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5章 长生叹 01
整整一夜过去了,原本热闹繁华的槐荫县城几乎成了一片瓦砾场。房屋大多烧的烧,毁的毁,没烧没毁的也早已人去楼空。人和兽的残尸碎块搅在一起,裹着厚厚的泥浆血浆,如同经久未曾清理的废物,堆满大街小巷。风里飘着令人作呕的腥味,间或送来一两声远方的兽啸或哀号。
不归山的弟子们平息了兽乱,黎明之前就已经撤离。剩下的安顿难民和清理尸体等差事,自然应交由当地官府来接手。槐荫县的县衙此时乱成一团,县令早已不知去向。那县令平日虽然不贪不腐,但却最是个怕死的。太平日子过惯了,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他一看那些猛兽如此凶残,比那打家劫舍的强盗悍匪还要厉害,几乎不曾吓尿了裤子。平日挂在嘴上的什么“爱民如子”、“解民倒悬”这时也通统顾不得了,连夜收拾了细软,带着娇妻美妾伺机逃跑。谁料还没出城,迎头便遇上了葛通带着军队进城。拦住一打听,竟是本府县令。不思救人平乱,只想自己逃跑,被葛通一刀砍掉了脑袋。娇妻美妾、金银细软,自然也一并被葛通收入了帐中。
这一晚,葛通损兵折将不在少数。虽然他手下的正规军装备齐整,但无数的野兽中了邪似的狂扑乱咬,便是三命五命去换一命,也让他损失惨重。葛通把县衙当作自己坐镇指挥的大本营,一面派人收拾残局,一面安顿难民。
葛通此次来到槐荫县,追捕上官映月只是其一。还有一件,便是奉命前往不归山,将罪臣之子上官万川一并羁押回宫。在路上,他已经派人快马加鞭,给谭殊送去了国师的亲笔书信。信中说明了靖安侯叛乱的前因后果,并示知掌门务必将上官万川留在不归山,不日即有人来接。葛通料定,上官万川在不归山看管,定然不会有闪失,所以并不急着上山提人。眼下最麻烦的,是找不到上官映月的下落。
在追捕映月的途中,葛通见识过青山和锦娘的手段,也吃了他二人不少苦头。他想,这场突如其来的兽乱委实蹊跷得很,只怕正是自己找对了地方,这才逼得那两名术士兵行险着。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趁乱再将人救走,于是又加派了不知多少人手,没日没夜地搜寻映月的下落。
街上重又喧闹起来了,与前一晚恐怖的兽啸和凄惨的哭喊不同,这一回是兵丁们往来呼喝盘问的声音。映月双臂圈住膝盖,靠着墙坐在客栈的地板上,刚刚放下的心重新提了起来。她仰起布满泪痕的脸,怔怔地望着桌上那盏油灯。那盏灯亮了一夜,此刻依然光彩辉煌,毫无晦色。这一晚过的极其漫长,她没有看到街上的一幕幕惨剧,可是她听到了。每听到一声惨叫,她心里便也跟着响起一声惨叫。泪水成了不值钱的珠子,被她心里那声惨叫震得从眼眶里噗噜噜地滚出来。每到这时,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像现在这样怔怔地望着那盏油灯。那是殷九临走时给她点上的,在她看来,那就是一部分的殷九。
说来也奇,一夜下来,不论外面闹得怎样凶,这家客栈的这间屋子始终没受到任何波及。映月心里明白,都是那盏灯的名堂。殷九临行前说过,只要灯火不熄,她就是安全的。映月从来都信他,所以即便窗外传来再可怖的声音,她怕归怕,但只要看一眼灯碗上那丛小小的火苗,她便能安心下来。
就在这时,映月隐隐听见一阵哭声,呜呜咽咽的,是个小男孩儿的声音,似乎就在门外。她侧耳细听,那男孩声音细弱,估摸着也就七八岁的年纪,一面哭,一面颤声喊疼。可不知为何,他像是不敢放开嗓门,声音憋闷在喉咙里,成了一种不得已的呻吟。
映月脚步轻轻地踱到了门口,伏在门上敛声屏气,又听了一会儿,直听得酸心不已。她想,这不知是哪家的孩子同父母走散了罢,外面这么乱,听这声音恐怕又受了伤……这样一想,心下更加不忍,待要推门去看,又想起殷九的叮嘱,于是把手又缩了回来。
在没听见这哭声以前,映月满耳朵里都是外面兵丁的吵嚷。可自从听了这男孩儿的哭声,映月的耳中心中,便只剩了这哭声,其余的便再也听不进去了。这哭声又让映月想起了弟弟。殷九临行前说,等她一觉睡醒,便把万川领到她的身边。可是现在,他们到底如何了?这一晚上,她没有一刻不去想、不去猜他们的处境:救人顺不顺利?不顺利会怎样?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她头脑中不受控制地涌现出一连串的不祥预感,她找来各种各样的证据,证明这些预感都是错的,可是马上又不自觉地将那些证据亲手推翻……整整一夜,她循环往复地与自己进行这种毫无意义的较量,好像冥冥之中被什么东西操控着。“殷大哥答应的事情,从来都是算数的。”——只有这个信念暂时还没有被推翻。现在,离答案揭晓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她的心刚定了定,偏这时又听了这男孩儿的哭声,她的心更乱了。
映月在房间中心神不宁地踱步子,一次次把手伸到门上想要把门推开,可一次次又缩了回来。见死不救的煎熬,远比昨晚那一夜——甚至逃亡这一路经历的恐惧都更加剧烈地折磨着她。映月又来到门前,最终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小弟弟,你怎么了?”可是那男孩像没听见一样还是只管哭。映月只得提高了声音又问了一便:“小弟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的家人呢?”还是没有回应。
映月掏出怀里的火折子,将门上糊的油纸烫出了一个窟窿。她顺着窟窿往外瞧去,不禁大吃一惊。不知怎样,这客栈昨晚似乎经历了一场大火灾,此刻已经被烧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有几处余火将息未息,还冒着黑烟。映月回想昨晚,既没见火光,也没闻到烟味,外面烧成那个样子,怎的她竟浑然不觉?更奇怪的是,她的房间原本是在二楼柜台的西首第一间,房门应该正对着楼梯才对。可此时再看,房间赫然竟是在一楼,正对着客栈的大门。映月知道,这又是那盏灯的缘故,外面虽着了火,她的房间却能完好无损。可神不知鬼不觉的,连位置都变了,这还是令她难以置信。
映月且不去想它,只扒着门上的窟窿,继续寻找那男孩儿。地上的一片焦黑中,一行醒目的血迹抓住了她的眼睛。她目光顺着那血迹瞧过去,果见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儿蜷在西面的墙角里。两面墙被烟熏得黑黄,而男孩浑身也脏兮兮的,躲在那里,几乎看不出是个人。映月再一定睛,险些喊出声来,男孩儿的右腿只剩下了半条,鲜血还在不断地流出来,立刻与地上的黑灰混在一起,成了暗红的稀泥。
映月不由得捂住了嘴巴,目光重新沿着地上的血迹走了一回,心下甚是不忍。从门口到那面墙,不过几十步的距离,可她根本不敢去想,这小男孩儿究竟忍受了怎样的痛苦才挣扎着爬过去的。
映月忙又叫了他几声,可他依然理也不理。就在这时,一头瘦骨嶙峋的野狼,在门口探头探脑,显然是顺着血腥味找来的。那野狼双目灰白,步履踉跄,应该是两只眼睛都瞎了的。它起初萎靡不振,可低头往地下一嗅,顿时亢奋起来,鼻子紧紧贴着地面,贪婪地嗅着味道朝男孩逼去。映月见状,忙将门一把推开。在这一刻,弟弟儿时的面容重合在了男孩儿的脸上,她知道这是错觉,但她还是绝然地冲了出去。不料,就在她右脚迈出房门的一瞬间,一股巨大而柔软的力道扑面而来,将她生生推了回去。映月朝不同的方向尝试了好几次,可那力道似乎无处不在,令她不能迈出房门半步。如同一只无力的昆虫,被牢牢封固在浓稠的琥珀里。
映月一面继续试图往外冲,一面挥手大声呼喊。映月离那男孩并不算远,可那男孩至始至终都像是既听不见也看不见。他一张小脸儿吓得煞白,不敢出声也动弹不得,只能全力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眼睁睁看着野狼朝自己逼近。
映月猛地想起了那盏灯,忙转身回去,一口气将其吹灭。男孩终于看见了她——不仅看见了她,还有她的房间。凭空出现的这一切,对男孩来说犹如神话。他望着映月,颤声哭着央求道:“神仙姐姐,救救我……神仙姐姐……”映月指了指那头逐渐逼近的野狼,示意男孩不要出声,踮着脚尖朝他一点点挨过去。那野狼虽然双目已盲,可它凭借荒野求生的本能,还是意识到了不速之客的入侵,喉咙深处发出了危险的低吼以示警告。
它终于摸准了猎物的方向,后腿猛地一蹬,忽然间朝男孩扑将过去。映月大吃一惊,慌忙间使出“揽月拂云手”中的一招“抱月长终”,双臂急展,将男孩抢入怀内。接着右脚提踵点地,屈膝俯身,又是一招“飞仙遨游”,左脚尖重重踢在野狼的喉头。野狼吃痛,滚在地上嗷嗷乱叫。映月趁着这当口,抱着男孩闪身避入了房间。那野狼怎肯就此放弃送到嘴边的美餐,忍着痛楚迅速爬起,四爪狂踢乱蹬,血口盆张,怒不可遏地再次扑咬而来。映月抢先一步紧闭了房门,用后背死死抵住,可那野狼已被激出了兽性,怎肯作罢?利齿利爪只在门上撕咬抓挠,一面发出阵阵恐怖的吼啸。门槅上糊的油纸已经被撕成了碎片,狼爪子几乎就要伸进房间里来了。映月忙俯下身,慢慢滑坐在地上。她埋首护住男孩儿,只觉一股胜过一股的凶悍力道,透过薄薄的门板猛烈冲击着后背。再去看那男孩儿,早已痛得晕了过去。
映月心中急乱,可冷静下来一想:她这一晚平安无事,全赖那盏油灯庇护。可见只要把灯重新点起来,此刻的危机自然迎刃而解。那灯盏虽然就放在距离她五步之外的桌上,可眼下别说是五步,就算只离开一步,门外的野狼便会立刻破门而入。
正在一筹莫展之时,映月怀里的男孩儿悠悠醒来。映月大喜,忙问:“觉得怎么样?”男孩虚弱地点了点头,半晌方开口问道:“你是神仙吗?”映月暗暗叫苦,心想,什么神仙会像她这样狼狈周章?可她看着男孩儿天真的眼睛,不忍道破,点头微笑道:“是呀,姐姐是神仙。”男孩儿忍着疼痛,艰难地吐了吐舌头,表示不信。映月吃力地用脊背对抗着门外的冲击,一面压着声音道:“现在神仙姐姐要你帮一个忙。”她指着桌上的油灯,接下去道:“有没有力气爬过去,把那盏灯点亮?”男孩道:“现在是白天,为什么要点灯?”映月道:“只要把那盏灯点亮,就谁也看不见我们啦。”男孩儿将信将疑,道:“谁都看不见我们吗?”映月心中又乱又急,可还是耐着性子道:“是呀,你快去,姐姐在这里等你。”谁知男孩却大哭起来,摇头喊道:“军老爷会生气的,娘也会生气的……”
映月一头雾水,不明白她的意思,只当他是害怕娘亲寻找不到而心里着急。正要开口安慰,忽然听见门外杂沓的脚步声从好几个方向逼近,接着传来众兵丁往来呼喝之声。映月心头剧震,忙用手去捂男孩儿的嘴,岂料那孩子忽地性情大变,张口狠狠咬落下去。映月不妨,右手被咬的鲜血淋漓,连痛带惊,当即大叫出声。
映月正是又惊又怒,忽然听见门外一个男人粗声大气地大笑道:“薛师爷好计策!多亏了你引蛇出洞,否则本将军不知还要多费多少力气。”映月心中一凛,这将军的声音她岂不识得?从王城一路南下,有好几次都险些被他擒住。此人正是葛通。那姓薛的师爷忙连道谦辞,嘿嘿笑道:“上官家的大小姐最是面慈心肠软的,小人不过略施小计,都是将军英明决断,才让小人瞎猫碰上死耗子……”,映月当下不敢作声,心中却迷惑不解。她此前从没来过槐荫县,这师爷是如何知道自己面慈心软的?只怕这话里大有文章。
只听葛通在门外嘀咕着:“这客栈里里外外烧成这副样子,却唯独这间房完好无损,当真邪门儿。”抽出腰刀,一刀将门外兀自乱扑乱撞的野狼砍毙,随后朗声发号施令道:“把这屋子给我围了,一只苍蝇也不准放出来!”众兵丁齐声唱喏,随即分散开来,脚步踢踏有序,少说也有百十来人。
这时,一对夫妇哭着喊着挤进了包围圈,哀声求道:“将军!将军!我儿子还在里面……求求你放了他吧……”没等葛通开口,那薛师爷先不耐烦地道:“哭什么哭!你儿子死不了。你儿子立了大功啦!大将军重重有赏呢!”
葛通对那夫妇的哀求充耳不闻,只朝房间里面喊话:“郡主,不必藏了吧?”他喊一声,便试探着往前挪动两步。葛通并不知道青山和锦娘刻下并不在映月身边,只这一路上吃了他二人许多苦头,所以也并不敢贸然闯入。他听房间里鸦雀无闻,又道:“不如早跟卑职回去,你父亲虽然谋反,但郡主是王亲封的,又有王妃庇护,一切尚可回旋。”一面说着,一面悄悄摆手召来副官,低声叮嘱他准备火把,随时准备烧屋。
那对夫妇一听说要烧屋,急得忙跪在地上哭天抢地,连连哀求:“不能烧啊!将军!不能烧啊!我儿子还在里面……”又转过去给那姓薛的师爷磕头:“大老爷,你行行好!替我求求将军,当初说好了只要我儿子一条腿的啊,现在你们是要他命啊!银子我们不要了,让我们把孩子带走吧……”
映月在房里听见这话,一惊非小。没想到葛通为了引自己现身,竟忍心拿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设局。就这样一走神,男孩挣脱了她的束缚,“爹啊娘啊”的大喊大叫起来。
那夫妇听见孩子叫喊,彻底失了心智,疯魔一般朝房门扑去,却早被乱刀砍死在半途。男孩儿透过门槅,眼睁睁看着父母倒在血泊里,失声尖叫起来。映月虽明知这孩子从一开始便是外面众人的同谋,可见他断失右腿在前,痛失双亲在后,而自己丧母之痛正与其隐志相及,心中的无限悲悯早已冲抵了愤怒,不由自主地将他重又揽入怀中。
葛通早已大不耐烦,一叠声喝道:“给我烧!”一众兵丁举起火把正要投掷,忽听房间里面上官映月朗声笑道:“青山大哥,锦娘姐姐,你们听听,外面的人要烧咱们屋子呢。”葛通听了,心中一凛,原来那两人果然藏在屋中,忙叫停了众人。他这一路同青山锦娘交手数次,深知这两人嗜杀成性,绝不是束手待毙之辈,如今只缩在里面不声不响,只怕有诈,是以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映月猜准了葛通的心思,故而出此下策来拖延时间。她怕那男孩儿又胡乱说话,一指封了他的穴道。
“哎——”映月故意长叹一声,“我只劝姐姐也抬抬手罢,外头那些人也都是有父母妻儿的,少些杀戮也是为自己积点功德……”她说得轻飘飘的,言语甚是倨傲,每一个字似是替众人求情,可听上去显然是不把任何一条性命放在心上。一番话说得门外兵将心惊胆寒,可谁又知道,说话之人此刻心中更是怦怦乱跳。映月见计策得售,兀自自言自语下去,一面悄悄朝那盏油灯挪动身体。葛通猛地察觉到不对劲,急命所有人冲进房间,而就在这时,映月手中的火折子刚好点燃了那盏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