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卢照邻:世间难得有情郎
长安古意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
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
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
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帷翠被郁金香。
片片行云着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
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
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
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
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
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
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
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
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
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
汉代金吾千骑来,翡翠屠苏鹦鹉杯。
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
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
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
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
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
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
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一笠风,一钩月,踏着唐风孑遗诗意氤氲的脚步,走近卢照邻。
在他的笔下,盛唐诗意光影陆离,而实况却是“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深情以往,不曾想“辜负”二字,也曾烙印在卢照邻身上。
其实,薄情寡义的男女很多,但大多称不上辜负,因为一开始就是戏弄,全然没有当真过,所以只能叫作“恶行”。
辜负是藕断丝连的无奈,有悔不当初的意味,就像英雄气短,美人迟暮。当初总是风雨无阻,最后却躲着月光逃离现场,落得个潦草收尾。
卢照邻的红尘是一场辜负,兰因絮果,源自一场误会。
卢照邻出生在幽州范阳,十岁修习《苍》《雅》,年纪轻轻就进了邓王府任职,职位类似现在的秘书,加之邓王府的藏书格外丰富,为卢照邻的学富五车打下了基础,也使得邓王十分爱惜他:“你是我的司马相如。”司马相如是西汉著名的辞赋家,被尊为“赋圣”和“辞宗”,可见卢照邻这样“河朔英生、盛年振藻”的人才,的确不负“初唐四杰”的名声。
不过,古代王府任职一般都有时间限制,卢照邻在邓王府的年限已满,便被调往益州新都,做了一个县尉。
蜀中是个好地方,一湾水三分春色,两行诗七分人间。卢照邻本身体弱多病,此地正好可以修生养息。他流连于清闲的蜀中,每日都可以像闲云野鹤一般放旷诗酒,在一方古老幽雅中,乐此不疲。
恰是蜀中的人杰地灵,使他爱慕上一位姓郭的姑娘。
古人的浪漫,比今人更甚。
新正元旦后的元宵节,按照传统习俗,夫妇们在锦里开设芳宴,供乡里乡外的夫妻把酒言欢,还有放花灯、耍把戏等节目。
《醉翁谈录》记:“常开芳宴,表夫妻相爱耳。”卢照邻与郭姑娘夜游至此,留下《十五夜观灯》:
锦里开芳宴,兰缸艳早年。
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
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
热闹照映夜空,缤纷点缀夜幕。此刻,心上人的笑容近近地照映在彩灯之间。
七夕佳节,两人又泛舟湖上,卢照邻吟诵《七夕泛舟》:
凤杼秋期至,凫舟野望开。
微吟翠塘侧,延想白云隈。
石似支机罢,槎疑犯宿来。
天潢殊漫漫,日暮独悠哉。
天地开阔,岁月悠哉,此情此景之下颇有“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既视感。
烟火的、世俗的浪漫,与诗人清丽庄严的秉性形成了富有意味的对照。卢照邻是愿意俗下去的,只要能与郭姑娘在一起。世俗是一种状态,雅是一种姿态,雅俗不离分,并非泾渭分明,反而相互交融,得到最真实的快乐。
待益州职位期满,卢照邻该回长安了。
此时,郭姑娘已有身孕,卢照邻真心爱慕她,担心她在途中操劳伤身,便向她许诺,等自己在长安扎稳脚跟就接她过来。
不曾想,长安的政局已经风云变幻,唐高宗李治先是废了王皇后,再立武则天为新后,之后自己久病不愈,而武则天则逐渐伸出权倾朝野的利爪。
此时,回到长安的卢照邻,不仅没能站稳脚跟,反而因朝堂乱战的横祸入狱,沦为自身难保的“泥菩萨”,更别提接回郭姑娘的事了。
狱中,卢照邻无比激愤地写下《长安古意》。他用“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讲述长安权贵们骄奢淫逸的生活;又用“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表明自己的寂寞与不平。岁月转烛,时不待人,荣华富贵如何长久?
过眼繁华,来去匆匆,愤懑之外,他有无边的悲情。
世间的光,照不进黑暗的牢狱。卢照邻秉着文人风骨,即便灾难在前,也没有趋炎附势。在狱中,他写《狱中学骚体》想念郭姑娘:
夫何秋夜之无情兮,皎皛悠悠而太长。
圜户杳其幽邃兮,愁人披此严霜。
见河汉之西落,闻鸿雁之南翔。
山有桂兮桂有芳,心思君兮君不将。
忧与忧兮相积,欢与欢兮两忘。
风袅袅兮木纷纷,凋绿叶兮吹白云。
寸步千里兮不相闻,思公子兮日将曛。
林已暮兮鸟群飞,重门掩兮人径稀。
万族皆有所托兮,蹇独淹留而不归。
人活着,总要有一点高于物质的追求,若没有物质之上的那一点念想,岂不毫无生趣。只是,锦书犹在,鸿雁难托,一切悲苦仅自己知晓罢了。
若是骆宾王也知道他的苦楚,便不会在遇到郭姑娘之后,写下《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
……
平江淼淼分清浦,长路悠悠间白云。
也知京洛多佳丽,也知山岫遥亏蔽。
无那短封即疏索,不在长情守期契。
传闻织女对牵牛,相望重河隔浅流。
谁分迢迢经两岁,谁能脉脉待三秋。
情知唾井终无理,情知覆水也难收。
不复下山能借问,更向卢家字莫愁。
郭姑娘借骆宾王托信,一句“也知京洛多佳丽,也知山岫遥亏蔽”涕泪俱下。长安美景可使相公乐不思蜀,忘了山川之外还有一妻子。流光难留,一个女人内心的轰动只能破碎飘絮,无人向她解释。
纵有千千结,终有千千解,归根结底,卢照邻还是辜负了她。
他回不去了,即便从牢狱脱身,也抵不过重病缠身。他再也回不去从前逍遥的蜀中了。
后来,卢照邻在太白山休养,由师父“药王”孙思邈照料。不多时,他听闻父亲去世的消息,悲痛欲绝,将喝下去的中药都吐了出来,病情更加严重。
因为贫穷,他只能穿轻薄的麻布衣裳,喝粗劣的藜菜汤,靠朋友救济维持性命。
病到深处,他的手废了,脚也拘挛,炯炯有神的双目变得混沌不堪,健行如松的身体变得步履蹒跚,嗓音不再清亮,眉梢眼角也染上霜华。一代才子不堪沦落至此,可悲可叹。
卢照邻自知命不久矣,写下《五悲文》,最终自沉颍水,将性命送予江河。
大雪连天,飞鸟尽失。投江自尽前,他一定后悔离开蜀地,一定想起心上人在花灯下的笑容,静美安好,有如时光一样熨帖,“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当真是天上神仙都不换。
终了,今人只能在后人记载中重现卢照邻的身影。
清代鲍桂星在《唐诗品》中为卢照邻之死悲戚:“升之(照邻)河朔英生,盛年振藻,典签之日,即擅相如之誉,可谓彬彬学士矣。然神情流荡,早痾伤困,废居太白山中,殆欲采掇若华,曜灵驻节,竟以不堪,自沉颍水,悲夫!”
英雄垂暮,满是遗憾。
这世间好情郎、好诗人不多。千金难买千金方,愿以千金换照邻。
诗人小传
卢照邻(约635—约685年),字升之,幽州范阳人,唐代诗人,与王勃、杨炯和骆宾王并称“初唐四杰”。著有《卢照邻集》《幽忧子》,诗句“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流传千年。但常年患疾,不堪病痛折磨,最后自投颍水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