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狼行拂晓,山村恐慌
杆子一个激灵就醒来了。
杆子还是披衣起炕了,他步出窑门,土院已麻麻亮。他完成着每日晨起的三件事:上茅厕、看猪娃、洗脸,随后准备出工。在古塬,杆子是那种勤恳的庄稼人,每日清早,不用钟声催,他的两条细长的腿,带动两只细长的脚,踩着钟声去场院。这会儿,土院里出奇的静。今儿的静让杆子觉着蹊跷。平时上茅厕时,一墙之隔的猪圈里,那头半大猪娃子听到丁点儿声响就哼哼唧唧,在圈里走动不止。而此刻,杆子的一泡长尿淋过,哗哗啦啦的声响,圈里的猪娃对这声响居然无任何回应。
杆子忽地觉着心里慌慌的,一缕不祥朝他袭来。他三两步跨到猪圈边,朝着低矮的猪圈唤着:
啰啰啰……
啰啰啰……
没有应答,圈棚也一片沉静。
杆子惊慌地跳进圈里,将一颗干瘪的长脑袋探进圈棚去看——
哪里还有猪娃,连根猪毛也没剩下。
杆子的心,像被人猛揪了一下,掏了一下,空空如此时的圈棚。他不甘地跳回院里,企图在角角落落里,能觅到黑猪的踪影。
是柴门边土墙上的一道崭新的划痕,证实了那个可怕的猜测:他家的猪已被狼叼走了,确确实实,被可恨的野狼叼走了。狼不是从柴门出去的,柴门上下扎有茂密的荆棘,是从门边稍低的土墙上跳出去的。他和女人喂养了半年的猪娃,少说也有五六十斤重,被那可恶的家伙叼着从墙头拖出去了。
哦呀呀,这可怎么得了?
杆子瘪瘪的脑袋一胀,下意识地走到窑洞的窗前,那里放有一把长长的榔头、一把笨重的铁锨和一把轻巧的耙子。他拿起长柄榔头转身要走,要去追赶拖走他猪娃的饿狼。
他对着窗纸恶喊一嗓子:还睡,死婆娘,咱家猪娃子没影嘞……
嗓音早已变了腔调,急急地,像哭。
杆子急火火地跑出院门,手中的一把长杆榔头成了他最好的武器。他向场院那边跑去,场院上头就是辽阔的塬面。
村长王社火在场院的大槐树下,正伸了右臂准备敲钟。村长忽然定格在那里,他被杆子举着榔头恶狠狠的表情弄呆了,张开的嘴巴许久没有合拢。
杆子,你这是干啥哩?
快跟我去追狼,狼叼走了我家的猪……
啊!王社火也一惊,但他没忘了自己的本职,便草草地拉了几下钟绳,就跟在杆子身后跑了起来,跑过一道长坡,就到了塬上。塬上很开阔,看得见东面浑黄的山,山叫太岳山,是太行山余脉的绵延,丘陵土峁点缀其间;也看得见南边的大沟深涧,沟是土沟,涧是石涧,陡峭的土坡石坡把沟涧连起来;当然更能看到西边和北边趋于平缓的土地,还有三三两两的村落。
在塬上的广阔里,二人一时茫然起来,叼了猪的狼会跑向哪里?朝西朝北是不可能的,那里是大片的梯状的地呀,何况还有村落;朝东朝南,大山和沟涧里,倒是野狼的好去处。
此时的晨雾已向东山和南沟里退去,把并不遥远的两处弄得颇有一些神秘。东方又泛出一片红亮,鱼肚的白色衬得塬上好空旷。
已经跑得气喘的王社火用眼窝示意杆子:该到哪里追去?
杆子的细长腿慢慢停下来,弯着水蛇腰看向光裸的土路,想在刻印有羊蹄兽爪人脚印的繁杂土路上,寻出属于狼的爪痕。
杆子失望得直起腰来,瘦长脸上却凝固着追狼的执着。他说:狼还不会跑远吧。你想,那五六十斤的猪,够它一叼一拖的了。再说,它叼走的时间也不长,是响动声惊醒我的。咱追吧,或许能追上的。
杆子就凭着直觉,往东山的小路跑去。王社火听他说得有理,运了运气,也跟上跑。
上东山的路,也是古塬村社员出工上地的山路之一。山里的地块零碎,山路自然也条条叉叉。不过,条条叉叉中,还是有一条稍宽些的主路,杆子和社火就沿了主路追去。
路上有碎石,有黑珍珠一样的羊粪蛋,还有一堆堆风干了的牛粪。二人急匆匆地跑路、爬坡,把脚下的碎石和羊粪蛋踢得咕噜噜地朝坡下滚去。坡是一截缓一截陡。王社火喘得像拉风箱,杆子的一张瘦长脸也煞白煞白的。拐过一道山弯,王社火刚要坐下来,忽听前头跑着的杆子一声惊呼:狼!快看!狼和猪娃子,那个样子跑哩……
杆子拿长柄榔头朝着前头又一道山弯坡路指去。王社火朝前一望,被远处山坡上的情景惊呆了:狗日的,怎么会这样!
山弯坡路上,狼和猪并排着跑。一只高大的灰狼嘴巴叼着黑猪的脖颈,黑猪的腰身却在灰狼的左侧。灰狼跑着,使劲甩动着身后的那条大尾巴,一下又一下,结结实实,甩打在黑猪的屁股上。猪被甩打得疼了,便没命地朝前跑,而脖颈却被狼嘴所叼,奔跑着的身躯就被灰狼指挥和操纵着……
二人大惊。以前,村里的羊呀猪呀被狼叼走了,他们都以为那是狼用嘴叼着,然后将羊或猪的身子甩在自己的腰背上驮着跑哩,就惊叹那饿狼力气贼大,六七十斤的重量背着跑山路,也真够呛。今儿目击到这一幕,让二人吃惊不小,真是长见识。
这可恨的家伙,这残忍又狡猾的家伙!在吃到猪之前,狼还会这样利用猪的力气。
相隔一道山弯,眼睛看起来似乎挺近,可人要走到那里,少说也有四五里路程,要跑到那里,得个把钟点。狼早就跑得没影了。
算了吧!王社火无奈地说。
杆子却不甘地对了山弯大喊:打狼——打狼——
狗日的家伙,放下我的猪娃!
灰狼早已听到了动静,那一条大尾巴更有力地抽打着黑猪的屁股。不一刻,狼与猪就跑进另一道山弯,消失在大山的土灰色里去了……
杆子的一张长条脸阴得要哭。他愤愤地扔掉手里的长柄榔头,骂一声:不顶个㞗的用!
王社火拍拍杆子的肩膀,劝一句:算了吧,咱回吧。
杆子的一对小眼窝此时红红的,他心疼他和女人喂养了大半年的黑猪,再有四五个月就能出槽了,那可是百十块钱哩!如今,就被大灰狼这么弄走了。狼叼走了他的猪娃,就像叼走他的娃娃。杆子的心像被狼的尾巴一下一下地抽打着。他忽然狠狠地说:今儿要有一杆枪就好了,我会把灰狼的肠子打出来。
王社火想,杆子的话不是吹牛,杆子当过几年兵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