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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男鬼
第二章
海棠花瓣簌簌落在钟艾肩头,她盯着石桌上凝结的晨露——那滴水珠正倒映着男人精致的脸,他一身玄袍,玉簪束发,白玉似的透明手指捏着个黑金色的扇子,腰间的青铜铃上画着似蛇似鱼的花纹,这让她想起这半年噩梦里反复出现的场景:钟六和艾玉的葬礼那日,棺木缝隙渗出的鲜血正蜿蜒成诡异的图腾。
“你让我做了半年噩梦,就为了逼我继承钟家神棍的衣钵?“她上前一步,几乎贴着那男人的身体,手顺势压在石桌上,桌上的花瓣在她掌心洇出粉红汁液,“大哥,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说完最后一句,钟艾深深叹了一口气,忽然感受到一种少有的心酸,眼眶都因此红了起来,俏丽的脸上都是愤恨。
“这是钟家人的宿命。”男人的话有些冷,他负起手,面上的表情还是笑,像在讲一个稀松平常的笑话。
微风拂过,吹起钟艾的头发,但眼前男人的衣袂都没飘动一毫。
“我不信什么宿命,要不是你,我可以这辈子都不回雁镇。”钟艾恨道。
男人闻言折扇“唰“地展开,扇面《黄泉引渡图》中提着引魂灯的鬼差突然眨了眨眼。钟艾知道这是幻术,但后背仍泛起寒意——十二岁那年,正是这幅画里的鬼差拽住了她试图逃离老宅的脚踝。
“你说什么才是办法?不是办法不是办法,你们总是这样,不仅自己没办法,还要阻碍别人的办法。”钟艾狠狠剜了一眼男人,甩着胳膊把眼睛从扇子上移开。
“宿命就像缠在你脚腕的红线。”他指尖掠过钟艾发梢,带起一缕幽蓝磷火,“越挣扎,勒得越深。”
钟艾抬手挥散磷火,火星溅在花瓣上烧出细小孔洞。这让她想起小时候,她在祠堂当众掀翻供奉的香炉,滚烫香灰在破奴画像中的脸上烙出永久的疤。
“我不信命……“她苦笑着后退时踩碎满地花瓣,汁液染红运动鞋边,语气有些疲惫,“要不是你作祟,我早就在国外当程序员了,但现在我只能站在这,这都是拜你所赐。”
男人被钟艾的小动作逗得笑起来,看着钟艾的侧脸柔声道:“所以这半年我也想了个办法,你想听听吗?”
“不听!”
男人袖中忽然窜出条碧色小蛇,顺着石柱盘踞到她颈侧:“钟大小姐又忘了?你三年前篡改高考志愿时,是谁帮你瞒过你父母的眼线?“那语气似笑非笑,明明是道德绑架却有种蛊惑哄诱的意思。
钟艾的大眼睛死死盯着他,脸上凝着一种想打死对方却打不过的委屈,她微微偏头试图躲避,半晌,还是不得已的问:“真的吗?”
人果然就是这样,被逼退了一步,步步都要退。她又开始隐隐后悔自己居然坐上了回这的车。
“真是好骗,难怪被你的同窗骗的那么惨。”男人忽然起了一丝逗弄的心思,忽然想起了一个月前他偷偷与钟艾共感,看到钟艾在千里之外调查捉奸,气不过渣男还自己偷偷扎小人时的表情。
钟艾被这话激怒,一口气郁结在心口,几乎是怒目圆睁瞪着眼前高大的身影。
“三年。”男人忽然逼近,弯腰与钟艾对望,朱砂痣在眼下晕开血色,“你留在老宅,和我一起找离开钟宅的方法。”扇骨寒铁触感让钟艾想起祠堂里的铜戒尺。
“现在钟家只剩你一人,你已无心在此奉守祖训,延续积业,我想我应该也是到了离开的时候,但我现在还未找到离开的办法,这半年我理出了些思路,但此事需要些时间。”
“你放心,三年是最长期限,我或许能更早找出离开这的办法。”
“只要钟家没了我,你便可来去自如,怎么样?”
远处老宅突然传来钟鸣,惊起满树寒鸦。
钟艾看着一旁悬空的海棠花,忽然说:“你这么厉害,自己找总比带着我这个对算命通灵一无所知的人好一些吧?”
男人好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忽然一笑,绕着钟艾走了一圈:“钟艾,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个鬼。”
钟艾闻言伸出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暗骂自己睡不好脑子也坏了,她盯着满园花草,认命般低下了头,夜夜噩梦的痛苦似乎还历历在目,她心里安慰自己:反正现在也没地方去。
“成交。”她自嘲一笑,答应的干脆,“但你如果骗我...“她抬起头,用沾染了花瓣血色的手指按在男人心口,“我就把你祠堂里的画全部烧掉,我们谁都别活了。”
男人闻言轻笑起来,点点头表示默许,钟家历代家主的个性千奇百怪,但像钟艾这个性的,还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拉钩?”钟艾忽然翘起小指,眼底闪着当年往他贡品里放蟋蟀时的狡黠。破奴怔忡间,少女冰凉的手指已穿透他虚影:“亲爱的破奴神,骗人精要吞千针哦。“
钟艾认真的拉完了钩,随后一个眼神也没给男人,转身走的干脆。
她低下头朝自己院子走,掩饰难逃控制的失落,她从小就能看到鬼,没人相信——因为这是一个只有钟家人能看到的鬼魂。
千百年来,钟家都奉对方为神,她被父母逼着跪拜了他十几年。
他叫破奴,但在钟家没人敢直呼他的名讳,祖祖辈辈以来,在钟家,所有人都叫他——破奴神。
破奴看着钟艾略显落寞的身影消失在回廊,识趣的没跟过去,只是抬头赏景色。
钟家这座老宅是他100多年前参与设计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仿了江南园林但也考虑了很多雁镇本地的地域因素。
比如眼前这东花园,虽有小桥流水假山交错,鲜花无数,但考虑到北方冬天树木枯死,也加种了很多油松、冬石楠、梅树。
梅花在大雪中开花,别是一番好景。但什么花,都比不上海棠。
他不禁陷入了回忆之中,算起来那个建宅子的人应该算是钟艾的太太太爷爷,是钟家这个玄学世家难得的知识分子,也是个难得真心实意信服他的知识分子。
不像钟艾这个现代知识分子,上了小学之后就觉得钟家祖上的活计都是封建迷信。
让他头疼了一年又一年。
钟艾从小就是个难缠的,经常在拜神的时候对着她父亲钟六抱怨,有时候还会直接抗拒拜神。
钟六又是个脾气爆的,本来他就经常打骂钟艾,再加上拜神不敬,每次钟艾都被打的很惨。
而挨完打之后钟艾会稍微老实一些,这时候钟六就会押着鼻青脸肿的她到祠堂神像前赔罪,每次他听到钟艾嘴里自己的名字,都觉得钟艾对自己恨之入骨。
“尊敬的破奴神,我……我不是故意对您不敬,请您原谅。”
钟艾这句话从七八岁说到了十七八岁,按照老剧情,每次她说完之后钟六就会一脚踢到她的膝窝处,钟艾被踢倒,跪在地上,这才会不甘不愿的给他磕三个头。
那时候他不常现身,钟家之前的继承人的通灵算命本事学的十分好,一般的事根本不需要他出手。因而他日常都隐身在祠堂上挂着的画里休息游玩,只有夏天才会现身到东花园赏花。
千百年来,能因为罚跪而日日在画中与之对望的,只有钟艾一个人。
他记得那时候她的衣服总是带血,眼神里都是愤恨和不甘,当然,现在也不例外,只是这孩子长大了,学会隐藏情绪了。
破奴神,破奴神,这称呼他习惯了2000多年都还是觉得怪异,毕竟在他那个年代,破奴这个名字就和现代的张伟一样普遍。
从前他会想,如果现在一个叫张伟的人死后被叫张伟神,会不会也一身鸡皮疙瘩。
但现在他不用愁了,自从钟六夫妇去年意外去世,刚大三的钟艾被他施加了噩梦诅咒之后,这个称呼便消失了。
他知道钟艾在沙市的这半年,每天都叫他鬼东西,破神,狗魂魄,杀千刀的绑架犯……刚刚那句破奴神,算是破了例了。
想到这,破奴深深叹了一口气,每次钟艾问他怎么才能摆脱钟家世代算命这个命运的时候,他都无从回答。
毕竟他自己也只是个被天命困在钟家的守护神,一个游离了一千多年的鬼魂。
古志记载,雁镇是阴阳相交之地,1000多年前,他因机缘巧合救了钟家祖先,从此成为了钟家守护神,世代保护着他们继续算命通灵的祖业,保护着他们延续血脉。
可他的记忆似乎断了档,救人这件事他毫无印象,无论他如何回忆,他都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到钟家的。
记忆的断线日夜折磨着他,他一直觉得,做一个不混沌的鬼,其实是一种惩罚。
比起钟艾,更想离开钟家的,是他。
但无论他在地府人间如何穿梭打点,就是没人肯告诉他如何摆脱这个宿命。
一直到半年前,钟六夫妇因车祸去世,他到地府送魂,阎王殿使者这才千年来第一次告诉他,钟家那唯一的后人身上,有他离开钟家的转机。
他是个倒霉鬼这件事他早已接受了,而钟艾似乎还没接受自己是个投胎到钟家的倒霉孩子。
算起来,他们两个的霉运不相上下。
倒霉鬼利用一下倒霉孩子,应该不会遭天谴吧?
暮色渐浓,男人的身影淡入祠堂画像,画中提灯鬼差的眼睛快速眨了几下,享受最后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