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人偶
玛格丽特带着凶狠与喜悦并存的狡黠笑容,从沙发上溜了下来。她这一副以暇待整的样子不像马上就要以命相搏的死士,更像一个摆弄新奇玩偶屋的小孩子。毕竟,杀人对她而言只是一种惯常的仪式和善后的手续。跟着底西福涅,也没法儿指望她有什么别的爱好。
卡门女士明显很憎恶这种冥河鬼怪才有的态度,于是她决定给玛格丽特上一课。而这堂摆在被当局追捕的非法老师与委身于敌的肄业生之间,名为“生离死别”的社会常识课,很快就要以你死我活的方式鸣锣开堂了。威尔逊感觉这一幕憋屈得他想枪毙了全欧洲。
一个视死如归,一个欣喜若狂。
在一轮轮耗尽心力的清理门户之后,亨德尔仅剩的老师与学生,又回到了平安夜小测前斗智斗勇的那些夜晚。只是这次双方博弈的武器不再是传纸条、抄作业和“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差一届”,而是以命为尺的决斗。
“玛格丽特张伯伦”?别闹了,主动决斗的卡门女士的性格不是死板,简直是个矫枉过正的傲娇。他肯端出这样的架势,摆明了今天一定有一个要被抬着出去。
那么我们的威尔逊呢?在这场生死相搏之中,本当冲在一线的他却像个外人被排除在决斗之外。然而玛格丽特夺走卡门女士的脸这件事,确实令他心生愧意,他无法公正地干预这场斗争。
把一切交给老师吧,冷静的张伯伦还有职责要完成。
威尔逊将手指放在M1835的板机上,他时刻留意着门口的异动。造成这一切的元凶此刻就在门外徘徊。
走廊里的惨叫声逐渐消停下来了,一股阴森的气息在门外烦躁地来回走动。他觉得自己本应出门去结果了门外的万恶之源。
但诅咒与凶煞之间的厮杀是否已经结束,威尔逊仍不清楚。门在赋予了他们绝对安全的同时,也将他们的耳目完全封闭了起来。所以他只好以静制动。
门内,一场奇怪而又光明正大的决斗已经拉开了帷幕。卡门能看见屋子里的光变得黯淡,而这种变化一定是玛格丽特带来的。画中的“伊玛目”本没有什么停电的概念,这里的光源与阴影都是靠画笔描摹出的,在魔法中,他们就是恒定的。毕竟画中的太阳永不会落下。然而此刻“伊玛目”的光线却像被什么遮蔽住了一样,开始黯淡了下来。随后便开始忽明忽暗地闪烁。
能造成这种变化的只有可能是玛格丽特,张伯伦的法术,只有张伯伦可以使用。
“老师,我要来了,嘻嘻。”
“啪嗒。”清脆的一声响起,就好像整个房间的某个开关被拉上了一样,房间里陷入了暂时的黑暗。在无光的时刻,威尔逊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呼吸声和门外几无可闻的微弱呻吟。房间里的温度好像又下降了几度,这回弥漫的不是荡漾开的鸡皮疙瘩或恶寒的气味,而是阴冷。
不带有任何生气的阴冷。
卡门对这种气味的敏锐令她在黑暗中皱起了眉头,鼻子里飘来的都是经过冷藏处理的尸体的味道。
厨子、医学生、殡葬行业或制香业的人多少能分得清尸体的气味。厨子讲究新鲜,因为死去食材的肉质和味道都会变。医生知道活人的体味大多来自汗腺和皮下腺分泌的油脂共同造成的气味,其中还伴有一些信息素。那些在少年时疯狂溢出的睾酮素与雌黄素,老年时因机能退化,皮下腺分泌失调但产生的淡淡的老人味儿,蓦然地消失了。
冷冻储藏的尸体,皮肤上都有很厚的白霜。冻结的皮肤呈现出统一的青灰色,血液淤积的地方则产生了青绿色的大块尸斑。而这种尸体储藏方案,很早就已经流行开来了。
灯再亮起来的时候,屋里瞬间变得拥挤起来。在精致的客厅中,站满了侍女……不,威尔逊不知道她们是什么。
婀娜有致的身段,为了迎合维多利亚时期的审美,刻意用胸衣勒出了腰线。相较于保守的着意要求,在长裙中露出大腿,在当时已经是惊世骇俗的放荡了。
但所有这些姣好白皙的身段并没有给屋子里带来一丝多余的荷尔蒙。
因为她们的头……
她们已经没有头了。
一个个巨大的虫笼取代了她们原本的头颅,在铁球状中一条条来回飞速爬动的蠕虫,将笼子踹得摇摇欲坠,但从脖子里延伸出的肉质触手紧紧地系住了虫笼,让摇摇晃晃的球状体不至于从脖子上掉下来。他们原本的头颅都被自己的双手捧着,但无一例外地做出了痛苦哀嚎与扭曲的表情。眼角膜已经浑浊了的眼睛如同蒙上了一层白霜,偶尔转动一下。两个明显还很新鲜的头颅,眼神里还能显出一丝感情,眼珠转向卡门,似乎在寻求着帮助。
站在死魂灵的角度来看,“活人”是扎眼的存在。这些生者司空见惯的呼吸、热量、气味、激素分泌等生理指标,在黑夜中都非常易于捕捉。毕竟连蚊子和蝙蝠都能轻易找到的东西,超自然生物不可能察觉不了。黑夜中的捕猎者很容易就能锁定活人身上的气息。
譬如狼人的鼻子和耳朵很敏锐。在黑夜中,他们能很容易地听清楚因恐惧而加快的心跳和因紧张而分泌的汗味。
但卡门现在不能分神,因为这些头颅与肉体之间的联系,早就被人为切断了,之所以还能做出动作,应当是依靠蛀空了他们肉体的这些虫子和触手。从现场来看,眼前少女的身体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容器,一个承载诅咒的肉壳子。
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恶寒。
“老师,这回我终于可以把你也做成我的藏品。”玛格丽特吃吃地笑了。
这是蛊法与邪术的结合。苗海与滇地的育虫传统,一直受惠于澄江古生物群与本地独有的气候环境,将肥硕的毒虫与蝾螈缝合在了一起。蝾螈虽然不能离水,但几乎都保留了断臂再生的能力,因此经常被当时的蛊师采来试蛊。至于蛊虫,看起来玛格丽特丧尽天良地选择了天鹅绒虫。节肢类动物已经无法承载她那致命的想象力了。
这些在欧洲不常见的生物诞生自于6.5亿年前,肥嘟嘟的粉红身躯、遍布全身的真皮突触,毛茸茸的触角抚摸起来如天鹅绒一般温暖,多对突出的步足与弓起身子的进食姿态常令人对这种特异生态瞠目结舌。但它们拥有蜘蛛的大脑、螃蟹的消化腺与蚂蟥的贪婪,这些粉嫩嫩肉嘟嘟的虫子什么活体有机物都可以吃,当张伯伦在亨德尔的魔法生物课上看到负子蟾一般背负着无数绒虫的蝾螈时,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世界一定疯了。
这是红缨子从云南带来的蛊术,蛊盅藏在茶树苗里带来的英国。现在她本人已经走火入魔,成了一条肥腻扭动的蠕虫。那天,已有筑基期修为的她在学英文的时候,突然惨叫了一声,从凳子上跌了下来,然后从口中冒出了无数毛骨悚然的蜈蚣,很快肉身就被密密麻麻的虫子吃了大半。
再然后,从剩下的皮囊中就长出了令人头皮发麻的触手。她是第一个被英国瘴气吞没了的孩子。只是威尔逊没想到的是,玛格丽特竟然将她与她的生魂带出来了。
“老师,你最好小心,那些虫子是……”
“不用给我开小灶,威尔逊。我知道是那孩子,”卡门老师头都没有回,“来英国的第一天她哭着要回家,后来我给她带去了一个苹果派,她吃完了就不哭了。我记得,威尔逊,你们每个孩子我都记得。”
玛格丽特的嘴角动了动,终究还是什么话咽了回去。
“让我来看看你们的本事吧,玛格丽特张伯伦。”卡门女士的右手一直握住了那个瓶子,“你越来越像底西福涅了,我知道这是你改良的尸香,但把她们当作木偶一般蛀空,就为了放进你拘禁的生魂,但这恶俗的品位,我实在无法苟同。”
“不要教我怎么做,老师?我一点儿都不想把自己打扮成复仇者,这太低级了。现在我只是很单纯地,想要宰掉您而已。”
死魂灵一般的少女们分成了内外三层,每层都围成了一个半圈,各自沿着不同的方向,开始一步一步地向卡门踱去。《吉赛尔》里那阴郁的歌声从捧在手上的头颅中飘荡出来:
“你让我记起我是怎么失去我的第二次生命,
第一次的很容易失去。
但是现在我太习惯这些流浪的鞋子。
哦,你就像我一样是个漂泊者。
吉赛尔,我们的许愿池在哪儿。”
鬼气森森的女人身体,双手捧着正在开口唱歌的头颅,身体逐渐摆脱了乍回阳世时体现出的那种死僵与浮肿。在移动斜线脚尖跳之后,外层的女人开始一个接一个足尖踮起地做出原周转。稳当的上身和双臂稳稳地接住了虫笼与捧着的头颅。唯独裙裾卷起,荡出了一圈雪白的花瓣弧线。除了头上时刻被撞出巨大金属声响的虫笼之外,恢复活动的尸体在灯光下摆出种种姿势,让人误以为他们便是一樽樽以肉身浇筑的石膏像。
死亡以一种特别的形式禁锢了她们的肉体,而赋予了她们僵硬但又不可背叛的形式。如同一位看不见的雕刻师,从一团泥泞而扭曲的石膏里捏出了大卫与扫罗一般。她们不必担心发胖、担心老去,也不必心碎、不必哀怨、不必憎恨。她们只是诅咒的凭依,平等地将死亡散播给每一个不幸看到她们的人。
硕大的铁笼脑袋被甩得来回作响,在里面爬动的肉色蠕虫纷纷张开了黏糊糊的步足,诸多复眼盯着威尔逊不放,笼子的动静随之变得喧腾起来。
死亡的过程,便是逐渐用生命的沙砾堆砌起名为坟墓的沙堡的过程,盘踞于冰冷的金银与钻石之上的死亡,斜睨着将全部鲜活的生命与爱编入按部就班的保险柜的人群,在他们将自唯一属于自己的生命消耗殆尽之后,再发给他们冰冷而凝固的死亡。
而刚刚用眼神向卡门和威尔逊求助的两个女鬼,似乎因为技巧还不太熟练,在足尖腾空大跳之后,头上的铁笼蓦地掉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了“伊玛目”的地毯上,大量蠕虫瞬间从脖颈的接榫处爬了出来。它们没有爬向房间里的其他地方,并且纷纷顺着裸足与脚踝爬上了尸体,头颅的表情登时就变得恐惧,大声了尖叫了起来,两颗头的眼睛都望向了威尔逊,极力地乞求他的帮助。但来不及了。蠕虫已经爬到了她们的嘴里,鼻子里,开始啃咬她们的眼球与皮肤,用锋利的虫喙划开早已失去血色的皮肤,极力地钻进皮肉之中。
尖叫逐渐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呻吟,再然后嘶哑了下来。不到几分钟,两具舞者的尸体便只剩下嶙峋的白骨与附着的密密麻麻的虫子,以双腿大张,身体俯就,右手端着头颅,伸向卡门的姿势,永远地定格了下来。其他的头颅仍然在歌唱着,只是歌声从阴森转向凄厉,间或还夹杂着虫鸣的声音:
“她有一次告诉我们,我们就像这些美好的潮汐。
那是我们生活的方式,那是我们死去的方式。
当水依旧是水,我们坠入和离开魔法般的生命。”
而队伍中的玛丽安东瓦内特,此刻捧着自己的头颅,已经从死魂灵中缓步走上前来,她的头颅正流血红的泪水。领唱着这支诡异的曲子。而伴随着她走近的步伐,所有的头颅都将目光投向紧紧护着卡门女士的威尔逊。叽叽喳喳的声音在歌声结束之后冒了出来。
“……嘻嘻嘻……这……里有……生命……有……活……人”
“……一个……男……人……与……一个……姐妹……”
“……姐妹……将……与……我们……一同……歌……唱……”
“……男……人……将……死在……这里……”
是已发动的诅咒,而且不可控制地将在场卡门和威尔逊都卷了进去。一只冰冷的手从地下抓住了卡门的双腿,瞬间,黏糊而密集的蚰蜒向上攀去,似乎要钻入卡门的身体,也将她蛀空成一具尸体。
“张伯伦,红缨子,这个悲惨世界今天由我来终结吧。”卡门女士脸上丝毫没有一丝失色,而是坚毅地说出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