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春光乍逝 倾国佳人
近来岑念景受伤频繁,长姐便禁了她的足,不准她再出门。
自从那日听王演在山中讲述那前世的梦,岑念景开始忧心忡忡,生怕他又多梦到些什么,因此长姐让她禁足在家,倒可免去和外面之人有所纠葛,她也乐得自在,闲时莫不是听家里请的师傅说书讲道,练练琴,每日裴允从军中回来便来指点她几招,但被长姐看到,又会被唠叨,刀剑无眼,小心伤人。每每此时,岑念景便顶嘴道,人有眼,可不还是能伤人。这么练了一个来月,她也觉得自己健步如飞,跳得高跑得快,臂力也大有长进。
而许南烟几乎一日不落地来岑府找她玩,带了许多金疮药、跌打药、去疤膏药,每日都能带来些都城里的新鲜事,哪家的闺秀被当街调戏了,宫里传出什么新的妆面,时下流行些什么缎料,又有什么新的钗环,但说着说着,还是三句离不开“裴大哥今天什么时候回来”,听说岑念景可以跟着裴允舞刀弄枪,更是羡慕至极,常缠着岑念景一起练射箭,过过手瘾。
就这样春光静好,三月悄然而逝。
到了四月初八浴佛节,岑家老小都要去大爱敬寺烧香,岑念景才被允许出门。
为免遇到不想见的人,她和云鸢特意拖拖拉拉,等其他人都出了门,才各自换了一身男装,戴上冠帽出行。岑念景着浅色蓝衫,云鸢则穿着灰色长衫,一上街便见人山人海,到了大爱敬寺更是摩肩接踵。
好容易烧完香,云鸢又拉着小姐去求签诗。见小丫头高兴,岑念景便也诚心求了一张运势签。
云鸢得了一张签诗,正默读着,“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好呀,你求姻缘的吧!”岑念景只是扫了一眼,就调笑道,小丫头脸色绯红,忙把签诗藏起来,要看小姐的。两个脑袋凑到一起,展开了这张写了岑念景运势的签纸,只见上面写着,
“金玦庞凉含隐痛,杯弓蛇影负奇冤。
昨日已去逝流水,烟消悲喜往事嗟。”
“这是什么意思啊?”云鸢只觉得每个字自己都认识,可怎么凑到了一起就看不懂了。
岑念景也没太看懂,于是两人便去请寺里的师父解签。
“阿弥陀佛,此签告诫施主放下执念,世事不过大梦一场,若君能洗尽世间念,何处楼台无月明。”
直到走出大爱敬寺,那师父的话还在岑念景脑中回荡,“放下执念”?难道我前世所见真的只不过一场梦吗?许南烟并不是那个想毒杀自己的南王后,王演也不是赐死父亲和岑氏的南帝?
正想着,便觉得有人在拉自己的衣袖,回过神来已经见到戴宁和几个青年远远地正朝这里走来,凶神恶煞地盯着自己。原来刚刚云鸢见到戴宁,赶紧拉了拉小姐,想让她低头,自己却不觉。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我找到你了!”戴宁边走边哈哈大笑道。
“云鸢你先走,回去找裴允。”岑念景将云鸢拉到身后,低声道,“你在这儿帮不到我。”
小丫头只能趁着那几人还未围上来,撒腿跑了。
“不过,我怎么觉得你十分眼熟啊,快报上名来!”戴宁眯起眼来上下打量了这蓝衫少年,总觉得这股倨傲的神气莫名的熟悉,一把伸出手想抓住她的衣领。
岑念景往左边一闪,迅速出手抓住那戴宁的衣领,又踢中他的膝盖,迅速蹲下马步,使了一招漂亮的过肩摔,将他狠狠摔在地上,暗叹道这一个月来裴允对她的训练还是颇有成效的啊,自己的臂力确实有长进。
因着手下和几个狐朋狗友皆在此,戴宁没料到此人竟敢出手,被撂倒在地,脸色难看,怒气冲冲地趴在地上道,“你们都是死的吗!给我拿下!”
蓝衫少年也不耽搁,脚底抹了油一般冲入了市集之中。借着浴佛节的人潮,岑念景成功将人甩掉了,刚松了一口气,便见到皇家车马队出行,锣鼓声响,大道两旁的人都退避开来。她也跟着站在路旁,抬头见到第一架华丽的马车上坐着太子王予,眼下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但看着已十分沉稳。看到下一架马车上的人时,她倒吸一口冷气。
车乘上的竟是未来的北帝,如今的北国太子顾邵,长着一双薄情的丹凤眼,嘴边挂着笑,可在岑念景看来却是脊背发凉。
上一世她在战场上以及和谈会上见过顾邵数次,此人城府颇深,阴险狡诈,曾坑杀万名南国降兵。她倒不知道顾邵竟然亲自来过南国,而他身边还坐着一位身着黛绿浮光锦衣的少女,虽只是惊鸿一瞥,岑念景也不禁叹道,“好美!”
辇车上挂着荼芜香,因此整条路都香了起来。
正在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泱泱车马,刚刚那戴宁的手下已经追了过来,现下人群散在两边,蓝衫少年尤其显眼。
“在那里!”有人指着岑念景的位置喊道。蓝衫少年闻言忙转身正要继续跑,正撞到一人怀里,此人身着荼白色缎服,胸前是祥云图样,迎面而来的一阵清冽的木质香让她暗叫不好。
此时皇家的车马队已经过去,人群恢复了流动。岑念景低着头道,“抱歉!”话毕就要跑,却被那人拉住了。
而戴宁等人已经赶到,为首的却不敢走近,而是退了几步和戴宁道,“此人是吴王。”
“吴王又如何?就算是太子,也得仰仗我们这些将士,更何况是没有权势的亲王。”戴宁大言不惭道,大步走来,正要来拿人,只是和吴王对视了一眼,便停了下来,不敢再抬眼看他,拱手道,“吴王殿下,下官许县提辖戴宁,你身后的男子当街犯事,因此本官前来捉拿,还请殿下放行。”
“所犯何事?”
吴王的声音从戴宁头顶传来,不怒自威。
“禀...禀告殿下,他所犯...他数次殴打朝廷命官,犯上作乱。”
戴宁说话吞吞吐吐,完全没有刚刚大言不惭的气势。
“你说你是什么官?”吴王问道。
“在下许县提辖。”戴宁忙道。
“许县提辖为何在都城管事?”吴王冷笑道,“看来建康城已经无人管事了?天子脚下,犯上作乱,这么大的罪名也得让你一个提辖从许县赶来费心劳力。”
戴宁被吓得跪地道,“下官不敢。”
“既然不敢管,就退下。”
听闻吴王此言,戴宁忙起身弯着腰,招呼一干手下一齐退下。
蓝衫少年依旧低着头,刚想开口,王演身旁一个男子已经过来道,“公子,上次匆匆一别,尚未问过你的姓名。”
此人声音温润如玉,岑念景抬头一看,原来是沈焕。
“我姓岑。”
“原来是岑公子,一起去暮雨斋喝杯茶如何?”沈焕只觉得这个蓝衫少年生得面善,又念及刚刚从大爱敬寺开始,吴王不声不响地跟了他一路,想来两人应该有什么关系。
岑念景偷偷瞄了王演一眼,却见他那潭水般的双眸正看着自己,两人一对视,只叫她脸红。忙看向别处。
“我...”她正想编出什么由头来,推掉和这两人去喝茶,又听到云鸢和裴允的声音传来。“在那里!”
“景...”裴允抢在云鸢前面,一路跑来,话音未落,见岑念景一身男装,又有几个陌生男子在侧,便转口道,“听小云说,有人找你麻烦啊。”
岑念景默默点头,见裴允盯着那两人,便介绍道,“是他们出手帮忙,这是沈焕公子,这是吴王殿下。这位是裴允。”她转头见云鸢才过来,有些气喘,见了沈焕,已经合不拢嘴地笑嘻嘻,便又介绍道,“云公子。”
裴允见过王演,此人虽然和他年纪相仿,却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现在知道他的身份,也不怕他,只是点头行了礼,但总感觉他的目光十分压迫人,倒是他身边的沈焕容貌如画,让人见了心旷神怡。
“相请不如偶遇,裴公子,云公子,一起喝杯茶吧?”沈焕刚一开口,众人就听到云鸢兴奋地答道,“好啊好啊!”
岑念景跟在后头,一声不吭。
进了暮雨斋,阵阵茶香沁人心脾,屏风后又有仕女弹琴奏乐,悦耳风雅。
“碧潭飘雪,庐山云雾,休宁松萝,日铸雪芽...这里的茶名好风雅!”云鸢念着茶牌名,开心地转头对岑念景道。
暮雨斋是当朝太傅所设,供士子谈策论道的场所,裴允自来了建康也只在军营和岑府两处来回,因此和两个姑娘一样,皆未来过此处,也觉得新奇。
“在下孙澄。这位是许瑕观,许兄。”
岑念景回头一看,心有些戚戚然,眼前的不正是上一世威震内外的四虎将吗?
原来许瑕观和孙澄早就在暮雨斋等候王演和沈焕,见裴允和岑念景等人前来,便起身行礼。
裴允和他们年纪相仿,很快就熟络起来,尤其是这孙澄,虽和沈焕一样出身寒门,但武艺超群,两人甚是投机。
“岑公子可听闻昨日有一军士事被下狱一事?”沈焕招呼岑念景坐下,便说起此次几人聚于暮雨斋的原因。
岑念景点头,她日日听裴允讲军中之事,自然知道昨日有一军士未跪迎宦官戴华,因此被下狱一事。戴华为人谄媚,知道南帝喜好歌舞,日日张罗娇妾艳妓,进献于南帝,如今更是南帝身边的红人,士农工商,甚至军情调配,无一不是经他之手。一个小小兵卒,竟敢拒绝跪迎,自然要被下狱。
“我等欲与都城士族文人,共同上书,请求南帝,赦免此军士。岑公子可愿参与?”沈焕问道。
岑念景抿嘴一笑,她知沈焕为人,本性淡泊,但天下苍生受戕害,总不忍袖手旁观。而且平洲才子美名遍天下,只要他愿意,必是一呼百应。
她与裴允对视了一眼,见他微微摇头。
孙澄笑道,“怎么,裴兄也怕一死?”
“不是怕,而是文书一呈上,这个下狱的军士必死无疑。”未待裴允回答,岑念景抢白道。
众人皆看向这蓝衫少年,孙澄又道,“难道戴华还能堵得住悠悠之口?他不怕万人唾弃?再说了,南帝也并非如此昏聩,无视所有士族学子的谏言。”
“杀一人而三军震者,你是戴华,你杀不杀?南帝之所以无视谏言,一叶障目,是因为这片叶子够大,戴华背后,是根深蒂固的满朝党羽。你说与不说,这话总归传不到南帝耳中,反而是写了文书的人,一旦被戴华捉到,又要受那杀一儆百的罪。孙澄不怕死,裴允不怕死,那上有老下有小的其他士子呢?也要舍命陪君子吗?”
岑念景说话不紧不慢,声音不高,却让听者一阵冷汗。
沈焕冷冷道,“岑公子年纪尚轻,已经处事练达,那便要坐看这个军士无辜受罪吗?”
“他罪有余辜”。众人听闻皆诧异。
再听她道,“因他一人,整个军营战战兢兢,将领要有削权之忧,将士要有杀身之祸。有时,一个人有罪,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正是因为他没做什么。你站在军士的角度,自然觉得他无辜,纵使你大义凛然,刚直不阿,可世道早就变了,如今的天下是过刚易折。”
沈焕拍桌而起,一反平日里温和的样子,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我等小辈,聚少成多,只要我们有心,难道无法改变天下一丝一毫吗?”
这一问倒让岑念景回想起上一世,也发生过百名士子上书请求新政,全被下狱的事,但是法不责众,又有几个当朝元老极力求情,释放以后便禁止这些人科考,永不录用,断了他们为仕之路。想来便是今天这件事,沈焕之所以会投军,也是因为他被除了名,再不能做文官。
“强者也不逞一时之强,能屈能伸,找到时机再出头,才不会枉费沈公子的治世之才。”岑念景苦口婆心,希望沈焕不会重蹈覆辙。
“景…弟,那我们只能坐视不理吗?”裴允问道。
“当然不是啦,要救他还不简单,只要劝他向戴华磕头谢罪,我们再奉上金银美女,说不定戴华一高兴就放人了,再不济,便收买戴华的手下,多多美言……”岑念景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不必再多言,道不同,不相为谋。”
沈焕怒而起身,走出了暮雨斋。孙澄忙与几人道别,追了出去。
许瑕观见了只笑道,“景妹,想必你也知道忠言逆耳,虽然你言之有理,却不能以沈兄可以接受的方式来劝,可惜可惜。”
岑念景闻言心有异样,但说不上来哪里觉得不对,只可惜沈焕这一世还是要走一样的道路。
“许兄认为岑小姐做得不对,那你有何高见?”王演问道。
“如果是我,明面上支持沈兄上书,私下里则收买戴华及其亲信,既不会失去沈兄这位朋友,又可能解救这位军士。”
岑念景摇了摇头道,“你支持沈焕上书,他这么做,一样会被下狱。”
“那是他的选择。”许瑕观还是一样温和地笑着,可岑念景突然明白自己心头异样的感觉从何而来了,一直以来,无论是这一世还是上一世,她在这一众朋友中最喜欢也最信任许瑕观,却也没想过缘由。
今日听他一言,才发觉,他从没在自己面前做过任何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自己爱喝糖水,他来了府中便跟着喝,去找他玩时也会见他备着冰糖鲜花,反倒是许南烟不爱喝便呲牙咧嘴地嫌腻。每每她与许南烟吵架,事后他总会带来自己喜欢的吃食,前来劝解,因此自己最后总觉得许瑕观是偏向自己的。殊不知此人所表现的不一定是所想的。
细想起来,岑念景竟发了冷汗,那上一世他因死谏而下狱,事实有没有可能并不是自己看到的那样?
“对了,殿下,今日北国太子和公主入朝,你是不是该回宫了?”
见众人默然,许瑕观叉开了话题。
王演点了点头便起身,但又停了片刻,看向岑念景道,“岑小姐,沈焕住在大爱敬寺南边的厢房。”说完便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岑念景不自觉地会心一笑,她明白王演赞同自己的想法,希望她能再去见沈焕一面劝诫他不做无用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