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父子争锋
人生第一口烟带来的眩晕,伴着少年对未来的憧憬,或许是许多老烟鬼穷尽一生也再难找到的滋味与感觉。
一大清早上过茅楼后。
秦达先是换上了连折痕都板板正正的六五式。
如果记忆没有出错,这套崭新的六五式是他八三年过年的新衣裳。
抚了一下衣服上的折痕,他又犹犹豫豫的拿起了桌上的铁力火柴,还有一盒不带嘴的生产烟。
不犹豫、不上茅楼,就是对这个时代的不尊重,更是对这个时代父母的不尊重。
只是……
昨天三顿吃的都不是菠菜,草绿跟接下来的氛围不太搭调。
连吃三顿大饼子就咸菜,秦达还是觉着土黄的五三式,更适合接下来的大场面。
隔着炕琴上方的灯窝,看了看正屋里灶台前忙活着贴饼子的老娘徐腊梅。
再看了看昏黄的灯光下,正攥着大茶缸、喝着茶叶沫子的老爹秦茂业。
父子俩的眼神,在某一刻悄悄对碰了一下。
秦达也从老秦头攥出青筋的大手上,看出了同样的犹豫。
犹豫不是忧郁。
有的只是大茶缸会不会被砸坏,新衣服会不会被染色的经济学考量。
父子俩对视过后。
秦达将目光转向了脚上胶鞋的鞋带。
按常理鞋带应该不会被轻易崩断。
如果计划出现变故,同样崭新的中腰胶鞋,或许、应该、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刚刚老秦头的目光,看的是老娘身前的东屋灶台,而不是西屋灶台。
这一点对秦达很重要!
因为东屋灶台下有且只能有柴火枝。
但西屋灶台不同!
那里有指头粗、长度一米二的大火钩子。
虽说心里满是敬畏跟忧郁,但秦达还是擦着了父子二人之间不同时代碰撞出的火花。
行销全国的铁力火柴,因为吃了潮气,火柴头擦过砂皮纸后,并没有第一时间爆出火焰。
而是先泛起氤氲红光,等红光漫过大半个火柴头,才‘呼’的一声爆出了一团带着撩人烟气的橘红火焰。
‘滋’……
白色小木棍上的火焰,带着硝烟味道,燎在四厘钱一根的烟卷上,松散的烟丝滋滋作响。
‘哈’……
深吸一口有些燎嘴的口粮烟,秦达也快速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少年时光,精彩时很精彩,惨烈时也很惨烈。
“他爹,孩子大了,不该动手的时候就别动手了,该着动手了,也别照脸上招呼……”
秦达在东屋大炕上发出的声响,秦家夫妻听不清楚。
但他最后一下嘬烟、吐烟的声响,就跟拿着烟头戳老秦头眼珠子没什么区别了。
“不能给他打的拉在炕上,那样式儿的,就可惜了老二寄回来的新衣裳!”
小儿子做完了挑衅的动作,老蒯孙腊梅也尽到了劝说的义务。
秦茂业将茶缸里浓到激脑子的茶汤喝干,便紧紧攥着那口茶垢满溢而出的大茶缸起身。
滋……哈……
听到小儿子的挑衅还在继续。
秦茂业最后摩挲了一下茶缸,便大跨步走进了东屋。
秦家东屋有一铺大火炕。
高粱篾编的凉席上,秦茂业的小儿子,顶着茂密鸡窝头的秦达。
正枕着单臂、翘着二郎腿,悠哉哉靠着炕琴抽着烟。
对秦达来说,身下篾席泛着松香味的温热,虽然值得留恋与珍惜。
但家的温暖,远不如在老子面前正大光明的抽上一口来的舒服。
挑衅归挑衅。
享受归享受。
当老爹秦茂业攥着大茶缸、肃着脸、竖着眼站在了他面前的时候,秦达瞬间就怂了。
毕竟粗黑茂密的鸡窝头,不是钢盔。
按照老秦头能撬弯钢钎的臂力。
再按照茶垢三十年来的积攒厚度。
老秦头虽说不至于把他当敌人一样对待,但以老头的臂力外加大茶缸的厚重,用不着抡圆了,也绝对会让他瞬间头角峥嵘。
“爹,我好歹也是咱家属区的民兵队长!”
“……”
“我阻止别人干坏事儿,这难道有错了?”
没等老秦头举起手里的大茶缸,秦达就义正言辞的对刚刚的挑衅动作,做出了较为合理的解释。
听到小儿子没有跟家里老头子顶牛。
正在呼饼子的孙腊梅一下就笑出了声。
按照往昔惯例,小儿子不会解释,只会拿着傻乎乎的脑瓜子硬抗老秦头的拳头跟茶缸子。
外屋孙腊梅一笑。
秦茂业的气势瞬间一泄。
怒瞪双眼看着歪躺着抽烟的小儿子,想着这小子刚刚已经十八了。
好像,抽烟已经不再是揍他的理由了。
但让老秦头泄气的真正原因,也如秦达的解释一样。
小儿子秦达,本来有机会跟二儿子秦强一样出去当兵。
是秦茂业为了家属区的安稳,却将他硬生生留在了家里。
除了当兵之外,身材魁梧的秦达,还有去林场上班的机会。
当然,他也可以在双林矿上班,但都被秦茂业给拦下了。
只因偌大的双林矿家属区是跟附近两个林场合作建成的。
这种环境下的三场混合家属区,没个净街虎一般的人物镇着,还真是不成。
想着还没有枪高的小儿子,跟自己一起守护双林矿的正常生产。
想着十一二的小小子,被他这个当爹的鼓动去巡视家属区。
秦茂业的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愧疚的。
秦达用一根铁力火柴擦起的挑衅火焰,终还是因为秦茂业觉着亏欠了小儿子,被主动熄灭了。
“小犊砸,又特么偷老子烟抽!”
一听这话,秦达就知道今儿用不着换衣服了。
“赶紧把衣服换了,今天跟老子下矿,别特么整天打了这个、打那个!”
见满脸褶皱、络腮胡茂密的车轴汉子老秦头,端着大茶缸自己给自己灭了火。
秦达心里狂喜。
这特么应该是赢了吧?
“爸,老王家那俩小子就不是人揍!”
细说差点挨揍的起因前,秦达还是带着小心扫了老秦头一眼。
随着老头破五奔六、巅峰不在,随着自己成年,父子两人的相处方式,也从蛮干变的需要有策略辅助了。
见老秦头确实没有动手的征兆,秦达这才继续解释原因。
“他俩扒茅楼,特么看也就看了,看完后这俩犊子还当人面儿说挺白,这不流氓吗?我揍他俩就是在救他们!”
知道对面的半大老头没有真的动气。
躺在炕上的秦达也乐得继续摆烂。
但为了不挨揍,他也必须对事情的起因做出解释。
面前的半大老汉动手,起步就是皮带炒肉。
打到酣处就是大棍子炖肉,真打到脑仁充血了,未必不是铁棍子炖大棒骨。
周围的四邻八舍,招待孩子也是差不多的菜式。
这年月的半大孩子绝对服家里管,不服管的那是还没有尝遍这些菜式的滋味。
“三小子,人谁不是娘生爹养的?你一下给两家的孩子捣趴窝了,人能不找你爹?”
东屋里做老子的佯怒,做儿子的摆烂。
正屋里忙活完的徐腊梅递给老头子一碗大碴粥,也帮着小儿子拉起了偏架。
“他爹,孙家媳妇一个人拉扯俩丫头也不易,不能让人这么欺负呐!”
“捣趴窝?”
“他特么那是给人捣吐血了,他躺炕上抽烟扮大爷,那俩还躺炕上哼唧呢!”
“就特么不该让他去王瘸子那,哪有他这么教的?”
“净特么下死手!”
虽说让这半大老头抓了王家那俩小子耍流氓,打的可能更狠。
但俩孩子父母找到家门口,就不能说‘活该’这样的话了。
“当家的,那你就去给人家好好说说,也让王家兄弟好好教掇孩子……”
“真让俩半大小子逼的孙二媳妇上了吊,五子他二叔那边也不好支应。”
看着面前佯怒的爹,拉偏架的娘,秦达也强忍住了想要哭唧尿嚎一场的酸意。
再少年时父母犹在壮年,真好!
至于王家那俩小子。
从现在到将来。
人干的事儿他俩没干几件,畜生干的事儿他俩倒是一件不落。
没直接干废那俩祸害,只因为现在是八三年秋。
“娘,用不着你拉着我爹!”
有了老娘撑腰,秦达在老秦头面前的气焰也在噌噌上涨。
“王家俩小子作的事儿,我都给孙家二嫂子说了,捅到街里他俩都得玩完!”
“小王八犊砸,那是王家两兄弟的独苗!”
“多大仇多大恨,你就要给人捅上去?”
“赶紧特么给老子换好了衣裳……”
听到小儿子秦达说到王家俩小子作事儿的结果,老秦头的脸色一变,现在正是各单位都想出彩的时候。
别说是扒人茅楼了。
这年月,张嘴戏弄都得喝壶大的!
真捅上去了,也确实是立马就得玩完。
但真要给王家那俩小子毙了,就该王家两对夫妻去上吊了。
半大小子不仅能吃死老子。
还能祸害死老子!
老王家那俩小子再不地道,也是他秦茂业工友家的独苗苗。
王家那俩小子作的事儿虽说丧德行、丧良心,但凭心而论也真的罪不至死。
王氏兄弟既是老实人也是实诚人,就是家里老娘们不上道,把孩子给惯废了。
真要是儿子秦达一句话给两家的孩子送上靶场,那王家兄弟指定是活不起了。
“你这孩子,怎么还能给人支这招呢?赶紧起来吃饭!”
见老秦头咬牙瞪眼,拉偏仗的秦达老娘徐腊梅赶紧推了老头子一把,又给出了铲事儿的主意。
“当家的,这事儿吧……”
“你得先去找孙家媳妇,她要不往处捅,正好让王家兄弟给出笔钱!”
“这样她就是真走了道,孙家俩丫头还能有个压箱底不是?”
一听老蒯的主意地道,老秦头瞪了一眼炕上歪躺着的小儿子秦达斥道:
“麻溜的换了衣裳,少特么嘚瑟,再让人给你收拾了,熊玩意儿!”
秦茂业迈步要走,躺在炕上的秦达掐灭手里烟头提醒道:
“爸,你去了别给王家两兄弟留面子!”
“就给孙家二嫂子说,一家不出两千块,就给他俩儿子捅出去!”
“王家没了钱,那俩小瘪犊子还能安分点。”
听到儿子又出了要人身家的主意。
秦茂业浓眉一耸,也就不再顾忌是否会砸坏茶缸子了。
可他刚想要动手。
一旁的老蒯徐腊梅却接走了他手里的茶缸子。
“你就安分点吧!”
“那俩孩子真给拾掇了,王家兄弟不得一头碰死在咱们家门口?”
“你特么咋想的?”
看着老爹秦茂业负气而走。
秦达轻轻一叹。
今儿是八三年八月二十四号。
昨儿是二十三号、阴历七月十五,也就是他再少年的大日子。
虽说现在正是热的时候,但兴安岭煤矿家属区的早晨,还是需要穿长袖的。
穿起熟悉的六五式,秦达心里的感慨就刹不住车了。
昨天收拾王家那俩小子,他不过是为了试试身手。
别人家的孩子都是三岁习文五岁成诗。
他却从三岁开始,就跟着三叔参加民兵训练。
秦达的三叔,也就是老爹秦茂业口中的王瘸子,老头的拜把子弟兄之一。
老爹秦茂业祖籍胶东,五三年转业就地落户东北。
之后辗转钢厂、林区。
现在是双林特种煤矿主管生产的副矿长。
一生认干、嫉恶如仇。
昨天是秦达再少年的大日子。
今天就是他爹老秦头倒大霉的日子。
老秦头有两个拜把子兄弟。
除了武装部的三叔王瘸子。
另一位就是双林矿书记宋鬼子。
老秦头作为老大,认干下死力,人送大号秦傻子。
过了今天的大日子,老秦头的报号也被加了一个‘大’字,秦大傻子!
二叔宋成宋鬼子,也被老秦头牵累,重又得了一个宋大明白的报号。
把兄弟三人,老大秦茂业认干,老二宋成长袖善舞,老三王五七善战。
五三年转业,老大、老三受了老二宋成影响,落户在了东北。
兄弟三人转业后从钢厂辗转到了林区。
老大、老二成功开发了双林特种煤矿。
老三则是在管着全县的民兵训练。
就在今天,八三年的八月二十四号。
秦老大、宋老二就要被双林煤矿的老二,矿长白福先算计。
不仅先后丢了职位,还会把半辈子的成果拱手送人。
这事儿也是事发二十几年后,做了双林矿门卫的宋成猜出来的。
矿长白福先联合煤矿新来的技术员,在作业面爆破中多增加了爆破点,导致双林矿最大的一口窑水漫金山。
入冬后,透了气的矿洞被东北的寒风一吹,里面的积水冻结,这一冻就耽误了大半年的生产任务。
这次事故虽说没有人员损失,可却耽误了大半年的生产进度。
本来两兄弟还是可以带着开发双林矿的功绩体面的离开。
但一生认干的秦老大不认栽,一心死守小半辈子打下来的双林矿。
结果就是:矿长白福先第二年夏初带人抽干积水恢复生产,挽救了双林矿,也死死踩住了兄弟俩。
人老白以后成了远近闻名的亿万富翁,兄弟俩一个下矿继续卖大力,一个则是成了煤矿的门卫。
说到双林矿矿长白福先这货。
他就跟秦达收拾的王家兄弟一样,也是个人事不会干,畜生干的事儿一件不落的坏种。
秦达认为,他能再活一次,就是为收拾白福先这老小子来的。
今儿这大日子里,他肯定不能让秦老大、宋老二两兄弟栽在小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