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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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是一部具有强烈的批判精神的作品。在这部书里,蒲松龄借花妖狐魅的故事,大胆地揭露了封建社会的黑暗,并予以严厉的批判和辛辣的嘲讽。他在《同毕怡庵绰然堂谈狐》一诗中写道:“人生大半不称意,放言岂必皆游戏?”表明自己的谈狐说鬼并不是游戏之言,而是寄托着对于社会人生的愤慨的放肆言论。正如余集所说:“所载多涉诡荒忽不经之事,至于惊世骇俗,而卒不顾。嗟夫!世固有服声被色,俨然人类;叩其所藏,有鬼蜮之不足比,而豺虎之难与方者。下堂见虿,出门触蜂,纷纷沓沓,莫可穷诘。惜无禹鼎铸其情状,镯镂决其阴霾,不得已而涉想于杳冥荒怪之域。以为异类有情,或者尚堪晤对;鬼谋虽远,庶其警彼贪淫。”(《聊斋志异序》)

《聊斋志异》的批判矛头,首先指向封建社会大大小小的官吏,将他们贪婪、谄佞、昏庸、无耻的面目暴露无遗。同时,又通过控诉他们欺压、剥削人民的罪行,痛斥了腐朽黑暗的封建政治。《梦狼》写白翁梦中入其儿子做官的衙署,只见巨狼当道,白骨如山,“堂上、堂下、坐者、卧者,皆狼也”。深刻地揭示了官吏的豺狼本性。蒲松龄在篇末说:“窃叹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为虎,而吏且将为狼,况有猛于虎者耶!”指出吃人的官吏并不是个别的,而是普遍的存在,这就使小说具有了更深刻的政治意义。《梅女》通过一个冤死的少女在冥中复仇的故事,控诉了官吏的贪残。这篇小说虽然情节近乎荒诞,并有较浓厚的因果报应思想,但是在揭露封建官吏的贪婪、凶残方面,却是十分有力的。作者借小说人物的口痛骂贪赃枉法的典史说:“汝本浙江一无赖贼,买得条乌角带,鼻骨倒竖矣!汝居官有何黑白?袖有三百钱,便而翁也!”这番话说得多么痛快,显然是在为受迫害的人们伸冤吐气。《续黄粱》中那个梦为宰相的曾孝廉是一个具有深刻典型意义的封建官僚。他做梦当了宰相以后,在皇帝的“优容”下贪赃枉法,作威作福,“平民膏腴,任肆蚕食;良家女子,强委禽妆”,“荼毒人民,奴隶官府,扈从所临,野无青草”。后来因为各地的劾奏太多了,皇帝才不得不把他充军云南。曾某在充军路上被冤民杀死,死后魂入冥府,下油锅,上刀山,痛苦不可言状。更有讽刺意味的是,他平生贪污的三百二十一万钱全部堆在阶上,像丘陵一样高,一一熔化后灌到他的口里。“流颐则皮肤臭裂,入喉则脏腑腾沸。生时患此物之少,是时患此物之多也。”然后他又转生为人,被诬陷入狱,凌迟处死。他此时“胸中冤气扼塞,距踊声屈,觉九幽十八狱,无此黑黯也。”正在悲号间,忽然醒来,原是一梦。这个故事是从唐传奇《枕中记》衍化而成的,但其思想意义却远比《枕中记》积极、深刻。《枕中记》虽然对追求功名富贵的知识分子有所讽刺,但主旨是宣扬人生如梦的消极思想。《续黄粱》则以极大的愤怒鞭挞了封建官吏中最上层的人物,充军尚不解恨,又断其头;断头亦不解恨,又加之以阴司之刑;油鼎刀山仍不解恨,又使死而复生亲历饥寒冤苦,直到他自己感到“九幽十八狱,无此黑黯”方才罢休。有人批评《续黄粱》“太酷”,我们认为这正是小说可贵的地方。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蒲松龄在这篇小说里,并没有把铲除贪官污吏的希望完全寄托在皇帝身上。当弹劾曾某的疏文上达皇帝后,“曾闻之气魄悚骇,如饮冰水。幸而皇上优容,留中不发。”字里行间委婉地表示了对皇帝包庇贪官的不满。这篇小说所达到的思想高度,证明蒲松龄对黑暗的封建政治有着相当透彻的认识。如果将《续黄粱》和上述的《梦狼》、《梅女》联系起来考察,我们就可以得到一幅小至典史、县令,大至宰相公卿,整个封建官吏的群丑图,从而加深对于封建政治、封建制度的认识。

在揭露批判封建官吏的作品中,《促织》占有突出的地位。小说的背景在明代宣德年间,一开头就说:“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这一安排是有历史根据的,《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四《伎艺类斗物》条载:“我朝宣宗最娴此戏,曾密诏苏州知府况钟进千个。一时语云:‘促织瞿瞿叫,宣德皇帝要’。此语至今犹传。”蒲松龄抓住这个题材深挖下去,揭示了进贡促织给人民带来的巨大痛苦。小说写一个叫成名的人,他因贡不出一只促织,被官吏打得“两股间脓血流离”。后来捕到一只,又被他九岁的儿子弄死。孩子害怕父母责罚,投井自尽了。小说描写成名夫妇此时“化怒为悲,抢呼欲绝。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此情此景,对于统治者的控诉达到高潮。此后情节急转直下,死儿忽然变为一只善斗的促织,成名献给县宰,县宰献给抚军,抚军献给皇帝。举天下所贡促织都斗不过它,又“每闻琴瑟之声,则应节而舞,益奇之。上大嘉悦,诏赐抚臣名马衣缎。”县宰也受到“卓异”的好评。蒲松龄讽刺道:“抚臣、令尹并受促织恩荫。闻之:一人飞升,仙及鸡犬。信夫!”这篇小说围绕一只促织的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细致地刻画了成名一家的忧喜。他们的忧固然是对统治者荒淫残酷的血泪控诉;他们的喜更是一种尖锐深刻的批判,因为这是以九岁幼儿的死换来的。篇末异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而奉行者即为定例。加以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更无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笔墨很含蓄,但讽刺的力量却很强烈。

《聊斋志异》中还有一些篇幅较短的作品,以辛辣的文笔对贪暴的官吏投以嘲讽,与上述几篇风格迥异而精神是一致的。如《鸮鸟》、《公孙夏》、《韩方》、《一员官》等。另有一些作品,在涉及官吏贪虐时,往往借篇中人物之口或异史氏的话,对他们加以鞭挞。如《成仙》中成生劝周生的话:“强梁世界,原无皂白。况今日官宰半强寇不操矛弧者耶?”指出官宰有一半是不拿凶器的强盗。《伍秋月》中异史氏曰:“余欲上言定律:‘凡杀公役者,罪减平人三等。’——盖此辈无有不可杀者也。”《潞令》写一个小小的县令“贪暴不仁,催科尤酷,毙杖下者,狼籍于庭”。上任不过百天,就杀了五十八人,还以此自豪。蒲松龄感慨道:“呜呼!幸有阴曹兼摄阳政;不然,颠越货多,则‘卓异’声起矣,流毒安穷哉!”这些,在封建专制时代,无疑都是大胆的言论。

蒲松龄着力揭露和批判官吏的贪黩,确实触及了清初政治的溃疡面。康熙年间,重大的贪污案件层出不穷,如康熙二十三年,侍郎宜昌阿、巡抚金俊吞没被查抄的尚之信的家产,侵蚀兵饷,强夺商人沈上达财物并将沈谋害,就是一个大案件。康熙二十八年,湖北巡抚张亏空公款,又勒派盐商垫还九万余两;荆南道祖泽清勒索民款银八万两,也曾轰动一时。康熙二十七年,郭弹劾大学士明珠、余国柱,指出他们卖官鬻爵的种种罪行,以至康熙在给吏部的谕令中也说:“迩来大小官员,背公徇私,交通货贿。……如此积弊,愈久愈深,物议沸腾,舆情激愤。”《聊斋志异》不仅生动地反映了当时政治的腐败和黑暗,而且从下层人民受害的这一侧面,予以愤怒的批判,甚至皇帝也遭到冷言讥刺,这不能不说是《聊斋志异》的一个突出成就。

《聊斋志异》还在一定程度上揭露和批判了土豪劣绅勾结官府欺压人民的罪行。毛主席曾经指出:“宗法封建性的土豪劣绅,不法地主阶级,是几千年专制政治的基础,帝国主义、军阀、贪官污吏的墙脚。”(《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这段话极其深刻地揭示了土豪劣绅和封建官吏的依存关系,说明了封建统治赖以存在的阶级基础。蒲松龄当然不可能认识到这一点,但他多少触及到了这种现象。《成仙》中的黄吏部勾结县宰残酷地迫害周生,将他投入狱中,几乎害了他的性命。周生愤慨地说:“邑令为朝廷官,非势家官,纵有互争,亦须两造,何至如狗之随嗾者?”一针见血地道破了封建官吏就是土豪劣绅大地主阶级的走狗。《红玉》中那个因贪污而下台的宋御史,回乡后仍“大煽威虐”,竟在青天白日之下闯入冯相如家,打伤冯氏父子,夺走冯相如的妻子。冯父呕血而死,冯“抱子兴词,上至督抚,讼几遍,卒不得直。……冤塞胸吭,无路可伸。”这个故事充分暴露了封建官府是不法地主土豪劣绅的庇护者。此外,像《金和尚》里那个僧侣大地主因为勾结官吏,就可以放肆地欺压人民。《石清虚》中那个豪门地主可以任意夺走别人珍爱的一块佳石。《博兴女》中那个势豪肆无忌惮地掠走民女,逼淫不成,就“缢杀之”。这一切都形象地说明了地主豪绅在封建官府的包庇下,是怎样凶残地鱼肉无辜的人民。

《聊斋志异》不仅批判了窳败、黑暗的封建政治,还针对为它服务的科举制度进行了大胆的抨击。蒲松龄曾出入考场多年,对科举制度的种种弊端和黑暗有透彻的了解,所以他的揭发和批判也就格外有力。

蒲松龄从试官和考生两个方面揭露了科举制度的弊病。在蒲松龄笔下,试官是一批不学无术、香臭不分、营私舞弊、贪污受贿的人物。朝廷任命这种人主持科举考试,只能是“黜佳才而进凡庸”(《三生》)。《考弊司》骂阴间的主试官虚肚鬼王,衙门口高挂“礼义廉耻”的招牌,衙门里却干着极端无耻的勾当。诸秀才初见,“例应割髀肉”,“若丰于贿者可赎”。目睹此状,秀才闻人生大呼:“惨惨如此,成何世界!”在《素秋》中,蒲松龄骂试官为“糊眼主司”。在《于去恶》中又骂试官是一批“游神秏(耗)鬼”,连瞎眼的师旷和爱钱成癖的和峤也混入试官之中评判文章了。《贾奉雉》写才名冠一时的贾生屡试不中,后来将落卷中最次的一些文句凑成一篇文章拿来应考,不料却高中了。《司文郎》的讽刺尤为尖锐。小说写一个盲僧能用鼻子嗅出文章的好坏,余杭生的文章使盲僧作呕,偏偏高中了。盲僧听说后感叹道:“仆虽盲于目,而不盲于鼻;帘中人并鼻盲矣。”拿各试官的文章烧了让他闻,“至第六篇,忽向壁大呕,下气如雷。众皆粲然。僧拭目向生曰:‘此真汝师也!初不知而骤嗅之,刺于鼻,棘于腹,膀胱所不能容,直自下部出矣!’”这是何等有力的讽刺!

蒲松龄对于科举制度下热衷功名的儒生的批判也是十分强烈的。《沂水秀才》和《雨钱》批判他们贪鄙龌龊;《仙人岛》批判他们夜郎自大。《苗生》对那班自鸣得意的又酸又臭的儒生们,以及他们赖以升官发财的八股文,表示了极大的厌恶和轻蔑。《王子安》活画出一个热衷功名的士人在科举制度毒害下,类似疯狂的妄想。作者在篇末说秀才入闱有七似:“初入时,白足提篮,似丐;唱名时,官呵吏骂,似囚;其归号舍也,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末之冷蜂;其出场也,神情惝恍,天地异色,似出笼之病鸟;迨望报也,草木皆惊,梦想亦幻……此际行坐难安,则似被挚之猱;忽然而飞骑传人,报条无我,此时神情猝变,嗒然若死,则似饵毒之蝇,弄之亦不觉也。……无何,日渐远,气渐平,技又渐痒,遂似破卵之鸠,只得衔木营巢,从新另抱矣。如此情况,当局者痛哭欲死;而自旁观者视之,其可笑孰甚焉。”这段文字不仅对应考的儒生们是一个辛辣的嘲讽,而且也有力地揭露了腐朽的科举制度是怎样地摧残读书人。在这种制度下,一些有真才实学的士人往往名落孙山,而胸无点墨的鄙夫却夤缘得中。遭逢不偶的寒士,处处受人歧视揶揄;平步青云的新贵则为人所艳羡奉承。蒲松龄对这种庸俗的社会风气极为愤慨,在《罗刹海市》中以寓言的笔法批判了是非不分、美丑颠倒的现实。蒲松龄骂当时的社会是“花面逢迎,世情如鬼”,表示“何能易面目图荣显!”他的愤怒是很强烈的。

批判和反对以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是十七、十八世纪一种进步的思潮。在思想界,黄宗羲曾批判“科举抄撮之学”;顾炎武认为“天下之病民者有三:曰乡宦、曰生员、曰吏胥”,主张废天下之生员,改革科举制度,进而改革官制。在文学领域,稍后于蒲松龄的吴敬梓、曹雪芹,也都对八股文和科举制度做过猛烈的抨击。蒲松龄对科举制度的揭发和批判虽然还有许多不彻底的地方,但他的火力如此猛烈集中,讽刺如此尖锐辛辣,他所达到的成就是同样不可忽视的。

对于封建礼教,《聊斋志异》也在一定程度上有所批判。当时程朱理学在思想界占据着统治地位,“三纲五常”、“三从四德”这些封建教条由于统治者的提倡而强化起来。蒲松龄对此不满,在小说中揭露了封建礼教给青年男女所造成的不幸和痛苦。《寄生》写闺秀与寄生相爱,寄生遣人说媒,遭到她父亲郑某的拒绝。闺秀抑郁成疾,“郑闻之,怒不医,以听其死”。连闺秀的母亲都骂他:“何守头巾戒,杀吾娇女!”郑回答说:“若所生女,不如早亡,免贻笑柄!”郑某谨守封建戒条,竟置女儿于死地而不顾,封建礼教残酷的吃人本质由此可见。又如《霍女》中的霍女,虽然“三易其夫”,蒲松龄却认为她“为吝者破其悭,为淫者惩其荡,女非无心者也”,予以热情的肯定。这也表现了他对封建礼教的批判态度。

如上所述,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对封建社会末期的政治黑暗、科举制度和礼教都作了大胆的揭露和批判。他的批判涉及封建社会上层建筑的许多重要方面,对今天的读者仍有一定的认识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