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3章 粘滞与剥离
云稀少,天蓝得深邃,空气透出些许和缓,天地间不显一丝不安。
老槐凝立在路的一旁,将阴凉洒在一堆石的上面。石有丰腴的形质:横躺着的碎石子、大石块;站立着的石狮子、石人。石还有馥郁的情状:一色青灰在一片日影里沉稳,沉稳的幻影统领着人的视域,给路和院子廓出一方别样的境地。
老蒋一手拿锤,一手拿錾,坐于石里,也就是那片日影下的沉稳里。
我自路的上端往斑驳树影里走,惊动了老蒋,他抬起头看了看我,似乎执意地、又速速低下了头,显然,他的思绪受到了干扰,但他没有停住双手,继续翻动着手下的一只石狮的头,每翻动一下,便斜睨一下,直至我走近他。
“坐吗?”他说。
“这样就行。”我离他有一米多远,颌首站立,回答得也简短。
他断定自己手上的活是进行不下去了,但似乎总也不愿自此完全抽离出自己,继续将自己执拗地沉默着。我见多了这种类别的人,熟知并习惯了这样一种境遇,并没有借此扩大过多的想象,而是马上进入另外一种时态的观察,观察老蒋的手里和老蒋的周围。
我围着一堆石刻慢慢地游走,我看得有些发呆,脑海里浮现一幅古旧图画——大汉王朝雄健的古风从某个山口吹拂,北匈奴惊慌失措地口眼大张;庄稼青绿,牛羊成群,牧童、草地、鸟鸣、雁飞,生活热烈地行进;源起、苍古、敦朴、稚拙,几个坚实的词语凝集几种坚实的映像,世纪的某个片段叠印。
另一幅图再出现。小而矮的炕头狮:很随性的四方头、四方脸、四方嘴、四方眼,就是一尊四四方方的厚实形态;或者一个三角头、三角脸、三角嘴、三角眼和三角形的斜线勾勒;还有几尊情态稚嫩、愚拙、憨直、粗鄙、丑陋、潦草,以及说不成样子的一副任性随心的近乎毛坯石头,堆砌。近前,继续细看,定睛于一尊四方的炕头狮:眼睛一大一小,嘴唇一边豁着口子,下巴也向一边垂着,整个形象是歪扭的;但看它的眼神,又是坚韧的,两只瞳仁里放射出新生一般的新奇。一尊石人,单面的,选材时就了石料的一个坡度,一边的尖峭,像极了一个先天的畸形人,半个顶骨被一把利斧劈去,先天的面上便生了一种先天的不公,不公的命运给了他抗争的基点,他想撬动了,想翻转,他两眼如环,鼻梁挺直,嘴巴无奈地张开,唇齿间盈满了各种情绪。最后,在一个角落,出现一盘石磨,圆的线条,几个圈均匀套叠,活生生的生命声息,霍霍的石的沉重摩擦,窸窸窣窣,麦粉流淌着的快感,一边还站着一个手拿笤帚,周身每一个部件都在舞蹈的勤快主妇……
我去过汉武帝刘彻的茂陵,观赏过霍去病墓出土的十七尊陪葬石雕像。石马,没有飞奔的姿势,一个坚定的站式,滚圆的腰脊线,内充实在的肚腹,粗壮的四蹄,牢牢地扎于土地,一种随时起跑的满血张弛状态;马踏匈奴,基于石的厚重,广袤处绝少顾及,重在马踏的一只蹄上,被踏匈奴的一张脸上,给予了浓墨重彩。当阔大的蹄踏在匈奴的胸上,匈奴惊恐万状,五官蜷缩扭曲,周身紧绷强直;还如一只猪、一只龟、一只蛤蟆,就在情感上下功夫,猪的鼻部,龟的颈部,蛤蟆的眼睛上,疏疏几笔,便表达出了:猪很慵困,龟垂颈韬光养晦,蛤蟆因无知而无畏……
盯着眼前,追回记忆,我的思绪似乎进入了某种洞穴,历史的隧道里有亮晶晶的灯塔标识,一个一个明显的拐点。拐点基于一种民的智慧闪烁。至垂暮时分,刘彻觉知了:生命需要安宁,生民需要庸常,将政策的重心下放于民,一切日常化,一切平民化。疆场下来的兵勇,更需要生命安顿,铁戈戎马属于过去,畦田篱栏属于当下,牛羊猪狗,虫鸟游鱼,生命在叮叮当当,细细碎碎。庙堂艺术晕染民间艺术,首先从石的雕琢开始呈现。于是,生活化作了一种拙朴的艺术体验,艺术体验溶解于生活,艺术的灵魂寄寓于某种物质,如水,最近于肉体,在河道,在草地,与石头构成了生活的本真。
历史的长河源源不断,流到了老蒋的乡野壕沟,生命的通道迤逦迁延,一路畅通。恰好的接点,老蒋接住了历史的某条支流,一切正在开头。老蒋的石雕,令我联结起这样的跌宕,令我感受着这样的原始,原汤化原石(食),清澈的源流。
任我看得恣意,老蒋不经意也起了身,跟在我的身旁,怀着一些小心开始言说,说自己的村庄,说自己的石刻生活。他仿佛进入了梦幻:就是这样,每天经过河道,看着一些石头,从满身的刺头,到慢慢滚圆,慢慢变小;一些石,深安于一些涯岸,忽然滚落,陷于一片泥淖之中,被泥水经久不息地浸漫;或者,深安于一些深山的林底,被水冲露,几块形态怪诞的石落进草丛,被枯枝败叶掩蔽。这些石,几番挨近脚边,令人产生一种怜悯,便带回了家,安上眼耳鼻口,像自家的兄弟,可以互看,可以交谈,说出各自的枯焦,他和它们的枯焦切半,他们相互分摊着,都轻盈了。
是的,没有谁来说道说道,没有任何规则章法,一个农人全凭了自我的感性,自我的理性,寻找自我的另一种出口。终日在石里默默地行走,默默地动手,默默地思想,以我寄石,以石托我,自我的舒卷,自我的挥洒,不回头,不慌张,在石里自顾自地野蛮生长。
当我说起拙朴、野狂、自然整枝、未经任何规划以及框架的捆束等等语汇的时候,缓缓,老蒋也轻轻吐出迷茫一词。
其实,从一开始,我似乎就在老蒋的眼睛里读出了一些迷茫。我不敢确定处在这样一个境遇里的一个农人会有这样的内心情感。惯常的思维固化着我的刻板印象:普遍的乡野之人的一种普遍眼神,都是很恒定的一个样子,眼睛定定盯住一个地方,说不出指向了什么,内里也几乎没有什么指向,与其定义为迷茫,不如随性判断为愚蒙,一种近乎浑噩的无以言表的模糊迟钝。而此时,由老蒋嘴里吐出迷茫,着实令我惊诧,我有些拽着自己的头发拔着自己,再次睁眼看着眼前,我感到了一阵深深的羞惭。
老蒋不老,刚刚六十出头,住在深山,属于陕北腹地安塞,一个叫魏塌的小村庄,两代人了,成为这里的永久农人了。一个人独自敲敲打打,摆弄石头,已有十个年头。近些年,他还打出了另一番天地。
五十岁那年的春天,突然的一个机缘,一拨画家闯进了他的村庄,接着就像惯常的一种现象,一拨接着一拨,画家、摄影家、作家,各种艺术门类的人群络绎不绝。魏塌热闹了,老蒋家做起了接待,长久地厮混、漫谈、生活,老蒋一边继续着石刻,一边也拿起了画笔。从此老蒋多出一重身份,他是农人画者,他画油画。
老蒋的画稿极丰,已经有了几百幅像样的作品。他的油画题材基本属两类,一类是山水村落风光,一类是农家农用的毛驴。
前一类里,老蒋画了两张自家村落的全貌,一张是当下的春意盎然,一张是记忆里的荒山秃岭。春意盎然画在前,荒山秃岭画在后。最用情的自然是那记忆中的景象,荒山秃岭上,处处都是自己的生活轨迹,在生活的轨迹里,荒是最痛心的一个点,荒同黄,他用黄色最多,在黄的痛点上展开关于自己痛的故事。
父亲先天身体羸弱,无法承当基本的男人责任,从肉体的羸弱延续到精神的困顿,一座靠山的颓圮对于一个家是可怕的。母亲操劳家里,操劳地里,在完成一次劳作后突然昏倒在地,没有医生,没有药品,医院远在三十公里之外,而出村子的十公里路是蜿蜒的羊肠小道,没有通车。那年他十三岁,和他的姊妹们用架子车,涉过冰河,护送母亲出山治疗。但是一家子的劫难没能躲过,三天之后,他们又用架子车把母亲的尸体运回了山里。一半天崩塌了,另一半更加风雨飘摇。一个比一个大一岁的姊妹七人在村子里飘荡,破衣烂衫,忍饥挨冻,忍受来自村人的一些奚落和凌辱。老蒋自小敏感,每次回家说起委屈,他的父亲劝他:不要想着报复,我们没有那个气力,都忍了。他考上了高中,兴奋地回家告诉父亲,他的父亲却对他说:算念了,没有吃的,没有穿的,没有钱,没法供你上学了,回家吧,回家干活养活弟妹。
成长的岁月继续完成着荒失,日子只有苦。他尝试过做很多事情,做小贩,做小工,做手艺人,样样做来都有短暂的成功,而样样成功都在时代的冲击下一一裂解了,最终他还是回到了村里,回到了自己原本的农家生活。
说到这些,老蒋古铜色的脸上浮起一层惊慌,似乎是羞耻,又像是愤懑。也许他感觉他的失败是包含了一种无法言说的贫穷,一种空空如也的一无所有。这穷和空在他看来,是没有理由的,是近乎耻辱的。但是他感觉自己竭尽所能,他被念了什么样的时代紧箍咒呢?正如他自己画那有力的沟壑脊梁,那些光裸的大量黄土,不惜了油彩,付出了大量的笔墨涂抹出凹凸而坚硬的色块,匹敌得了梵高的向日葵,匹敌得了太阳的火焰,但这一切不过是故纸迷梦,质薄而脆。他的内心充满了各种复杂,重重地刷上一笔又一笔,是不是有心加重一下旧日子的深刻记忆,或者给某种折痕压上重码?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惊惧光阴似剑,不愿接纳现时代用矫饰手法改造他的村庄。他觉得应该是这样的:保持着一片荒失,一种原模原样的道法自然。这样的荒失是纯粹,是干净,是至上的良善。他接受不了村落的原始被侵犯,一些现代化硬性挤进来,这些硬性是得不偿失。面对这一切的一切,他曾幻想无数次,明天会好吧,后天会好吧,未来会好吧。他有些疑惑,有些不能预测,他怎么办,他守候不了,他说服不了自己,他想伺机出逃。
我站在他的画前,也思考起某个路口,试图进入他的过去,依据他的面部情态和眼神语汇,揣度寻求合适他的路径,加持他的某种坚执,揭秘他对于时代的种种不适。在几张驴子的画前,我似乎找到了一些对应的症结,我把这些症结也一样总结出一个词:荒失。
刚开始作画,他画了一张驴子画,一只肥胖、有些娇痴的驴子站着一片平缓的青草地上。驴子的头大大的,耳朵长长的,脖颈粗粗的,肚子饱满的,四条腿也是壮实的,驴子看起来是有些丑陋,也极不灵动。他解释说:那正是种桑植麻、六畜兴盛的时候,尤其是大养驴子的时期,驴子得娇宠,驴子肥胖,自我张狂得很。
另一幅画,驴子在拉磨,它的小犊子跟在磨道里,它顾念它,不专心拉磨,它担心它的小犊子被主人打,被什么磕倒。各怀心事的还有主妇,主妇根本顾及不了小犊子在磨道里干扰到了她的活计,她背着身子摇箩子,隔面。生活由一系列和谐构成,平稳而简洁。
然而在另一幅画作里,却表达出这样的好景不长。一头有些瘦弱但矫健的驴子向一条大道奔跑,一个蓝衣少年在侧追随,视点定格于驴子即将模糊的臀部和飘扬起来的尾巴。老蒋解释说:随着时光变迁,驴子的欲望和人的欲望一起爆满,人们想着杀戮它们,它们想着逃奔;在乡村,在驴子,在时代的裂隙,丛林法则下,占据生活与命运的动物们,也弱肉强食,生命在这种法则中展开了或明或暗、势不两立的博弈。
老蒋还画了一幅画:一个红衣女子骑在蠢蠢欲跃的驴子背上,面向着山外,即将踏上一条光明之路。画起名叫《拼搏》。起初我觉着这名是一种落俗,细想,却觉得极为妥帖,他是在画中鲜明地表达:现在和未来、远方和家园、人和动物之间,时刻展开着一种拼杀和搏斗。
画里画外、理想和现实、老蒋和村庄,古老的美正在激流中激烈涌动,土质的堤坝再也无法阻挡,荒是陈腐,失是必然,离开一定是合理的。虽然在离开的刹那,会产生一些疼痛,但疼痛归于风雨,归于旧日子。
老蒋明确地说:我要走的,要离开这个院落。我一定要走,我要换一种活法。他的妻子在一旁也说起:要走的,待不住的,要吃饭,要活命。
我看得出来,老蒋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把我这个外来客当作了一面不说话的墙,或者他面对了另一个自己,他在说明一种心迹,找一种思考的际遇,等待着自己给自己合适的回答。我的偶然出现,没有干预到他的心事,与他的世界并不相干。
但是一时间又怎么能走得开?一种巨大的地盘吸引力,一种山水草木的深情厚谊,一种驴子和猫狗的耳鬓厮磨。乡野的土腥气,粘着泥水的衣裳,滴下一路芬芳,他的石,他的画,纹路和线条,圆和方,长和宽,深和浅,离开了村庄,一切都会丧失质感,他也什么都不是了。然而,不论是生活的,还是艺术的,个人之肯定之肯定,否定之否定,老蒋是陷入了一种迷茫和艰难,也是他蜕变自己路上的迷茫和艰难。
我相信两难的结局,时代的车轮不断碾压他的村庄,他的画伴友侪渐渐失望,渐渐稀少。他要不要继续坚持自己的执念,一直刻,一直画,这成了很大的问题。这问题日日围困着他,逼仄着他,几乎把他围堵进了一个锁眼,非转动不可了。粘滞或剥离,唯得取其一,他得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