好手助阵,想来不会出什么差错,你便在这里安心地养伤吧!”杨慕侠说着站起身,对刘一手说,“亲家,我们还些急事去办,先走一步。”

刘一手诧道,“来都来了,哪能不吃饭就走?”说什么也不让。

云天挣扎着要起身,被杨云鹏一把按住。杨慕侠暗中叹了口气,转身摸摸兆龙的脑门,“这些天你要乖乖的,别乱跑,好生守着你爹,他现在可少不了人照顾!”

兆龙转头瞧瞧爹,又瞧瞧爷爷,没说话,使劲地点点头。

他一直送到大门口,看着爷爷和二叔解了马缰绳。刘一手死活不让他们空肚子走,杨慕侠只得答应跟他去大德居了。

此时,北京的秋风已有些凉了,槐树和梧桐叶子洒落一地,便连小贩们的叫卖声也被风吹得有些变了音。兆龙目送着爷爷他们的背影消失,心里闷闷地,耳畔传来鸽哨脆亮的声音,转头看时,一些灰扑扑的鸟在上空盘旋,那哨声便也不断在飞上舞下。

又发了会儿呆,兆龙才转身回院,关上大门。屋檐下,几盆菊花开得金灿灿的,上面有只蝴蝶翩跹着。阳光从正屋门射进去,可以看清无数小尘粒在其中飞舞,兆龙伸手抓了抓,什么也没抓到。他一进门,身子遮住光,那些小东西也随即消失了。

刚到父亲卧室的门口,便闻到一股怪怪的香气,房门虚掩着,他一下子就推开了。“爹,这是什么味儿啊!”

看清床上的情景,一下子呆住了。靠床的桌上放着一个白铜烟盘,上面放着小巧的烟灯,冒着小火苗。外婆正用一根签子挑了烟膏,放在烟灯上嗤嗤地烧。

她烧好一个烟泡,便把它插在烟枪上,转手递给父亲。杨云天的头躲在丈母娘身后,见不到,但两只手却飞快地接过烟枪,很快,烟雾就冒出来。

“小龙啊,你先出去,别忘关上门!”外婆又开始烧第二泡。

兆龙咬着嘴唇,闷声问:“姥姥,你在干什么?”

“我在给你爹熬药呢!”

“哼,你当我不知道啊,这不是药,是大烟膏!”他气呼呼地说。

“对爹来说,这就是药!”外婆慢吞吞地说,“要不,他疼得受不了!”

兆龙觉得心里堵得满满的,偏偏又无法发泄,杨云天呢,一直挡着脸,不让他看到,他也不好凑过去。只能跺跺脚,转身逃出了屋子,一口气跑到院子里。

绕着菊花起舞的蝴蝶被惊走了,兆龙鼻子一酸,泪水便冒出来,不觉叫了声娘!泪眼婆娑中,刘氏的脸庞映出来,含着淡淡的笑容。

他心里清楚,爹伤得不轻,疼起来要死要活的,如果刘氏活着,肯定也不忍心见他苦痛,也会像外婆这样,偷偷让他抽大烟。可是,这终究不好……

外面想起当当的铃声,有人在喊:“送水唻,送水唻!”

屋子里,外婆喊:“小龙,开门去,人家送水来了。”但兆龙却懒得起身,后来,还是老太太出来,开门把送水的让进来,要了两桶玉泉山的水倒进大缸,交给人家几个铜板。

她回身再去找兆龙时,发现孩子不见影了。屋子里也没有,厢房里也没有,便知道他定是跑街上逛去了。

2、白云观

兆龙是被几匹拖煤炭的骆驼吸引走的。这牲畜在永年没见过,那里驮货多用驴子。那小东西灰不溜秋的,大多时候还算温顺,动不动便会门儿门儿地大叫一通,犟起来要么满地打滚,要么死拉不动,非得用鞭子狠狠抽打才成。这便是所谓的驴脾气。兆龙的娘在世时,便常常笑骂他是小野驴,犟榫头。说起这性子,他跟杨云天一点不像。

眼前这些骆驼,倒有些像他爹的品格。吃苦耐劳,要走就走,要跪就跪,最是沉得住气。蹄子啪嗒啪嗒地迈动,嘴巴一刻不停地咀嚼,头驼脖子底下挂一颗大铃铛,尾驼脖子底下挂一颗小铃铛,就这样当啷当啷地走,一路风沙……

不过,今天他爹似乎反了常,爷爷让他来年再考武举,他就摇了头;可见,他也不愿意老当听话的骆驼,有时更想学庄子《逍遥游》里的鲲鹏。不过,他偷着抽大烟可让兆龙泄气,觉得他爹不像英雄好汉。

跟在骆驼后面走了一段,眼看着它们拐进另一条街,兆龙也觉得兴味尽了,见到前面有买空竹的摊子,便过去凑热闹。那摊主腿一压一放,抖线儿一松一紧,空竹绕着他的小腿儿飞旋不已,发出呜呜的声响,惹得围观的孩子大声叫好。

兆龙正瞧得兴起,猛听得有人说,“借问,白云观怎么走?”

他登时打了愣怔,觉得身上冰寒一片,这话声再熟悉不过,还几次出现在噩梦里。慢慢转身,果然看到一个独眼龙正拦住路人在询问,不是武恶是谁。

他心怦怦急跳着,手心不觉冒出了汗,脑子里迅速地转了几百个弯弯儿。这武恶出手狠辣,武功又高,兆龙不免有些胆怯,可转念一想,爷爷和二叔正好来京,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要探明这王八蛋的落脚处,剩下的事就好办了。

武恶打听好路后,转身往前走,兆龙便远远跟着。他个头矮,左遮遮右掩掩,倒也很难被发觉,直到盯着他上了窝风桥,进到白云观去。

虽然从记事起,他每年都会跟随父母来京,诳的地方却并不多,委实这北京城过大,一天下来也跑不去几个地方。眼前这白云观,兆龙还是第一回来,进得门去,见观里走动的香客不少,四下一瞧,也没瞧到武恶的身影。

兆龙心想,独眼龙也是头一回来这儿,只怕是找人的。那家伙做事不讲天良,更不会是来给三清上香的。他先进了三清阁,又到藏经楼,再去元君殿。这殿位于西路,坐南朝北,是观内唯一的倒坐殿,他东瞅瞅,西望望,还是没发现武恶的身影。

兆龙心里不免急躁,暗骂这混蛋躲哪儿去了?成心跟老子捉猫猫呢!不觉便走到了后面道士们的住处。他把脑袋从小门伸进去,转动眼珠子瞧了瞧,院子里拉起绳子,挂了好些洗过的衣衫,东墙角生个小火炉子,上面煎着药,他老远就闻到一股刺鼻的中药味。

后院静悄悄的,道士们都在前面忙活,兆龙吸了口气,蹑手蹑脚地钻进去,躲在一堆冬青后面,隐隐听到东边的屋里传来话声,没错,武恶正在屋里。

他本想靠近了偷听,却又怕被其察觉,正迟疑间,忽听外面响起了脚步声,他赶忙又往里面钻了钻,刚藏好,便看到一个小道童跑进来,径直去到东墙角的火炉旁,查看草药熬得怎样。他的模样长得丑,三角眼,左边的腮帮子上还长着块猪皮痣,年纪能有十三四岁,比兆龙大些。

又听武恶说:“我这便去了,那事你掂量着办吧!”

屋里的另一人声音更低,“不送!”

武恶大步出了房门。兆龙慌忙把头缩回去,直待他走出院门,才轻轻舒了口气。看来,这家伙并不是藏在这里,还要不要继续追下去呢?心里颇有些拿不准主意,因为他对屋里的人产生了兴趣。

武恶交代那人去办一件事,到底会是什么事呢?会不会跟他杨家有关?

道童已经将药罐从火炉上取下,倒出一大瓷碗黑糊糊的药汁来,他用湿布垫着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进屋。兆龙见武恶去了,胆子也大起来,蹑手蹑脚地靠近房门,斜着眼一瞧,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有书有古琴有桌案有画轴,还焚着好闻的檀香。

靠墙放了一张老式床榻,有个道士歪卧在那里,道童正伺候他吃药,看年纪也不过是三十来岁,清眉秀目,只是脸色苍白,病怏怏的像是随时会散架子。

他每喝一口药,就痛苦地皱下眉,显然那药汁很苦。猛地,他被呛了下,剧烈地咳嗽起来,道童慌忙放下药碗,替他捶打后背,但那道士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身子也佝偻成一团儿,慌得道童连声喊:“师父,你没事吧!”

道士脸变得一点血色没有,眼睛紧闭,牙关咬得咯吱响,豆粒大小的汗珠子簌簌滚落。道童的手被他死死地抓住,疼得哎呀哎呀叫。

兆龙一时间也忘了藏身,跨进门去,“喂,他犯病了吗?”

道童先是一惊,马上道:“你快帮我舀碗凉水来。”

兆龙记得水缸就在屋檐下,便跑过去拿瓢舀了些冷水,道童又喊,“右面抽屉有药,白瓷瓶装的就是!”

他一一照办,待用毛巾蘸了药水敷在道士的嘴巴上后,他的痉挛才慢慢停止了,呼吸声也没先前那么粗混了。后来,兆龙看到道士睁开了眼,在他脸上打量了会儿,有气无力地说:“多亏你这孩子……”

兆龙只是笑笑。道童说:“师傅,你刚才抓得死紧,害我腾不出手来!”又端起剩下的药,递到他嘴边,“还有半碗呢!”

道士皱皱眉,却也只得硬着头皮一口口喝完。兆龙在旁边瞧着,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们怎么不问自己是如何进来的?

好容易喝完,道士长长吐了口气,脸色好看了些,对兆龙说:“秋风一凉,我就要犯病,离不开吃药。可这药性霸道,稍有不慎,便能要了性命……”

兆龙忍不住问:“道长,你认识我?”

道士微微一笑,“你不是杨兆龙吗?”

兆龙听他叫出自己的名字,吓了一听,不觉向后退了两步,“你怎么知道?”

“你不是跟了武恶来的吗?”

兆龙的头顿时大了,敢情自己上了独眼龙的当,被他引到这里来了。那家伙临走所托付道士的事,想必就是说自己。他瞪大眼珠子,瞧着道士和道童,突然转身就往外跑。

身后,传来道士的话声,“你要走吗,不送了!”语气淡淡地。

那道童嘿嘿冷笑道:“他害怕了!”

兆龙一口气跑出白云观,站到窝风桥上,回头一瞧,并没有人追来。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们到底演的是哪一出啊?

原地转悠了会儿,终是憋不住,转身又返回去。屋檐下,道童正在收拾煎药的器皿,见到他回来,瞪了他一眼,目光不善。兆龙往门口一站,见道士已经从床榻上起来,坐在椅子上看书,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你回来了?”

兆龙咬咬嘴唇,问:“你跟那个独眼龙什么关系?”

“一个相识的人,跟你一样!”

“他是我杨家的仇人!”

道士看着兆龙气鼓鼓的模样,不觉莞尔,“你是不是认为,我跟武恶认识,便是一路的,他是你的仇家,我也便成了你的仇家?”

“难道不是吗?”兆龙攥紧了拳头,“他是狼,你就是狈,也不知暗地里搞个什么圈套,骗我来钻,总之没安好心!”

“既然把我想得这么坏,你怎的还要回来?”

“我就是要看看你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兆龙一挺胸脯,“再说,我们杨家个个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哪会被你一吓唬,就撒腿跑了?”

道士哈哈一笑,“原来是为了面子!”他笑了数声,又掩口咳嗽了几下,吐出口浓痰,气息才通爽了,“小兄弟,叫你来白云观并无恶意,脚长在你身上,你可以随时来,也可以随时走!”

兆龙歪着头想了想,学着大人腔调说,“我不跟无名之辈说话!”

道士笑笑,“贫道弱用。百病缠身,弱不禁风,人就派不上用场!”正好那道童捧着洗干净的碗碟进来,弱用又指着他说,“你可以叫他大风。”

兆龙看着他俩,一个清秀儒雅的师傅偏偏找了个长相恶丑的徒弟,倒也是白云观的一道奇特风景。

大风模样长得猥琐,性情也古怪,对弱用是服服帖帖的,对兆龙却冷眼相对。兆龙也是一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自然更不把他放眼里,甚至觉得,这小道童跟那个武恶有些像,那副尊容看着就叫人不舒服。

又听弱用问:“听起来,你好像挺恨武恶的!”

“那当然,我们仇深似海!”

“我还以为你们有些交情!”弱用叹息着:“他告诉我,去年便跟你有过口头之约,说你不耐家法严厉,想离开杨家,让他带你离开,并会将杨氏太极拳的秘诀说出来!”

“放屁!”兆龙急红了眼,“那时候他和万瞎子想杀我,我被逼得没办法,才编套瞎话糊弄他们的!”

大风这工夫已经沏好了茶,过来给弱用倒了一碗。弱用看了他一眼,“怎么不给客人倒茶?”

大风这才蛮不情愿地给兆龙倒了一碗。他本不想喝,转念一想,偏偏喝的吱吱响,气气这个长着三角眼的道童。

弱用却是慢慢吮了口,又把茶碗放下,“这么说,你根本不想透露家传的秘诀了?”

“秘诀?”兆龙脸上闪过一丝坏笑,“我爹和我爷爷从来没教我什么秘诀,就算有,也不是现在能学的。”

“这倒也是!”弱用点点头,“你年纪这么小,也只合练些基本功!”

“怎么样?你和独眼龙的算计落空了吧?”兆龙嘿嘿笑道,觉得很是痛快。

大风在一旁看着有些憋气,忍不住道:“我师傅本来就精通太极拳!还用跟你去学?”

“哦,是吗?他练的是哪一门,哪一派?”

“没有门派!他的太极拳是自己创的!”

兆龙不置可否,大声说,“那他厉害,都能自己开宗立派了!”

“也谈不上!”弱用轻声说,“我因身体不好,想修些内家功法养生,便去参悟了些,至于杨家拳,也多少有些了解!”

“你跟谁学过杨家拳?”

弱用摇摇头,“入门功夫用不着学,天下太极本是一家嘛!”

兆龙撇撇嘴,有些不信。弱用自然瞧得出来,笑问,“你学太极拳几年了?”

“五六年吧!”

弱用一指大风,“他闲着没事,跟我练了三年半,我只传了他一招起势。不过,要是比试起来,我看你多半要输给他!”

兆龙气得一瞪眼,“你敢小瞧我!”

大风早就等他这句话了,“不跟你废话,有种出去试试?”

“打就打,我还会怕你这只三脚猫?”

弱用看着两少年猴子一样蹿出去,也微笑着起身,慢慢踱到门口,定神细看。兆龙根本就不把这道童放在眼里,心说,“什么狗屁大风,我今天非把你打得望风而逃不可!”一拍胸脯,叫道,“来吧,我让你一招!”

大风大怒:“我让你三招!”

嘴巴说着让,双手却不客气,一起按来,兆龙马上接手,岂料,那双手臂异常沉重,像小山般压过来,他吃了一惊,赶忙用力撑着。猛觉对方手上一空,他脚下顿时被拔了根,呼地甩出去,连连转了几个圈子,方才稳住。

“你……”兆龙几时吃过这样的亏,哇哇叫着扑上来。

大风嘿嘿冷笑,“怎么,知道厉害了吧!”照旧双手来接,忽实忽空,兆龙再次被甩出去,这次却是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大怒,爬起来就往上冲,心浮气躁之下,竟被道童像戏耍猴子一样,甩过来甩过去,直到狠狠地跌到地上。大风哈哈大笑,“你这是太极拳吗?”

兆龙这次想起自己犯了大忌,非但没去以静制动,还用上了僵劲。不过,这道童双手似乎有千斤力,他如果不硬顶的话,也是不成。没错,太极拳要求把自身练成一个无懈可击的球,可如果内气不够充盈的话,球就要瘪,鼓荡不起来,照样被人压扁了。

接连被对方制住,兆龙也没什么脾气了,索性坐在地上,问:“喂,我看你不像只练了三年半?”

“输了就输了,你找什么借口!”大风冷笑,“不怕给杨家丢人吗?”

兆龙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也懒得从地上起来,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输得这么惨。终于一咬牙,问:“喂,你是怎么办到的?”

大风得意地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以为,光你们杨家有秘诀啊!”

弱用瞪了他一眼,“大风,好好说话!”

大风这才有所收敛:“其实也没什么了,师傅教会我太极拳的起势,然后我就每天站桩走步,再就是搬水缸!”

“搬水缸?”

弱用道:“大风,你光嘴头上讲,他怕是不好理解,还不如搬几下给他看看!”

道童无奈地白了兆龙一眼,“那好吧!”

兆龙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起来,“你准备搬哪个缸?”

不等大风说,他已经看到了,西墙角那个水缸跟他们差不多一般高,里面还有半缸水。兆龙吐吐舌头,“你不会就是搬它吧?”他用双手抓住它晃了晃,纹丝不动。

“当然是它!”大风双手抓住缸沿,深吸一口气,身子往后慢慢蹲去,头往上领,尾椎往里扣,像倒拉的一张弓。

那缸果然慢慢活动了,又一点点地往大风这边倾斜。兆龙瞪大眼珠子,忘了喘气,双手半伸着,防备大风力气不支,让水缸压倒。

当水缸的一边高一边低,压着边沿竖起来后,大风依靠腰胯扭动,将它往左方旋转起来,并越来越快,而且力道均匀,以至于里面的小半缸并没有泼洒出来,只是跟着旋转。

兆龙忍不住鼓掌喝彩,却也惊讶于他的膂力。猛听弱用喊道:“往右转!”

因那水缸旋转起来后,有惯性,大风又慢慢往左挪动几步后,才稳下来,方才慢慢往右转。如此转了几圈,将水缸再旋到原来位置时,这道童已有些气喘,额头上湿漉漉的。

兆龙此时已不得不服气,追着问这问那。大风虽然有些不耐烦,却也一一相告。起先,弱用只让他旋一只小水缸,待力道身法掌握了后,才逐渐换成大水缸。直到今年,里面才加了水,转起来自然更添了难度。

兆龙听了大为羡慕,道:“回去后,我也要转水缸!”

大风嗤之以鼻,“你再转也打不过我!”气得兆龙朝他挥挥拳头。

弱用咳嗽两声,慢慢走到院中,说:“练拳要练个明白,不把其中的理说清楚,也不过是练个糊涂拳。自己糊涂倒也罢了,将来教徒弟时,还会继续糊涂下去。”

兆龙此时再也不敢小瞧这个病秧子,恭敬地道:“还请道长给我说个明白。”

“先前我已经说过了,这转水缸的法子是为了练好太极的起式。关于这起式,你杨家是怎么个练法?”

兆龙如实一一道来。弱用听完点点头,“这练法是对的。我这转水缸不过是将它活用了。你先打半式,我给你讲解一番。”

兆龙平心静气,待全身放松下来,成了无极状态后,才将重心慢慢移到右脚跟,随着尾椎和胯骨往下松,左脚借势慢慢抬起,向左边拿出半步又轻轻放下,这便分了阴阳。

然后胯往下松,借势将双手慢慢提起。刚提到与肩同宽,弱用便叫了停,他从长长的衣袖里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搭在兆龙的左手上,他登时觉得凉飕飕的,这人的手指竟然一点热气没有。

“这时便是关键!”弱用说,“左手要以肘带掌往后采。切记切记。要是用于对敌时,便是要将对手的来劲引进来。你看大风刚才搬水缸时,先是要往前拉一下,让水缸歪斜,这便等于是太极拳的引进落空了。这是竖劲!”

有旋水缸的演习在前,兆龙马上领会了。弱用又将手指放到他的右手上,“这只手呢,要顺势跟着旋转,或按或掤,发出一个横劲。这一横一竖,不同的方向不同的劲路,便让人不好防了。”

“太好了!”兆龙兴奋地比划着,起式经由弱用这样一讲,简单明了,他马上便领会了其中的诀窍。他不得不承认,这要比爹和爷爷讲解得生动多了。

“当然了,这还需要有相当的听劲功夫才成,才能事先查知对手的意图,随机应变。左来左旋,右来右旋。”弱用说完,便让大风和兆龙相互配合,一攻一守,对练了几遍。

掌握了这横劲和竖劲的交叉练法,兆龙兴奋得手舞足蹈,但弱用接下来的一句话却给他当头浇了一瓢冷水,“你要是以为太极拳的起式就这么简单,仅仅为一横一竖,那就大错特错了。”

兆龙愕然道:“可刚才你不是说这就是其中的拳理吗?”

“这只是初级阶段的练法。”弱用微笑道,“太极拳博大精深,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练法、意想、精要。甚至于,练到一定程度,还要反过来练。”

“反过来练?”兆龙吃惊不小,因为这道士的想法十分奇特,杨慕侠和杨云天从来就没有这样的观点。

“你是不是觉得不可想象?”

“有点儿!”

“那问你,太极是什么?”

兆龙脱口即出,“阴阳!”

“这就对了,阴阳互为其根,阴阳也互为变化!直到阴阳相济。既然是一直处于变化中,那么它的练法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弱用指着道袍上太极图说,“说起阴阳来,你是不是脑子里便出现这么一幅阴阳鱼的图?”

兆龙点点头。大风在一旁突然插嘴,“错了!”

“怎么又错了?”兆龙不禁有些恼火。

“大多数人都像你这样,把这张死图当成了太极。”弱用叹道,“真正的太极图,它是个球,不论从哪个方位看,阴阳二鱼都会紧紧咬在一起的。它是立体的,而不是你眼中的平面!”

这番话一传到兆龙耳朵里,他登时便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可不是吗,他潜意识里真把太极图看出平面的了,那黑鱼和白鱼也只是首尾相咬。但如果是一个太极球的话,这阴阳鱼就不一样了,它们时刻都在旋转,变化。

也就是说,转水缸的时候,那一横一竖也不是单纯的横竖,而是不断变化,始终在变化,旋到一定程度,横劲变成了竖劲,竖劲则又变成了横劲。但要是单纯理解为横竖的话,墨守成规,岂不是将横竖二劲当成了直劲来打,两者构成了十字架,恰恰不符合太极拳走弧画圆的特性了。

想到这里,兆龙欢呼一声,“我明白了!”他觉得心窝里的喜悦像泉水一般,咕咕地往外直冒,以至于全身的毛孔都觉得舒服。

这些,是他跟父亲爷爷学拳时不曾感受到的,在家院里,他感受到多是严厉辛苦,少有乐趣(仅有的一些乐趣,还是他跟兆鹰偷着创出来的新招,像结辫子练推手法等等)。

又听弱用说,“可叹世间太多人,认死理,练死拳,一天到晚抱着祖宗那一套,不敢越雷池半步,更不敢跳出师门的窠臼。因而,徒弟不如师傅,拳艺便越传越稀。”

兆龙觉得,这简直就是在说他们杨家。好像他爹的功夫不如爷爷,他的功夫不如他爹,以此类推……

他打量着眼前的道士和道童,真是奇怪,独眼龙引他来这里,本是要他说出杨家太极拳的秘诀的,谁知,他倒是反过来学了不少诀窍。

这天中午,虽然担心父亲和外公会焦急,但兆龙还是留下来,跟弱用师徒吃了一餐素食方才离开。

慢慢走出白云观,回头看着那些庭廊外墙,竹柏松梅,兆龙几多遐想。连他都觉得奇怪,这弱用明明跟武恶是一路的,算他杨家的仇人,自己为何还会对他萌生好感,并且信他所说的那一套?

还有那个道童大风,明明很惹人厌,但为何自己还是愿意呆在这观里面,并且一待就是大半天?

原因就是弱用对太极拳的那套说法切切实实地打动了兆龙。他深受其益,并因而得到提升。对方没有藏着掖着,也不故作高深,有什么说什么,相比之下,他杨家对外牙口咬得紧,倒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

兆龙还得承认,弱用是个很有魅力的人,他比杨云天活得洒脱,学养更是渊博。他虽然身子弱,但一直笑语春风。如果他是一个强势的家伙,兆龙定会产生警觉,而他柔弱如水,不起波澜,反倒叫他感到心安。

他对道长产生不了敌意,却产生了敬意。经过半天的磨合,兆龙的警觉心早就化为乌有,以至于离去的时候,竟然还有几分依依不舍。

他心里甚至还在想,明天……明天是不是还要过来?

兆龙可没想到,弱用所说的那些理论,多是看了他练的起式后悟出来的。等他走了以后,这师徒俩并没有闲着,而是细细地演练起杨家太极拳的起式来。

弱用聪明绝顶,具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再加上熟知道家功法,很快便能悟到高层境界。还有一桩事上他说了谎。道童大风搬水缸的本事练了足足有五年多,而并不是三年半。

3、酒楼风云

这几天,杨慕侠带着儿侄一直忙着跟京城的武林界朋友见面。尤其是各大镖局子的镖头。说起月底汉中金家人要进京一事,各位镖头多主张和为贵,因为他们这些走软镖的,都跟黑道保持来往;当然了,如果对方逼人过甚,他们也万不能丢了京城武林的脸面。

镖局说起来就是吃一口人情饭,对于常走的镖路、山河丛林都要熟稔在心,最要紧的便是要识得当地的强人,并设法跟他们套交情,结朋友。这些强人他日若有空来京一趟,一概花销自然也由镖局来负担,非但如此,走时还会送上回路的盘缠。

越是名头响的镖局,越结交广泛。武功再高的镖师,也怕强人聚了堆,好虎害怕一群狼呢!大刀王五的武功在京城武林界那是首屈一指的,源顺镖局也是北京最大的局子,但他结交的强人也最多,名号在三山五岳报出去就管用。但这样一位响当当的人物,竟然也摸不准汉中金家的底细。

倒也听到一些传闻,金家表面上是当地豪门,其实以前也干过黑道买卖,只不过他们行踪隐秘,独来独往,从没被捕快查着。还有的说,金家人并不打家劫舍,却因武功盖世,震慑住远近的绿林好汉,他们每年反要向金天留孝敬。

这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不足为信,不过,京城各大镖局跟金家素无交情却是真的。如此一来,月底的交锋便充满了变数。相比起其他镖师来,大刀王五要豪迈得多,啪啪拍着胸脯,一句话掷出来叮当有声,“没那么多废话,是朋友的,交情说话;是仇敌的,拳头说话!”

这番话最合杨云鹏的脾胃,以他的意思,这桩事也犯不着找京城各大镖局出头,太极门多的是好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就不信那金家会水火不侵。

杨慕侠无疑想得最远。他心里很清楚,对方处心积虑地给杨云雕设套,并迢迢千里进京“问罪”,单单依靠各大镖局的居中调和当然不成,双方一定会开打,至于是以哪种方式较量,现在还不好说。

一旦交手,各大镖局便会陷于两难。帮手的话,得罪黑道朋友;袖手的话,等于是给杨家难堪。还有,走硬镖的杨云雕算是他们同行,各家又不能不顾武林道义。

所以,老头子人还在永年的时候,便打定了主意,此次京师会面不开战则罢,战则不能将各大镖局拉下浑水。换句话说,此战是杨家对金家,是考验“杨无敌”那块金字招牌是否还能挂得住。因而,来之前他便写了数封信,分头派人给徒弟们送去,约好二十号齐聚北京,一起会会金天留。

那么,杨慕侠为何还要跟各大镖局接触呢,一来是有他们当中调停,气氛会有所缓和。二来是为了杨云雕考虑。此番劳动,无疑会加深杨家跟各大镖局的交情,以后方便云雕多揽生意。

正因为想得周全,这天中午,他便在大德居设宴邀请了各大镖局的头头,在席间,老头子要发出这样一个信号,此战杨家完全有信心压住汉中金家。并不会烦劳他们中的任何一位出手,包括最讲道义的王子斌。

亲家翁要在大德居请客,刘一手自然会打起十二分精神,甚至有几道菜,他还是亲自下厨做的。虽然说,鹰扬宴承办权的易手给他带来沉重的打击,并由此萌生了退意(他决定做到七月底就离开北京),但只要在大德居一天,他便会尽心尽力。

待把一份“锅烧肚块”烹制好后,盛在大盘里,刘一手特地让伙计中最机灵的来宝给送上二楼的雅间,并特意嘱咐他要将菜名唱出来。在今年大德居的厨艺大比武中,来宝虽然年纪最小,却在唱菜一节中拔得头筹,深得客人们的喜欢。

这不,他右手端了菜后,才出门便吆喝一嗓子:“锅烧肚块,二楼本真阁上菜喽!”他腿脚麻利,腾腾腾腾一路小跑上了台阶,但还没转弯,对着梯口的雅间里却突然蹿出两个人来。

他们像两道黑烟似的,一晃就到了来宝跟前,不待他反应过来,一人早将他手中的盘子接过去。另一人则用手指按住他的嘴皮,发出细微的嘘声。

那人看上去像个大烟鬼,面黄肌瘦,两颗门牙暴出来,豌豆大小的眼珠子像不会转动,直勾勾盯着来宝。小伙计只觉全身都在打摆子,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只听那瘦子在他耳畔轻轻说了句去吧!他便像丢了魂一样,慢慢转身,一阶阶走下了楼。

拿菜的人脸皮红通通的,上面泛着油光,鹰钩鼻子大方嘴,他把盘子凑到嘴边,咬了块猪肚嚼着,转头看着瘦子,“好了没有?”

瘦子从怀里抽出一封拜帖,一晃头,“走吧,给他们上道好菜去!”

本真阁里笑语喧天,宾主正喝得尽兴,云雕主陪,云鹏副陪,杨慕侠坐一客位,王子斌坐二客位。一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杨慕侠和王子斌都停下了杯筷,杨云鹏的背正冲着门口,眼眸一点点收紧。

呼啦一下,门开了,云鹏头也不回,挥手用筷子一指,端菜进来的那个红脸人登时觉得一股寒风嗖地射过来,下意识地摆头一闪。

其他宾客都住了声,房间顿时静下来。云鹏还是不转身,冷冷地问:“你是谁?”

“上菜的!”

坐在杨云鹏旁边的是正兴镖局的崔英杰,眼见对方不像什么善类,呼地站起来,喝道:“娘的,你欺负爷们的招子不亮吗?”

他是练黑沙掌的好手,上前一把抓过去,眼看着对方要给他当胸揪住,眼前一花,竟是抓了个空。那红脸人竟然倏地绕过他,将菜盘放到桌子上,嘴上还说:“锅烧肚块!”

众人此时都听出他的口音是陕甘宁一带,自然都联想到金家人身上。只有崔英杰恼羞成怒,呼地一掌拍过来。王子斌急声叫道:“老崔,住手!”

但这一记黑沙掌已打实了,噗地声,红脸人的身子晃了晃,慢慢转身冲崔英杰一笑,“你在给老子挠痒痒啊!”

崔英杰登时打个寒战,自己那一掌打下去,碎石裂砖,这家伙居然没事似的,可见其武功高出自己好些。害怕他反扑,嗖地闪开数步,“阁下什么来头?”

杨云鹏冷笑一声,右手只握一根筷子,看也不看,反手刺过去。他的速度看上去不快,像练太极拳时那样舒缓。但红脸人神色却为之一变,抬手去挡,手掌将要碰到筷子时,忽然又舒开五指,变掌为爪。

眼看着要将筷子抓在手中,谁知,那筷子像是活的泥鳅,居然从掌心溜了,依旧刺向他的心窝。红脸人吼叫着,急切间另一只手也用上了,上下飞舞,但竟然还是抓不住一根筷子。

他眼珠子瞪得溜圆,额头已冒出汗珠,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这当口,虽然被那根筷子逼得有些慌乱,却半分不愿意往后退去。那等于说他败了。

筷子突然停住,依旧指向他的心窝,红脸人的手掌也收住了,护在胸前,不敢有丝毫大意。房间里的镖师大多是头一回见识杨家的功夫,竟然如此神妙,不禁都暗暗称奇。

只听会友镖局的总镖头冯绍良叫道:“敢问,阁下可是朱飞朱先生?”

原来,红脸人施展出鹰爪功,让他猛地省起一位黑道朋友说过的话,论起鹰爪手来,西南有一个叫朱飞的大盗,堪称西南第一能手。眼前这家伙无论从相貌还是手法上看,都跟那人相像。

红脸人没想到这里还有人晓得他的来历,嘿嘿一笑,“正是朱某!”

杨云鹏还是不转身,右手筷子逼着对手,伸出左手拿起杯子,慢慢喝了一口,“你跟金家什么关系?”

朱飞道:“我替金老爷子跑跑腿,送送信!”

杨慕侠突然道:“外面还有一位,怎么不一并进来?”

王子斌也说:“这人的轻功了得……”

外面突然传来嘿嘿笑声,“能被你两位听见,这轻功也马马虎虎!”话音刚落,一物就嗖地射进来。但这东西并不是暗器,也没冲着人来,噗地射进圆桌的中央,颤巍巍地晃动。

在座的人见那物竟是一封请柬,都为之一惊,能把一件软物易烂的东西扔进来,还插进木头里,这份内劲确实霸道。

王子斌猛地抬手往桌上一拍,那请柬啪地弹起来,落到他的手中,然后用双手捏着下角递给杨慕侠。“外面的朋友,来也来了,怎不进来喝一杯,大家也好攀攀交情!”

“不敢当,信也送到了,这便告辞!”

那朱飞见状,赶忙也要撤出身去,眼前一花,一人早从他身边掠过去,疾如电闪。他悚然一惊,这才发现杨云鹏不见了,顿时冷汗淋漓,心想幸亏刚才没跟他动真格的。

屋里的人见杨云鹏急追而去,也呼啦跟着涌出来。正兴镖局的崔英杰刚才冒冒失失地打了朱飞一掌,怕就此结下梁子,趁此机会拉着会友镖局的总镖头冯绍良上前,跟他抱拳拉近乎。朱飞刚才在杨云鹏手下吃瘪,骄气大减,也客气地跟他们抱拳行礼。

包括老头子在内的食客都站在二楼走廊上,看杨云鹏如何追赶送信之人。本真阁的人一轰隆出来,旁边雅间的老饕们也都惊动了,纷纷出门观看。

只见两条黑影在下面嗖嗖乱蹿,正是中午客多热闹的时候,伙计们都脚不点地忙着上菜,两个人在他们中间穿梭,虽然连伙计的衣襟也没碰一下,却吓得他们胆战心惊。

追着跑着,黑影突然攀着柱子,嗖嗖上到二楼,走廊上的人赶忙闪开一条道,他们却丝毫不耽搁,身形闪晃,又跳上了房顶。屋脊上铺的琉璃瓦有些滑脚,两人的速度方才慢了些。

众人才看清,前面那人长得面黄肌瘦,像个大烟鬼,岂料轻功和内力竟是如此了得。还是冯绍良猜到了他的来历,当年那位黑道朋友曾经说过,朱飞常和一个外号叫没影子的大盗联手干些没本钱的买卖,这人姓名不传,西南一带的黑道仅知道他的绰号,轻功像是得自青城山紫云观。

这没影子向来自负轻功无对,没想到今天碰上了硬茬子,竟是被杨云鹏追得不敢停脚。几个来回摆脱不了,他心里不免急躁,却也起了好胜之心,暗道你果真要伸量老子的轻功,我便奉陪到底。

他猛地提气往前一蹿,弹出一丈多远,眨眼便翻到屋顶的背面不见了。杨云鹏自然不肯舍弃,身子也跟着腾空,像大鸟一样落去后面。

食客中不少人发出叫好声,这样神奇的功夫,寻常人一辈子也难以见到。刘一手和厨师们也闻声赶出来,来宝跑在最前面,嘴巴说个不停,双手也胡乱比划,显然在讲述他适才的“遭遇”。

王子斌笑着对杨慕侠道:“前辈,没想到云鹏世兄的轻功如此了得!”

“那人也是练内家的,腿法好,难得难得!”

正说着,呼啦一声,两条黑影居然又从本真阁里钻出来。原来,没影子翻到屋顶的背面后,随即从后窗又钻进了屋里。杨云鹏身子往下弹跳时,见底下没见对手的踪迹,先是一惊,他却也机警,一眼瞧见本真阁的后窗还有些晃,便知道那家伙钻进去了。

在杨家青壮一辈中,杨云鹏向来以实战著称,出手狠辣,又胆大心细。对手既然先一步躲进本真阁,便有可能趁他钻进来时趁机偷袭。

好个杨云鹏,身子往下落去,脚尖在没影子钻进去的窗户上轻轻一踩,双手黏住墙壁,飞快地从另一扇窗户翻进去。

没影子果然在墙角躲避,窗户一响,人便迎头撞过去,谁知,云鹏却从另一个窗户钻进来。没影子一惊,不敢应战,闪身又冲出屋子。

走廊上乱哄哄地挤满了人,因而谁也没料到他们竟在屋里打了照面,两人一冲出去,见缝插针,人缝里穿梭,几个根基弱的镖头没提防后面,惊叫着向两旁跌去。

杨慕侠见状,暗叹,“云鹏今天真是碰上了对手!”王子斌却不免心惊,这金家的信使都如此了得,其他人的身手可想而知。

没影子见杨云鹏一直紧紧咬在身后,简直成了甩不掉的尾巴,又惊又怒,再这样下去,自己这外号便成了笑话。

他一个跟头从二楼上翻下去,站在下面的刘一手和厨师们吓了一跳,赶忙躲闪,没影子早一把将来宝抓住,往后一甩,“接着!”

来宝身子腾地起空,哇哇叫着扑上杨云鹏。云鹏顺势来了个“云手”,将他轻轻一旋,化消劲道。来宝落地后,身子兀自转了七八个圈子,才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前金星闪闪。

没影子钻进一堆厨师里,不待那些逃开,双手上下乱抓,将他们一个个推向杨云鹏。杨慕侠见状,脸上却浮出笑容,“好了,老二赢了!”

王子斌很是诧异,“您老怎么看出来的?”

“说起借力打力的功夫来,没人能胜过杨家!”老头子话语里透出一股傲气。

果然,云鹏身子晃闪腾挪,轻生生就将那些人划拉到一边去。没影子反倒因为耗了力气,身法有些慢了。但是最后一抓,他竟然将刘一手当胸揪起来。

刘老头是杨云天的岳父,云鹏自然不能叫他吃亏,杨慕侠见亲家翁落入敌手,也是一惊。谁知,不待没影子进一步动作,杨云鹏已是抢先出手了。

他抬手在刘一手身上拍了一记,老头子没动弹,没影子的身子却剧烈地一抖。他只觉一股热流从刘一手手臂上射出来,顿时半边身子麻酥酥的。

杨云天毫不迟疑,第二掌又拍上去,没影子顿时觉得手心遭受无数针刺,再也扛不住了,踉踉跄跄地向后连退几步,双手抓住了门框才没有跌倒。

围观的人发出了叫好声。杨云鹏上前扶住刘一手,“老伯,没事吧!”

刘一手一时间竟开不了口。原来,人受了惊讶,有些神志迷糊了。厨子们赶紧上去搀扶。王子斌惊喜地问杨慕侠,“老爷子,世兄使的是隔山打牛?”

“这是太极拳中的穿透,一种巧劲!”

没影子遭此打击,再没了刚才的神气,抬头见红脸人朱飞还在楼上,恼道:“你还杵在上面干吗,走啊!”

朱飞此时已跟冯绍良和崔英杰两镖头聊出了交情,忙道:“这就来!”想走时,被两人拉住手臂,可劲地挽留。

王子斌高声道:“两位不辞劳苦,千里迢迢来送信,好歹也给北京的武林同道一点薄面,让我们稍进地主之谊才是!”其他镖头纷纷出声附和。

杨云鹏也冲着没影子一抱拳。“朋友,不打不成交,上去喝一杯如何?”对他来说,碰上轻功这么好的对手还是头一回,不免有些惺惺相惜。

没影子见他表情庄重,其意真诚,又有几个镖头匆匆下来留客,突然仰头哈哈一笑,“不过是替人来送一封信,就算输了也不丢人。”

下来的几个镖头没想到他这样豁达,闻言大喜,他们都是惯走江湖的,和稀泥的功夫早练得纯熟,几句话下来,说得杨云鹏和没影子都心里舒坦,这两个对手最后竟是手挽着手,被镖头们簇拥着上了楼。

于是,本真阁里重整席面,添了碗筷和桌位,大家一起畅饮。此时,杨慕侠已经先看完了信,并交与各位镖头读了。金天留在信中说的简单明了,七月二十五日至八月初一,金顶妙峰山有“秋香”大会,名甲天下,他届时将带亲友去山上的“碧霞元君祠”替三子金远祈福,并想跟太极杨家以及北京武林同道在山巅之上笑谈风云。

从这信上的口气看,倒没什么火药味,不像战书。只是这金家的胃口却着实不小,除了太极杨家,整个北京武林界也在邀请之列。难道说,金家的功夫如此高绝,已经能够横行于天下了?

抱着这个疑惑,镖头们请教没影子和朱飞,两人相视一眼,朱飞笑道:“这话可就不好说了,毕竟我们是受金老爷子托付而来!”他把杯中酒干了,竖起一根指头,“只说一句,一句,金家人的功夫确实了得!”

没影子挠挠额头,“不然的话,像我兄弟这样的,又怎会替金老爷子跑腿?不过也好,走了这一遭,俺们欠金家的人情债便算还清了。”

王子斌笑道:“那我们不难为二位,金家的事不提,咱们只说金远,毕竟这乱子跟他有牵连。”

大刀王五的名头太响,他开口询问,没影子和朱飞不能不给面子,便将那金家三子的事尽数说了。原来,金天留的三子二女中最聪明的便是老三金远,但偏偏这小子不愿守着家业,十六岁后便外出闯荡,常常几年也不回去一次。

金天留的大儿子金前和二儿子金后,以及两个女儿都得了他的真传,武功了得,入赘的女婿自然也是个个身怀绝技。但金家有个规矩,便是武功从不外传,也不在江湖上走动,所以名头不响。

金家并非当地土著,搬来汉中不过才十几年,却已拥有良田近千顷,商铺十几处。有传闻说,金家前人曾几代为官,积攒下家私千万。还有的说,金家前人是独行巨盗,作案无数,后到汉中归隐。

外来的财主,乍来到汉中那地方安家,自然会引起远近强人的注意。可金家一直过得风平浪静,随着岁月流逝,强人们倒是主动去接近金天留,每年的两节一生,都要登门送上贺礼。渐渐地,这便成了一条规矩。

估计黑道上的英豪们都在金家人手里栽过跟头,此后便都心怀惧怕,不敢不敬。只是金家从不外传,大家也便心照不宣。

一道道热菜送上来,酒劝了一圈又一圈,会真阁里的人都有了几分醉意,说话不免都拔高了嗓门。那没影子和朱飞说是少说话,但几圈酒劝下去,嘴巴自然就滑溜了,不觉吐出一大堆来。冯绍良趁机问:“两位适才说,曾经欠过金家的人情,到底怎么回事?”

“这个却不便说!”朱飞喝过酒后,那张红脸早变成紫色,还汩汩直冒汗珠子。

“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没影子却扯着嗓子喊,“输了不掉价,夹着尾巴才丢人!”

朱飞瞪了他一眼,“那你说去,反正当年那祸是你惹下的。”

没影子抿嘴一乐,“我说就我说,有什么大不了!”

王子斌和几个镖头叫了声好,又帮他斟满了酒,没影子嘿嘿笑着,瞅瞅左右,“各位镖头想必看出来了,我没影子跟他朱红脸,也是干没有本钱的买卖的。只有一样,我们一不开山立柜,二不拦路抢劫,专一盯着豪门大户。如今来到天子脚下,想到过去犯下的累累大案,又跟各位保镖的朋友一桌喝酒,说这些闯暗门的勾当。倒也刺激!”说完,他便哈哈大笑起来。

众镖头听了,面面相觑,他们虽然跟这些黑道上的强人来往,也只是为了走镖顺利,有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味道。大家毕竟干的正八经的生意,在官府那里是备了案的,如今在这里听大盗说些大逆不道的犯案经过,确有些尴尬。

杨云鹏依旧波澜不惊,慢慢喝着酒,菜始终吃得少。杨云雕则按捺不住道:“你有胆子说,我们还能没胆子听吗?”

“好,这话够意思!”大烟鬼兴奋地一拍桌子,要从位子上站起来。但他目光跟杨慕侠一接时,又慢慢坐下。老头子虽然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眼也不瞧他,脸上还挂着笑,他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竟不敢太放肆。

没影子干笑两声,又喝了一口酒才道:“说起来,该是八年前的事了。那晚上我记得月亮很圆,像是过中秋?”

后面一句话是问朱飞的。红脸人没好气地道,“是中秋节后的第三天!”

“对,对,就是那天。”没影子拍拍脑门道,“早些天,我们就得到线报,说汉中朱百万得了一颗夜明珠,是从前朝皇宫流出来的稀罕物,老家伙把它当成了命根子。这样惹眼的好货,自然有不少道上的兄弟惦记着,可最终谁也没捞到手。一来是,夜明珠的藏点严密,二来是,朱百万重金聘请的那几个看家护院很扎手。这倒激起俺们兄弟的好胜心,非得去碰碰这宝贝不可!

“起先,老朱还有些犹豫,架不住我磨叽,只得答应了。我和他搭档多年,从来没出过岔子,这次为那颗夜明珠,更是严密地踩了几番盘子,才定在十八那晚上动手。

“那晚上天公也作美,居然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我们半夜潜入,终是将那宝贝弄到手。这其中的环节,就不便跟各位透露了,哈哈!”

冯绍良见他卖起关子,笑道:“后来呢?这事怎么跟金家扯上关系了?”

“你们别听老烟鬼嘴上说得轻巧!”朱飞插口道,“那晚上,我们可费老鼻子劲了,好不容易才弄到手,可没等跑出来,又被两个护院的堵住了。他奶奶的,那两个家伙果然扎手,死缠不放,逼着我们使出绝招,才脱了身,可这么一来,人家也瞧出了我们的身份,眼看着追不及,便报出了金家的名号。”

“那时我和老朱并没把这话放心里去,骑马一口气跑出二十几里,才咂出味儿来,那护院最后嘴里说的金家,难道便是金天留府上?”没影子说到这儿,看看众人,脸色有些异样,“那晚上,深秋的雨一直稀稀拉拉下着,我和老朱身上本就湿透了,再想到金天留的时候,更是觉得寒意刺骨。

“后来一合计,反正拿也拿了,总不能送回去。道上的弟兄把金家传得那么神,我们偏偏不信这个邪。连夜冒雨急赶,快天亮的时候,人马早出了汉中,进到西安地面。

“那雨还是没停,人还能硬扛,马却不行了,只能找个小店歇歇脚,喂点草料。我们奔波一夜,也有些饥渴,赶紧让店家准备热汤热饭,待稀里哗啦吃下去,人才慢慢长了精神。

“我们商量着,那颗夜明珠要尽早脱手,进西安城便找个妥实人给处理了。昨晚,在拿宝贝的时候,老朱还顺手捡了朱家一张银票,当时没顾上细看,如今一瞧,居然是一千两,真真把我们乐开了花。

“正准备收拾上路,门外面突然进来一个打伞的后生,穿青布大褂,黑缎子马甲,头上一顶便帽,眉清目秀的,不过二十来岁。奇怪,我们坐在靠窗位置,一眼就能看到官道,居然没瞧见他是怎么来的?

“更奇异的是,他脚下那双黑缎面的鞋子,鞋底洁白如新,竟然没有被泥水弄脏。难道说,他本来就住在店里?可此处又没有后门,他从哪里转出来的?

“我和老朱使了个眼色,暗暗戒备。那后生身上倒没有什么杀气,把伞收了后,便径直朝我们走来,抱拳说:‘两位脚程可真够快,害得我好赶!’他的右手多了一根小指头,居然是个六指。

“我当时心就咯噔一下子,问你是谁?他笑笑说,我是金家老三,金远!

“听他报出名号,我心头巨震,汉中离此甚远,他得信后,竟然徒步追上来,这份轻功便远胜于我。

“我强作镇定,但语气还是发抖,勉强问了他的来意。金远说,朱百万跟他金家交好,夜明珠定要归还回去,至于那张一千两的银票,不妨拿走,算是辛苦钱!

“他话才说完,老朱就重重地拍了下桌子,喝问:‘你说还,我们就得还,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当时,他吼这么一嗓子,我真是挺佩服,事后才知道,他故意大声吆喝,不过是给自己壮胆子。

“老朱一开口,金远脸上淡淡的笑容就不见了,盯着我们俩说:‘真的不还吗?’便在那一刻,我发现他的脸色突然变红,眼里透出一股凶残的光,人就像一只可怕的野兽,随时会扑上来。

“那气势登时就震慑住了我俩。跟着,他脸上又漫出一股青气,脸皮绿油油的,目光更是渗人……那当口,我神智也有些恍惚,依稀记得那张脸又变了几次颜色。他还像鬼魅一样,绕着我们的桌子转了几圈,等停下来时,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我们对面,嘴里还是那句话,‘真的不还吗?’

“老朱不等我开口,便把包袱推过去。那金远的脸色慢慢变回去,杀气一点点消退,还是那副眉清目秀的模样。他解开包袱,打开装有夜明珠的盒子,验过货后,点点头,又把包袱里的银票放到我们面前,那根多出来的小指头翘起来,像洁白的花瓣;他慢吞吞地说:‘九月初九,家中菊花开得正好,请两位去府上小酌几杯,万勿推却。

“之后,他就拿了夜明珠和伞,扬长而去。我和老朱再也忍不住了,肚子里面翻江倒海一般难受,哇哇呕吐起来……”

没影子说完这席话,脸上依稀还带着些许惊悸,老朱神色看起来也不自然。屋子里一时间沉重如铅,众人都震惊于金远诡异恐怖的武功。这些人都是老江湖,如果没影子这番话是在胡乱吹嘘,他们定然能够瞧得出破绽,可从这两个神情上看,应该不假。

杨云鹏的眼眸收紧,脸上的肌肉微微痉挛,他慢慢抬起头,盯着没影子问,“这个金远,真有这么厉害?”

杨云雕也道:“我在金家时,倒是跟那金前交过手,虽说武功不坏,但跟你说的金远差一大截子!”

没影子叹口气,“各位请想,要不是被折服,以我和老朱的身手,会听他金家的差遣?”

杨慕侠突然开口说:“金家老三练的是五行变!”

听了这话,没影子和朱飞吃了一惊,脱口道:“前辈如何知道?”

“不过是听人偶然说起。”杨慕侠神色郑重,“金变伤肺,木变伤肝,水变伤肾,火变伤心,土变伤脾!据说这种功夫练成后,伤人更伤己,委实霸道!”

没影子呆了呆,“前辈说的没错,金家的这种武功确实邪门!”

冯绍良道:“我听说,四川唱戏的有一种变脸的绝活,不知道跟金家这五行变有什么关联。”

“根本就是两码子事儿!”没影子摇手说,“金远那脸,是真的在变颜色,不是往下揭脸谱!还有,他把自己的身子练‘没‘了,快不可挡!”

“还真是把他金家传得越来越神了!”王子斌灌了一口酒,道,“那九月九两位是去了金家的,又瞧见什么稀奇事了?”

众人也对此感兴趣,纷纷催促没影子往下说,他倒是有些勉强了。朱飞见状,接着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那次我们去金家,见到了金天留,老爷子倒是挺客气,别的话没说,还真拉着赏菊。金前金后还有金家的几个女婿也作陪。”

“那金远呢?”

朱飞摇摇头,“我们日后就再也没见过他。听说,他早就离开了汉中,不知去哪里浪荡了,一晃,这便过去七八年了。如果这次不是替金家送信,我们还不知道金远来了这里。”

“幸好,金家老三这些年不在汉中!不然的话……”没影子借着酒劲自嘲道,话没说囫囵,就打了一个响亮的咯儿。

“可他在北京!”王子斌看看众位镖头,“各位,看来咱们的耳朵聋了,眼也瞎了。”

“咱们京城武林,从来就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冯绍良瞧瞧杨云雕,“我看这里面闹玄虚,那金远要是真厉害,怎会被人剁了手去,让云雕不远千里地送到汉中?”

“这摆明了就是个圈套!”杨云雕大声道,“是冲我们太极杨家来的。”

这话无疑添了众人的兴奋。镖头们纷纷猜疑。朱飞和没影子察言观色,并不言语。王子斌突然一拍桌子,“各位,金家这趟来可不单单是冲着杨家。那信上不是也写有北京武林同道吗?”

“没错,人家口气大着呢!”

“那咱们就不能置身事外!”王子斌拍拍胸脯,“镖局这边,我毛遂自荐,出来代表大家会会他金家的各位英雄。”

众人一起喊声好。杨云雕赶忙抱拳道谢。冯绍良笑道:“除了你王子斌,别人还真挑不了这担子。不过,只出你大刀王五一个,怕是显不出咱们的分量来,这样,我会友镖局也出一个人!”

“出谁?你老冯这年纪,怕是打不动了吧!”王子斌打趣说,众人听了都笑。

冯绍良却不马上说出那人名姓,只慢条斯理地拿起杯子吮了一口,砸吧砸吧嘴。王子斌突然一拍大腿,“我知道是谁了!”眼光灼灼,“是他吗?”

“除了他还有谁!”

王子斌哈哈大笑,“他那两下子确实要得,也是个见血就眼红的主儿!”

“闹了半天,你们到底说谁啊?”有些不知情的镖头纷纷询问。

正兴镖局的崔英杰跟冯绍良最要好,熟知会友镖局的情况,索性替他说了,“老冯那边最能打的,不就是铁螳螂宋启云吗?”

众人方才释然。那宋启云来自胶东,是梅花螳螂拳的正宗传人,三年前来京津一带游历,折服了不少武林好手,后被冯绍良重金请去会友做了镖头。他轻易不跟人动手,一出招就见红,煞气浓重。

杨云雕早听说过他的名号,有一回上街溜达,正好撞见冯绍良带宋启云去喝茶,外表挺斯文的一个人,说话也客客气气,不过眼神冷不丁扫过来,像针会扎人。云雕便知道他手里有硬活。

他那一路螳螂拳法,全靠一股气势和狠劲赢人,不讲虚套,上阵就是性命相搏。云雕认为,不少名头大的好手之所以也折在宋启云的手里,便是输在心底软弱上。

这样子铁硬的人出战,自然会多几分胜算。大栅栏里的镖头们听说铁螳螂的名头久矣,但没几个见过他出手,如今有这么一个机会见识,还是跟神秘的金家人交手,真真叫人期待。

没影子眼见一干镖头们借着酒劲,说得热火朝天,相比之下,杨家父子却要冷静得多。那杨云鹏酒喝虽然不少,人却依旧冷冷的,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但他举杯遥敬时,杨云鹏眼里却闪过一丝暖意。

席间,杨慕侠脸色始终祥和淡定,即便是讲到金远诡异的身手时,也未曾失色。这份养气的功夫更让没影子和朱飞不得不佩服。

到底是一代内家拳掌门,相比之下,金天留便没这么内敛。不过,两人也隐约感受到,杨家对于金家进京挑战一事像是很谨慎。太极门在北方势力最大,难道他们还有什么别的顾虑不成?

他们猜得没错,杨慕侠一直防着的劲敌是“秋水”,而不是在明处打前锋的汉中金家。太极拳最讲究阴阳,刚劲没柔劲可怕,明劲没暗劲可怕。大多时候,阴比阳可怕。

还有那个金远,十六岁便练成“五行变”的金家老三,据说他是金家最聪明的人,也是武功最高的一个。没影子和朱飞说,那年九月九,重阳节,他们依约去金家拜访,没见到金远,都暗自松了口气。由此可见,金远是多么可怕的一个对手。

不过,从这话里面也可以听出来,金家其他人的武功便没那成色。

杨慕侠自信以杨家的实力,跟金家争锋没什么过不去的险滩,他只是有些担心那个早就隐身京城多年的金远。那个长着六指的后生,七八年过去了,如今他的功夫又达到了什么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