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而上学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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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一 思者无疆

王维是我的朋友,我们虽见面不多,但是却可以心灵相通,算是“君子之交”吧。他虽不是科班出身,但读过很多书,有着扎实的理论功底,在这方面不输于任何一个经过哲学专业训练的人。我们把一位真正的歌手称作“歌者”,把一位真正的舞蹈家称作“舞者”,我愿意把王维称为“思者”——一个思想荒芜时代的思者。因为他愿意面对哲学问题。

在哲学中有专业问题,也有哲学问题。当我们把哲学当作一个学科的时候,在哲学家那里的哲学问题往往被当作专业问题来研究,于是哲学研究就变成了某种技术活儿。例如我们的专家学者研究柏拉图某篇对话中的学说,他们会潜心研究这一学说的内容以及与其他对话中的学说有什么关联或差异,在语词概念遣词造句上进行深入的分析,以确定这篇对话应该是柏拉图思想的哪一个时期的作品,如此等等。解决这样的问题,我称之为“专业问题”,它基本上属于“文献学”的研究范畴,这类问题往往只对专家学者的学术圈子有意义,实际上也只有他们才能读懂并了解其中的奥妙。哲学问题则与此不同,我们会关心柏拉图为什么提出这样的学说,要解决什么问题,解决了哪些问题却又引发了哪些新的问题,这些问题时至今日是不是仍然有意义而且意义何在。简言之,专业问题仅仅和专家学者有关,而哲学问题却是与我们所有人有关,是我们每一个人终究要面对的难题。我把王维称作“思者”,是说他所思所想的是哲学问题。在一个科学技术统治的时代,在一个大众文化亦即商业文化横扫一切的时代,在一个时间以分秒计算,生活节奏快到不走脑子的时代,在一个人们只关心活着而且要活得更好而来不及关心为什么活着的时代,居然还有这样纯粹热爱哲学的人,实在难能可贵。

我很高兴接受王维的邀请,给他的著作写一篇序。这部著作原来的名字是“当代形而上学”,我给他提了一些意见,主要是自19世纪黑格尔哲学之后,古典形而上学终结了,而在20世纪乃至21世纪,形而上学已经失去了在传统哲学中的核心地位,在这个时代形而上学难有立足之地。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应该有“形而上学情怀”。近年来我在考虑的问题是,有没有可能在这个时代重建一种形而上学的替代物?就此而论,我以为“形而上学之思”这个书名更好。

形而上学已经终结,寻求它的替代物有什么意义?自有哲学以来直到19世纪黑格尔哲学为止,2500年来哲学的中心任务就是为纷繁杂乱变动不居的世界提供无限永恒的基础和根据。通常我们很难给“什么是哲学”这个问题找到一个恰当的答案,不过却可以从“哲学家们究竟想要干什么”这个问题一窥堂奥:哲学家的工作就是精心构造一个完美的本质世界,为我们面前的现象界奠定基础。所以,本质与现象的关系问题乃是自巴门尼德,尤其是苏格拉底—柏拉图以来,哲学家们关心的核心问题。然而,这种情况在19世纪以后发生了变化,近代哲学自笛卡尔以来的主体性立场和自然科学之实证主义的发展,两者殊途同归,得出了一个相似的结果,导致了古典形而上学的终结:无论是从可知的角度还是从可经验的角度来看,我们面前的世界是唯一的世界,那个作为超感性世界的本质世界是不存在的。通常我们把形而上学称作“柏拉图主义”或“理性主义”,实际上也可以称作“本质主义”,而现当代西方哲学中虽然也还有本质主义,但是反本质主义影响似乎更为广泛,像维特根斯坦和海德格尔就从不同的角度得出了反本质主义的结论。毫无疑问,如果我们否定了本质主义,那就等于否定了2500年西方哲学的基础和核心,也就是说,宣告了哲学家们工作的失败。但是,问题并不如此简单。对于传统哲学来说,本质主义是基础,而对于现代哲学来说,本质主义所源出的问题是不能回避的,你可以换个方式回答,但却不能不了了之,因为这个问题与终极关怀的问题密切相关。

按照雅斯贝尔斯的轴心时代理论,在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这个时期是各大主要文明相继构建起影响人类文明的核心价值理念的时期,包括希腊的哲学、中国的先秦诸子、印度的奥义书和佛陀、伊朗的索罗亚斯德和巴勒斯坦的犹太先知,其中哲学是希腊人的创造。这个时期的出现源于终极关怀的问题,源于虚无主义的威胁,用雅斯贝尔斯的话说就是:人类开始意识到整体的存在、自身和自身的限度,“人类体验到世界的恐怖和自身的软弱。他探寻根本性的问题。面对空无,他力求解放和拯救。通过在意识上认识自己的限度,他为自己树立了更高的目标。他在自我的深奥和超然存在的光辉中感受绝对”[1]。在某种意义上说,轴心时代的文明理念都可以看作是不同文明抵御虚无主义的“盾牌”,哲学乃至形而上学即是如此。我们生活在一个纷繁杂乱变动不居的世界,所有的东西生灭变化,转瞬即逝。倘若世界就是如此,那么人生的意义何在?我们的所作所为有什么意义?所以哲学家们在寻求无限永恒的东西为相对有限的东西提供基础和根据,亦即以一个超感性的完美的本质世界来解释和说明这个纷繁杂乱变动不居的不完美的现象界。就此而论,形而上学的本质主义归根结底是为了回应虚无主义的挑战。现在,形而上学终结了,本质主义受到了质疑,这些如果是合理的,我们当然可以接受,但是形而上学所面对的问题却不能因此而弃之不顾,否则我们将重新面临虚无主义的威胁。你可以不要形而上学,你也可以不接受本质主义,然而你不能只破而不立,我们必须另寻出路。

这就是我所理解的王维这本书的意义。他试图在我们这个形而上学终结、本质主义受到质疑的时代重新思考本质主义的问题,并且以自己多年的思考给出了他的答案。当然,我并不完全赞同他的所有观点。关于哲学我有一个基本立场:哲学问题是一些虽然永恒无解,但却是人类精神不得不追问的难题。我喜欢的一句格言是“人在迷途”。人生有限,人类亦有限,我们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是“正道”?恰恰因为人在迷途,所以人在问,在思,所以哲学永远“在途中”。既然人在迷途,他就不得不寻路,每一位哲学家的理论学说都是一条路,站在他们的肩膀上,我们或者选择其中的一条路,或者去开辟一条自己的路,现在摆在读者面前的这本书就是王维的探索之路。

人们说“行者无疆”,我要说——“思者无疆”。一位思者是艰辛的,他或者在无数条道路中抉择,或者在无路可走时探索。不过思者也是幸运的,他意识到人在迷途,思无疆界,却以大无畏的精神,勇敢地投身于思想的事业,由此而体现出人生在世的意义和价值。

话已至此,那就让我们上路吧!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 张志伟

2020年7月8日


[1] 雅斯贝尔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华夏出版社,1989年,第8—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