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明清五百年的诗坛上,钱谦益无疑是最优秀的诗人之一。如此认定,不仅是因为他在诗歌创作上做出了突出的成就,更重要的是在明清诗歌发展史上起到了振衰起弊、继往开来的重要作用。
一
钱谦益(1582—1664),字受之,一字牧斋,后自称牧斋老人、牧翁、虞山老民,或称篯后人、聚沙居士,又自号蒙叟,偶称绛云老人、敬他老人、聋道人、没口居士,最后号东涧遗老,学者称虞山先生。江苏常熟人。钱谦益的家族具有悠久而辉煌的历史,其远祖可以上溯到唐末吴越武肃王钱、北宋文学侍从钱惟演。其祖父、叔祖都是嘉靖间进士。
钱谦益很早就表现出卓越的文学才华。十五六岁时读《吴越春秋》、《史记》,放言古今,作《伍子胥论》、《留侯论》,出人意表的构思和倜傥俊逸的文辞令长辈们吐舌激赏。海虞读书人的“拂水文社”秀出于吴中,而钱谦益又为“朗出天外,不可梯接者”。万历前期,雄霸文坛的仍是以王世贞为首的复古派,钱谦益在制艺之馀,暗地里心摹手追,把前七子领袖李梦阳的《空同集》和后七子领袖王世贞的《弇州山人四部稿》翻读背诵,欲与其驱驾上下。
然而此时钱谦益的主要精力和奋斗目标是科举,万历三十四年(1606)举于乡,万历三十八年(1610)探花及第,授翰林院编修,其仕途上看起来充满光明。然而不幸的是钱谦益生当明代末世,这是个怪诞荒谬充斥的时代,又是个创造人生悲剧的时代。不论是功业盖世、才志卓越的文臣武将,还是软猾奸佞、圆熟善媚的佞臣;不论是称孤道寡的皇帝,还是任人宰割的百姓;不论是大权独揽的权臣,还是被排挤在野的清流,最终都没有好结果,那个时代所有的人都被腐朽透顶的政体吞噬了。钱谦益以自己不凡的才华步入仕途,面临的必然是险山恶水,命运多舛,也注定他的政治生涯是悲剧结局。事实正是如此,他考进士的起步就踏入了党争的泥潭之中。开始,主考官叶向高以钱谦益文望为海内瞩目,置为第一,宫内的小珰已把这一喜讯报告了钱,贺者盈门。但第二天张榜,状元郎的桂冠却戴在了归安韩敬的头上。据《明史》说,韩敬是汤宾尹的学生,廷对时,汤为其夤缘得之。钱谦益在翰林院编修的任上也只待了数月,第二年五月,就丁父忧归里,从此置闲达十年之久。天启年间,钱谦益与东林党休戚与共,两次起用,两次被贬谪。崇祯改元,起用忤珰诸臣,钱谦益七月入阙,十月会推阁臣,被排挤出局,免职还乡。
由于朝政乖张,在明末的社会舆论中,形成了一种巨大的逆反心理,大臣越是不被当朝所容,越是负有清望。正如文震孟所言:“策蹇出都,人谓快于驰驿,破帽蒙头,人谓华于蟒玉。诸臣被道学之名以去,其贵且甚于三公九卿也。”(《初学集》卷二《客途有怀吴中故人六首》之四《文状元文起》注一)钱谦益仕途受挫,清望却日增,成为在野清流的领袖。时皇帝欲通下情,谕旨臣民上言,于是有因上言得官者。常熟奸人张景良为了立致富贵,迎合权臣温体仁欲置钱谦益于死地的心理,于崇祯九年(1636)冬化名张汉儒,罗织钱谦益、瞿式耜师徒居乡不法,控制舆论,遥持朝柄等罪状,上疏讦奏。温体仁终于抓住了机会,拟旨立逮钱、瞿下刑部狱。后得太监曹化淳之助,尽发温体仁植党设陷的阴谋,钱谦益方死里逃生。
这次党狱,验证了他清流领袖的影响。天下士人聚于请室(监狱)者五十馀人,或执经问教,或探视慰藉。他不无自豪地说:“皎皎风烈人,千古留须眉。”(《中秋饯冯尔庚使君》)但是令人遗憾的是这种风烈节义没有保持到最后。在弘光小朝廷中,他因曾主张拥戴潞王而受到了马士英、阮大铖的钳制而谄事马、阮,政治上扮演了一个没有节操、热衷躁进的角色。继之,又降清仕清,以三十馀年的仕途坎坷赢得的清望在改朝换代的严峻时刻隳然坍塌,人望顿跌。
然而,钱谦益的曲折人生还要演绎下去,仕清后,新王朝任其为礼部侍郎,《明史》副总裁,应该说满足了他的仕进之心和修史之志,但他不甘心君死国亡,不甘心降身辱志,仅五月即告病还乡,投身于反清复明的斗争之中。顺治四年(1647),资助海上起兵,案发系金陵狱四十馀日,管制经年。顺治六年(1649),以“楸枰三局”喻时局,上书固守西南的永历朝,并受永历之命,联络东南。顺治十六年(1659)郑成功、张煌言水军从长江口进入内地,钱谦益也参与其事。康熙二年(1663)郑成功在台湾暴病而卒,钱谦益终于陷入绝望的深渊,其《投笔集》悲叹道:“海角崖山一线斜,从今也不属中华。更无鱼腹捐躯地,况有龙涎泛海槎。望断关河非汉帜,吹残日月是胡笳。嫦娥老大无归处,独倚银轮哭桂花。”(《后秋兴之十三》之二)明年,他也走完了曲折的人生历程。归庄深知其师之衷曲,感慨其人生之悲剧云:“窥先生之意,亦悔中道之委蛇,思欲以晚盖。何天之待先生之酷,竟使其赍志以终。人谁不死?先生即享耄耋矣。呜呼!我独悲其遇之穷。”
二
钱谦益不仅是明末清初的重要诗人,他还有很高的思辨能力,在文学创作与批评实践中,形成了独特的文学思想,其理论纲领是灵心、世运、学问。
灵心是钱谦益文学思想的核心。《初学集》三一《李君实怡志堂集序》说:“文章者,天地英淑之气,与人之灵心结习而成者。”《有学集》卷四九《题杜苍略自评诗文》中又把“灵心”置于文学创作的三要素之首。“灵心”与传统诗论中的“言志”、“缘情”说有历史的渊源,也与公安派的“性灵”有正变的关系。它包含着天才、志意、性情三方面的内容。
诗歌创作是一种独特的精神活动,需要作者具备特有的禀赋。钱谦益一再说诗人是“天地间之元气”,“天地间之英淑之气”,“诗人才子,皆生自间气,天之所使以润色斯世”,都是说诗人与生俱有的独特才性。《有学集》卷一七《梅村先生诗集序》陈说诗理:“诗之道,有不学而能者,有学而不能者;有可学而能者,有可学而不能者;有愈学而愈能者,有愈学而愈不能者。有天工焉,有人事焉,知其所以然,而诗可以几而学也。”他把诗人分成六种,不学而能,可学而能,愈学而愈能,无疑是具备了诗才,反之则不具备诗才。《梅杓司诗序》进一步指出诗才在创作中的重要性:“诗之为道,骈枝俪叶,取才落实,铺陈扬厉,可以学而能也;刿目心,推陈拔新,经营意匠,可以思而致也。若夫灵心隽气,将迎恍惚,禀乎胎性,出之天然。其为诗也,不矜局而贵,不华丹而丽,不钓棘而远,不衫不履,粗服乱头,运用吐纳,纵心调畅,虽未尝与捃摭搯擢者炫博争奇,而学而能,思而致者,往往自失焉。”学而能,思而致是诗歌的外在形态,而可意会,不可捉摸的灵心隽气,则只能依赖于天性、诗才。
“诗言志”的命题在先秦时包含着言情的内容,到了汉代《毛诗序》一分为二。志,指符合儒家思想规范的志意,强调文学的社会性;而抒发个性情绪的则表述为“情”。志与情并不矛盾,“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唐代孔颖达解释为“在己为情,情动于志,情志一也”(《左传正义·昭公二五年》)。但志与情又不免冲突,“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情服从归一于志。从此后,志与情的关系在各个历史时期由于社会思潮的差异各有轻重。公安派的“性灵”说以“童心”说为哲学基础,所抒的情指“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情的一方完全战胜了志。钱谦益“灵心”里的志意,来源于先秦典籍中的“诗言志”说。《初学集》卷三二《徐元叹诗序》云:
《书》不云乎:“诗言志,歌永言。”诗不本乎言志,非诗也;歌不足以永言,非歌也。宣己喻物,言志之方也;文从字顺,永言之则也。
卷三三《增城集序》云:
《书》有之:“诗言志,歌永言。”……世之称诗者,较量比兴,拟议声病,丹青而已尔,粉墨而已尔。其属情藉事,不可考据也。其或不然,剽窃掌故,附会时事,不欢而笑,不疾而呻,元裕之所谓不诚无物者也,志于何有?
所谓言志,是“宣己喻物”,“属情藉事”。他又说:“先儒有言,诗人所陈者,皆乱状淫形,时政之疾病也;所言者,皆忠规切谏,救世之针药也。”“古人之诗文,必有为而作。或托古以讽喻,或指事而申写,精神志气,抑塞磊落,皆森森然发作于行墨之间。”(《初学集》卷八六《题吴太雍初集》)显然,钱谦益的“诗言志”之志非汉儒所在意的“先王之泽”,而是继承了先秦“美刺”、“观风”的传统,在“志”中赋予了揭露现实、批判政治、抒发不平之气的时代内容和历史责任感。这一内容的加入,对公安派的“性灵说”进行了深刻的修正。
“性情”是钱谦益“灵心”里的核心内涵。而“性情”里又包含性情和情感两种因素。对此,他做过充分的论述。云:“诗之为物,陶冶性情,标举兴会,锵然如朱弦玉磬,凄然如焦桐孤竹,惟其所出,而诗出焉;”(《初学集》卷八六《题顾与治偶存稿》)“作为歌诗,往往原本性情;”(《初学集》卷三三《严印持废翁诗稿序》)“古之作者,本性情,导志意,谰言长语,春愁秋怨,无往而非诗也。”(《初学集》卷三二《王元昭集序》)诗“杼轴性情,钩贯风雅,爬梳于物情世变;”(《有学集》卷一七《叶九莱锄经堂诗序》)“诗之为道,感荡天地,陶冶性情,牢笼庶物,穷极神逵”,“情深而文明,包涵雅故,荡涤尘俗。”(《有学集》卷一九《叶圣野诗序》)“古人之诗,所谓缘情绮靡,惊心动魄,长言永歌,至于感金石而动鬼神。”(《有学集佚文》)他这样长言短语,横说竖论,意在阐明诗歌的本质在性情和情感,诗人之性情和情感是诗万劫不灭的生命。为了不使他的言情说与公安派的“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混为一谈,总是情志并重。说:“古之为诗者,学溯九流,书破万卷,要归于言志咏物,有物有则,宣导情性。”“夫诗者,言其志之所之也。志之所之,盈于情,奋于气,而击发于境。”(《有学集》卷一五《爱琴馆评选诗慰序》)钱谦益的性情论既包含天分、个性、情趣、修养,也不无感情的因素。其《有学集文钞补遗》专文论述性与情与诗的关系,认为物与性的冲突而生情,从情的产生看,性情是一致的。这一意思在《有学集》卷一九《陆敕先诗稿序》表述的更加明确,直截了当地说:“五性,亦情也,性动而情生,情感而为诗。”如此看来,钱谦益的“性”字与情相当。其实又不然,他接着说:“古之君子笃于诗教者,其深情感荡比著见于君臣朋友之间,少陵之结梦于夜郎也,元、白之计程于梁州也,由今思之,能使人色飞骨惊,当飨而叹,闻歌而泣,皆情之为也。”那种“著见于君臣朋友”之间的深情乃为性情。社会责任、传统道德,朋友友谊本来是向外求之的东西,对诗人而言,则是出于自然深厚的本性。如此的性情偏于社会性,其性与理学家所阐释的性不无联系。同时钱谦益也极其重视诗人的个性。《初学集·冯定远诗序》说诗人之性情:“古之为诗者,必有独至之性,旁出之情,偏诣之学,轮囷逼塞,偃蹇排奡,人不能解而己不自喻者,然后其人始能为诗,而为之必工。是故软美圆熟,周详谨愿,荣华富厚,世俗之所叹羡也,而诗人以为笑;凌厉荒忽,敖辟清狂,悲忧穷蹇,世俗之所诟姗也,而诗人以为美。人之所趋,诗人之所畏;人之所憎,诗人之所爱。人誉而诗人以为忧,人怒而诗人以为喜。”这里强调的是不同世俗的独特个性和价值取向,“与山水近,与市朝远;与异石古木、哀吟清泪近,与尘埃远;与钟鼎彝器、书法名画近,与时俗玩好远。”(《李君实怡致堂序》)因此钱谦益反复陈说的“性情”和宋儒所说的明心见性之性情有联系,但肯定不是一回事。
钱谦益的“灵心”与公安派的“性灵”有质的区别,但他接过了公安派求真的观念,对其“真情”、“真诗”作了新的解释。《有学集》卷一七《季苍苇诗序》总结《诗经》以来的文学传统,表达的不外是“好色”之情和“怨诽”之情,它们共同的品质是真,而天下真诗都来源于真好色,真怨诽,即“好色不比于淫,怨诽不比于乱”。《有学集》卷四七《题燕市酒人篇》论述真诗的生成过程:“诗言志,志足而情生焉,情萌而气动焉,如土膏之发,候虫之鸣,欢欣噍杀,迂缓促数,穷于时,迫于境,旁薄曲折而不知其使然者,古今真诗也。”真诗是根于志,萌于情,动于气,激于境,通于作者的时代际遇,情、志、气的自然之声。如果是真诗,其诗“诗其人”,“人之性情诗也,形状诗也,衣冠笑语,无一而非诗也”。否则就是“人其诗”,“寻行数墨,俪花而斗叶,其与诗犹无与也”(《初学集》卷三二《邵幼青诗序》)。
钱谦益的“灵心”以《尚书》、《礼记》、《乐记》为理论源头,吸收了南北朝以来性灵强调天分禀赋的因素,同时也关注个性、修养、情趣,融言志、缘情、尚气为一体的诗论范畴,应该说是对言志抒情理论的一次总结。
文学创作中,天才、志意、情感固然重要,然而作家的境遇,即“穷于时,迫于境”的“时”和“境”则是灵心赖以萌生激发不可或缺的外部条件。钱谦益在入清前侧重于论述诗人的境遇,《初学集》卷三二《虞山诗约序》云:
古之为诗者,必有深情蓄积于内,奇遇薄射于外,轮囷结,朦胧萌折,如所谓惊澜奔湍,郁闭而不得流;长鲸苍虬,偃蹇而不得伸;浑金璞玉,泥沙掩匿而不得用;明星皓月,云阴蔽蒙而不得出。于是乎不能不发之为诗,而其诗亦不得不工。
“奇遇”并非鲜有之遇,新奇之遇,而是指社会对个体的压抑沈埋,其中的感受如钱谦益博喻排比中描述的那样,郁勃不平之气,压抑愤激之思,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世风浇漓,人心不古,政暗主昏,是非颠倒的感喟悲鸣都是人被社会扭曲压抑的无奈乐章。诗的本质就是表现人性对现实的感受与反抗。诗的这种使命不是钱谦益首先发现的,但他从古代文学作品中感知到了境会相感,情伪相逼,郁陶骀荡,而后文生的规律;古人诗“搜奇抉怪,刻肾擢腑,铿锵足以发金石,幽渺足以感鬼神”的巨大感染力,来自“发抒其中之所有,而遘会其境之所不能无”(《初学集》卷三三《瑞芝山房初集序》),道出了情生于境,又与境相互生发激荡的辩证关系。
如果说明末钱谦益的“奇遇”说是对韩、欧不平则鸣,穷而后工说的进一步阐述的话,易代之后,山河板荡,沧海横流,士大夫的个人际遇、愁苦穷途与王朝、民族的沦亡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论述诗人的境遇时,则常常把“命”、“时”、“境”与“世”联系在一起。《有学集》卷一五《爱琴馆评选诗慰序》云:
夫诗者,言其志之所之也。志之所之,盈于情,奋于气,而击发于境,风识浪奔,昏交凑之时世(“昏”后脱一字)。
卷一七《周元亮赖古堂合刻序》云:
古之为诗者,有本焉,《国风》之好色,《小雅》之怨诽,《离骚》之疾痛叫呼,结于君臣夫妇朋友之间,而发作于身世逼侧、时命连蹇之会。
卷一八《胡致果诗序》云:
其(诗)征兆在性情,在学问,而其根柢则在天地运世、阴阳剥复之几。
卷四七《书瞿有仲诗卷后》云:
凡天地之内恢诡谲怪,身世之间交互纬,千容万状,皆用以资为诗。
把个人的命运境遇和天地世运连在一起,要求诗人不仅要发抒自己的愁苦之音,还要作时代的代言人,用诗歌记录下山河易主的历史脉搏。因此,钱谦益对乱世文学极为重视。他总结历史上的乱世文学,战国有屈原之楚辞;三国有诸葛武侯之《出师表》;天宝之祸,杜甫诗出;淮蔡之乱,韩愈诗出。从乱世文学中,不仅可以看到忠臣义士之心,还可以看到“阳九百六,沦亡颠覆之时,宇宙偏沴之运,与人心之愤盈之气”。乱世文学既是诗人命运乖舛的疾痛叫呼,也是时代综合直观的反映。
基于此,乱世文学应该具有史的功能。明末钱谦益就对宋元遗民文学表现出特别的关注,《初学集·跋汪水云诗》称汪远量的《湖州歌》、《越州歌》、《醉歌》“记国亡北徙之事,周详恻怆,可谓诗史”,元末王逢的《梧溪诗集》载元、明之际逸民旧事,多国史所不载,具有可以补史的价值。入清后,他对这一认识作了理论上的阐述,《有学集》卷一八《胡致果诗序》首先从诗史同源立论,说明诗之义本于史,为诗史说作了历史的阐释;其次,总结从魏晋到杜甫的诗歌史,优秀的作家无不言史,杜甫诗中之史大备,又对诗义本乎史作了文学的阐释;其三,宋亡时其诗称盛,是因为宋亡之诗与“金匮石室之书”并悬日月,可以补正史之不足,续史家之不载,堪称诗义本于史的又一盛局。
灵心、世运固然是文学创作的根本,而创作前的学养同样不可忽视。整个明代,文坛纷纷攘攘,意见各异,但忽视学养是共同的。前后七子的学问是两汉以后文不读,大历以后诗不看;竟陵派则是驱策古人,以己作古的点逗烂碎之学。钱谦益主张诗歌创作要从六经学起,即返经;贯通史学,达到经经纬史。把经史作为文学创作的准备,前人早已论及。刘勰说:“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文心雕龙·神思篇》)“积学”指的就是经史之学。陆机说:“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文赋》)“典坟”也是指六经。这一观点在唐宋古文家手里得到了深入的论述。但明代人热衷于树坛立坫,标新立异,急功近利,求于速成,明末读书人直把通经汲古看成迂。钱谦益系统地论述了经史在创作中的意义。首先,学习经史可以尚志养气。《有学集》卷二十《娄江十子诗序》把古今人学诗作一比较,古人学诗,始于学诗,终于学诗,诗为没身之学,却坚之以志意,继之以岁月,学《书》学《礼》,考源流,辨体制,不以诗为学。而今人学诗沽名钓誉,“望车尘,乞冷炙”,“竞锥刀,饰竿牍”(《初学集》卷三二《华闻修诗草序》),徒以雕绘声律,剽窃字句者为诗(《娄江十子诗序》),“剪刻花叶,俪斗虫鱼”为能事(《有学集》卷一九《周孝逸文稿序》)。古人学诗,获得的是才、心、见、胆。才,就是积学储宝的才;心,是感发兴会的灵心;见,是取舍古今的见识;胆,是文章千古的勇气。这一观点被清中叶的叶燮在《原诗》里作了进一步发挥,概括为才、胆、识、力,曰胸襟。
钱谦益一再说诗人是天地间之气,这种气一来自于天分,一靠后天滋养。孟子的养气,主要指道德的自我完善,而韩愈的养气说则融合了孟子的道德之气与曹丕的文章之气,指出了具体的养气法门。钱谦益的养气说对前人的这一理论作了总结,《有学集》卷一九《周孝逸文稿序》云:
曹子桓云:“文章以气为主。”李文饶举以为论文之要。而余取韩、李之言参之,退之曰:“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此气之溢于言者也。习之曰:“义深则意远,意远则理辨,理辨则气直,气直则词盛,词盛则文工。”此气之根于志者也。根于志,溢于言,经之以经史,纬之以规矩,而文章之能事备矣。
曹丕之气,强调个性;韩愈之气,形之于语言;而李翊之气,根于志义。钱谦益认为尚志与养气互为作用。他说:“学殖以深其根,养气以充其志。”(《胡致果诗序》)“余窃谓诗文之道,势变多端,不越乎释典所谓熏习而已。有世间之熏习……有出世间之熏习。”(《有学集》卷一九《高念祖怀寓堂诗序》)学习经史的过程,就是充志养气的过程,也就是韩愈所说的“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者”。此外,钱谦益还认为经经纬史可以填充腹笥,丰富典实,达到融通变化。例如宋之苏轼,“根本六经,又贯穿两汉诸史,演迤弘奥,故能凌猎千古”(《有学集》卷三九《复遵王书》)。公安派从苏轼做起,因与六经三史相通,故“手眼明快,能一洗近代窠臼”(《列朝诗集小传·袁稽勋宏道》)。黄孝翼“六经三史诸子别集之书,填塞腹笥,久之而得焉。作为诗文,文从字顺,弘肆贯穿,如雨之膏也,如风之光也,如川之壅而决也”(《初学集》卷三二《袁窠集序》)。程克勤“生平学问,根柢经史,贯穿掌故,搜讨旁魄,汪洋逶迤,故其作为文词,有伦有要,或原或委”(《有学集文钞补遗·程太史诗集序》)。这些话又是强调经史之学对文学创作语言产生的作用。总之,钱谦益综合曹、韩、李三说,形成他自己以经经纬史为根底,尚志、重气、言溢的养气说。
对经史之学的重视,其结果必然是对学人之诗的肯定。《有学集》卷一九《顾麟士诗序》认为顾氏“于有宋诸儒之学,沈研钻极,已深知六经之指归,而毛、郑之《诗》,专门名家,故其得者为尤粹。其为诗,搜罗杼轴,耽思旁讯,宣义考辞,各有来自,虽其托寄多端,激昂俯仰,而被服雍雅,终不诡于经术,目之曰儒者之诗,殆无愧焉。”陈田《明诗纪事》称顾诗为“学人之诗”。钱谦益对“儒者之诗”的重视是清代学人之诗的理论滥觞。
学问的第二个内容是学习前人的文学传统。前后七子也主张学古,但不溯源流,不通变化。因为不溯源流,把一部文学史斩为三段,舍头去尾,取秦汉文盛唐诗一段;因不通变化,划定偶像,标举数体,倡模拟之说。针对前者,钱谦益特别强调探源析流中求其变化。说:“《易》曰:拟义以成其变化。而至于变化,则谓之不思议熏,不思议变,而疑于神矣。”(《有学集》卷三六《高念祖怀寓堂诗序》)“文章者,天地变化之所为也。天地变化与人心之精华交相击发,而文章之变,不可胜穷。”(《有学集》卷三八《复李叔则书》)“诗人之妙,心灵意匠,生生不停,新新相续。”(《有学集》卷三八《答徐巨源书》)他列举古代名家,“各出杼轴,互相陶冶,譬诸春秋日月,异道并行”(《初学集》卷三二《虞山诗约序》)。针对后者,重提杜甫“转益多师”,“别裁伪体”。说:“古今论诗者,莫精于少陵别裁伪体之一言。”(《初学集》卷三二《徐元叹诗序》)“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得之者妙无二门,失之者邈若千里。”(《初学集》卷四十《冯已苍诗序》)
综上所述,灵心、世运、学问三个互相联系的方面,构成了钱谦益文学思想体系的框架,其中既包含了作者的主观情、志、性、学养,也包含了客观境遇,时代世运的感荡激发,内容丰富,逻辑严密,体系完备。为了使这一思想表述得更加明确,钱谦益重申“修辞立其辞”,言之有物的旧说,物指的是精气之所结,学殖之所酝酿,经世出世,调御万物。《周元亮赖古堂合刻序》、《佟怀冬诗选序》、《陈确庵集序》又提出了“诗有本”,所谓有本,即本于志意,本于情感,本于际遇世事,本于学问根底。还提出了“香观”“望气”说。《有学集》卷四九《题杜苍略自评诗文》总结三者的关系:
诗文之道,萌折于灵心,蛰启于世运,而茁长于学问,三者相值,如灯之有炷、有油、有火而焰发焉。今欲剔其炷,拨其油,吹其火,而推寻其何者为光,岂理也哉?方其标举兴会,经营将迎,故吾新吾剥换于行间,心识神识涌现于句里,如蜕斯易,如蛾斯术,心了矣而口或茫然,手了矣而心尤介尔,于此时而欲镂尘画影,寻行数墨,非愚则诬也。
灵心、世运、学问如灯之有炷、有油、有火,三者相值而发光,尽管在创作中的作用不同,但终是缺一不可。
三
钱谦益在明朝的诗主要保存在《初学集》中,入清后的诗保存在《有学集》、《投笔集》、《苦海集》等诗文集中。
《初学集》卷三二《邵幼青诗草序》论说诗人和诗作的关系云:“古云诗人,不人其诗而诗其人者,何也?人其诗,则其人与其诗二也,寻行而数墨,俪花而斗叶,其于诗犹无与也。诗其人,则其人之性情诗也,形状诗也,衣冠笑语,无一而非诗也。”“人其诗”,其诗徒具声律词藻,而不见作者真性情、真形状、真举止;而“诗其人”,则诗如其人,由诗可见其人,其人之音容笑貌、性情举止跃然诗中。“诗其人”既符合钱谦益求真尚本的文学思想,也是他本人诗歌最突出的特点。我们读钱诗,一个鲜活丰满的钱谦益站立在你的面前,活跃在你的心中。诗是他的生命史,数十年间人生历程的风风雨雨都化成了诗中的彩虹;诗也是他的心灵史,才情、抱负、个性、甚至某一段落、某一事件中的心理波澜都在其诗中一一可数。
钱谦益在明代的诗歌创作高潮在崇祯年间。崇祯登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摧毁了阉党,朝野欢腾。钱谦益《丁卯十月书事四首》之一云:“道途好语沸儿童,扶杖欢呼我亦同。斗柄已闻归圣主,冰山何事倚群公?”崇祯元年(1628)正月,作者兴高采烈地游苏州西山,访梅探胜,朋辈宴集,风流俊爽、才情烂漫的本性自然而现。三月,内人官诰恢复,作者戏谑夫人:“我褫绯衣缘底罪,君还紫诰有何功?”(《喜复官诰,赠内戏效乐天作》)“昔褫带鞶真为我,今迟官诰岂缘君?”(《闻新命未下再赠》)崇祯的这一举措,给人们带来太多的政治幻想,以为真的圣明君主出现,千疮百孔的明朝局势有了希望。崇祯元年(1628)七月钱谦益应诏第四次北上入阙,悲喜交加,感激涕零,庆幸自己生逢“圣代”,踌躇满怀地想在圣君之朝干一番事业。然而,谁知朝廷再一次给作者布下了更大的陷阱。十月会推阁臣,钱谦益成了敌党重点打击的对象。名利场上的势利之争,气正言直之君子永远斗不过机心四伏的小人;年轻自负的崇祯不是“以柔佞进取”的温体仁的对手;凭借着冲天正气的东林党更不是阉党后劲的对手。文华殿对质,钱谦益和东林党大败,崇祯朝翻云覆雨的政局由此拉开了帷幕。巨大的希望带来了巨大的失望,钱谦益《十一月初六日召对文华殿,旋奉严旨革职待罪,感恩述事凡二十首》,遂成为此前规模最大的七律组诗,其中反复抒发后悔赴阙之情。如:“久知不去又将钳,无奈时情似蜜甜。”“事到抽身悔已迟,每于败局算残棋。”“明日孔融应便去,当年王式悔轻来。”“两月春明席未温,眼看深谷又高原。金多争羡洛阳路,祸至方思上蔡门。”“可是负书来上国,还如读《易》向东窗。”此次仕途挫折,严重损害了他的身体,左耳发病,导致耳聋,遂成终生疾患。钱谦益决计归去来兮,远离朝市。树欲静而风不止,崇祯九年(1636)冬被告讦下刑部狱,第二年五月出狱,七月才得到谕旨放归,其间成诗四卷,七律组诗《狱中杂诗三十首》、前后《次刘敬仲韵》二十三首和五言长篇排律《送何士龙南归兼简卢紫房一百十韵》、《崇祯十一年九月十五日谒孔林,越翼日谒先圣庙,恭述一百韵》,都是这个阶段特色鲜明的作品,七律组诗和五言长篇排律两种诗体在钱谦益的诗作中凸现出来。
钱谦益官场失意情场得意,从崇祯十三年(1640)冬十一月柳如是造访半野堂到崇祯十七年(1644)间所写诗编为《东山诗集》三卷,其中钱谦益自己的诗共194首诗,代表作是《有美一百韵》和游黄山组诗。《有美一百韵》堪称我国古代情爱文学之精品,亦是钱谦益《初学集》中的压卷之作。游黄山组诗24首,以游踪为线,构成了黄山景色的山水长卷;其间又重点描写汤池、天都峰、莲花峰、石笋矼、炼丹台、慈光寺等名胜,造化之奇诡、自然之神密、山之雄峻、水之壮观无不神形毕肖,似乎是山水长卷中的特写。晚清人称为“绝佳”(袁昶《汪鋆黄山图》诗自注),钱仲联说:“黄山游屐,晚明为盛,记游之诗,以牧斋为最工。”(《梦苕庵诗话》)
钱谦益的诗还是明末官场、社会的一面镜子。他本人深陷明末党争的漩涡,对此感慨最多。如“甘陵南北久分歧,鹓鹭雍容彼一时。”“恩牛怨李谁家事,白马清流异代悲。”(《吴门送福清公还闽》)“黄门北寺狱频仍,录牒刊章取次征。”(《丁卯十月书事》)“敢谓虫飞能蔽日,亦知蚁斗应占星。”“明主定无钩党禁,文华休拟作同文。”“平生自分为人役,流俗相尊作党魁。”(《召对文华殿奉严旨革职》)此外他的诗还写到明末的自然灾害、农民起义、边患等。天启四年(1624)应诏北上,途经徐州,这一年黄河水泛滥,民生惨不忍睹,其诗《天启甲子六月,河决彭城,居民漂溺者数万。余以季秋过之,水尚与雉堞齐,方议改筑。悼复河之无人,忧改邑之不易,停车感叹而作》做了真实的描写。天启四年六月,朝廷在山东征剿农民起义军,大获全胜,钱谦益为此写下了《王师二十四韵》。诗中全无歌颂庆贺之辞,反而客观描写官军杀戮农民军及无辜百姓的残暴场面,控诉统治者诛求刺骨,导致百姓“相将持棓梃,只似把锄犁”。如此一些乌合之众,朝廷何至于如此用兵,如此诛杀无辜!这首诗写得触目惊心,血肉淋漓,一种悲愤之情、仁人之心、儒者之怀溢于楮墨之间。
钱谦益在明代的宦海浮沉与诗的创作成正比,似乎诗人的千磨万折都是为了诗。一如程孟阳所云:“其所遭罹祸患愈迫切,而其文章光焰愈昌大宏肆,奇怪险绝,变幻愈不可测。”(《初学集序》)他的不群之才,四方之志,权变之略,以及喜标榜、善自诩、倜傥风流、蔑视世俗之性情跃然于诗中,“诗其人”是其突出的特点。
钱谦益一生的创作高潮是在清初,《有学集》诗十三卷,存诗819首;《投笔集》上下二卷,存诗108首;此外《苦海集》、《牧斋外集》、《牧斋集再补》共存诗56首,其中可考为入清的诗不及半数(据钱仲联标校《钱牧斋全集》),其总数与前明大致相当。入清后诗歌内容不像前明那么驳杂,大致说来,以反清复明为线索,贯穿降清之辱、故国之思、兴亡之感的抒发。那么入清后的诗,是否也可用“诗其人”评价?从清初以来就有一种说法,认为钱谦益以诗文自刻饰。所谓“刻饰”,即雕刻修饰,或者谓刻意伪饰,以掩盖短处。于此,笔者难以苟同。我们说其伪饰,不是以他降清仕清的结论为依据,而是看他的诗文所写的事是否真实?所抒发的感情是否发自内心?
顺治四年(1647)到顺治七年(1650)春三年时间,是钱谦益由降清仕清的贰臣到反清复明人士的过渡时期。顺治四年春夏之交钱谦益因资助抗清武装被牵连到黄毓祺案中,其《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描写狱中生涯。顺治五年钱谦益“以洗眼药方寄旧辅新建姜公,姜公正起兵江西,江西全省俱复”(金鹤冲《年谱》),顺治六年寄信留守桂林的瞿式耜,出谋划策,通报内地消息。顺治七年夏五月受永历帝之指派,与黄宗羲相与策划,前往金华游说清将马进宝,往返一月,写成七言律诗37首,名《庚寅夏五集》,被陈寅恪称为反清复明的专集。其中的《西湖杂感二十首》、《东归漫兴六首》均是入清后的佳作。如《西湖杂感》第一首云:
板荡凄凉忍再闻,烟峦如赭水如焚。白沙堤下唐时草,鄂国坟边宋代云。树上黄鹂今作友,枝头杜宇昔为君。昆明劫后钟声在,依恋湖山报夕曛。
西湖曾为南宋都城,前明的繁华绮丽之地,柳如是寄身养病之所,如今作者故地重游,西湖的山山水水无不在倾诉着易代经历的凌辱,展现着异族留下的疮痍。如赭之烟峦、如焚之湖水暗示这里曾是血染的疆场。白沙堤、鄂国坟象征着西湖曾有的历史和人文,“唐时草”、“宋代云”抒发了作者无尽的山河依旧、物是人非的悲怆。就连西湖的晨钟暮鼓,似乎因依恋湖山而作响。面对湖山胜景惨遭凌辱,作者难以抑制的亡国之痛、降清之辱喷薄而出。其景痛心,其情可悯。顺治十六年(1659)郑成功、张煌言水军入江,钱谦益奔走于烽火连天之际。水军撤退后,仍坚守长江岸边,等待策应水军卷土重来,直至南明永历被杀。其诗《投笔集》108首诗构成了诗歌史上规模最大的七律组诗,被称为反清复明的诗史(陈寅恪语)。
钱谦益入清后比较单纯的抒情诗是否存在矫情的倾向?清初人说其“以文辞欺人”(顾炎武语)也是不能成立的。与林古度、盛集陶的唱和之作是钱谦益入清后较早袒露内心的作品,其情感深微屈折,真实动人。如《次韵茂之戊子秋重晤有感之作》:
残生犹在讶经过,执手只应唤奈何。近日理头梳齿少,频年洗面泪痕多。神争六博其如我?天醉投壶且任他。叹息题诗垂白后,重将老眼向关河。
老友乍然重逢,然而两人都经历了改朝换代之历史巨变和自己身份之转换,“讶经过”三字准确地写出了个人在这种历史变迁中被历史播弄,如同梦寐一般的感觉。“执手只应唤奈何”一句极形象,极深微。作者的羞愧、悔恨尽在执手、长叹中。“唤奈何”,既是对沧桑变迁的无奈,又是对自己身世之辱的无奈。“唤奈何”的诗语诗韵犹如一个顺畅的渠道,作者可以很好地宣泄自己降清仕清后想说而又无法启齿的尴尬。后又写了《再次茂之他字韵五首》、《见盛集陶次他字韵诗重和五首》。这两题诗,前一题吞吐着沉痛、悔恨之情,如:“覆杯池畔忍重过,欲哭其如泪尽何?故鬼视今真恨少,馀生较死不争多。”“残书罢劫灰过,汗简崔鸿奈史何?”“风轮火劫暮年过,未死将如朽骨何?”“李贺漫歌辞汉泪,不知铅水已成河。”“辽鹤定知同伴少,楚囚刚道一身多。”反复抒发故国之思,亡国之痛,以及自己的降清之悔恨。后一题则多言激烈之壮怀、不屈之志向。“枪口刀尖取次过,锒铛其奈白头何?壮心不分残年少,悲气从来秋士多。”“端居每作中流想,坐看冲风起九河。”“天心象纬依躔少,地角龙蛇起陆多。”“却笑玉衡无定准,天街仍自限星河。”“八翼摧残六过,呼鹰跃马意如何?天回鹑火三精在,地长龙沙一柱多。”上题“奈何”即无奈之意,此题则为能怎样的反诘性意思,击楫中流,龙蛇起陆,钟仪奏楚,庄舄越吟,无不表达自己不忘故国和复国进取的志向。
纵观《有学集》、《投笔集》,应该说基本真实地反映了作者入清后大节隳颓的尴尬和反清的志行,反复抒发的故国之思、亡国之痛。山河依旧,人事已非,是经历了鼎革之变后全社会最真实悲凉的感情,不能因为钱谦益曾经降清,就把抒发此类情感说成是刻饰和表演。至于钱氏有时夸大自己在历史转折关头的作为,喜欢用历史上覆邦定国人物自拟,不无夸诩地把自己阑入史局之中,这些应是其个性使然。《初学集》中钱谦益就表现出自命不凡、标榜自诩的个性,入清后家国个人的命运都发生了大变迁,而作者个性中想入非非的特点仍然故我。
四
钱谦益的诗被人称为“昌大宏肆,奇怪险绝,变幻不可测者,洵煌煌乎一代大著作手”(凌凤翔《牧斋有学集笺注序》)。所以称其为“大”,首先,是格局大。钱谦益的诗囊括古今,兼宗唐宋。明代诗坛,复古派是主流,其间虽不乏别样的声音,但始终难掩复古派的势头。万历后期公安派崛起,以“变”与“真”为理论核心,倡言“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复古派之“云雾一扫,天下之文人才士始知疏瀹心灵,搜剔慧性,以荡涤摹拟涂泽之病”(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袁稽勋宏道》),其功甚伟。因袁宗道宗法白居易、苏轼,中唐、宋诗在明代诗歌史上首次被作为旗帜来对抗汉魏盛唐诗。但是公安派的诗歌创作成就有限,很难与复古派形成势均力敌的对垒局面,因此中唐以下的诗歌传统仍然有待于进一步的发掘与展示。钱谦益是最早全面开掘这一诗学传统的人。他早年追随李梦阳、王世贞,万历三十四年(1606)结识李流芳,私淑归有光,与嘉定学人游,文学观念发生了根本的转变。晚年总结一生的从学经历云:“仆少壮失学,熟烂空同、弇山之书。中年奉教孟阳诸老,始知改辕易向。孟阳论诗,自初、盛唐及钱、刘、元、白诸家,无不析骨刻髓,尚未能及六朝以上,晚始放而之剑川、遗山。余之津涉,实与之相上下。久之,思溯流而上,穷《风》、《雅》声律之由致,而世事身事,迫胁凌夺,晼晚侵寻,有志未逮,此自考之公案也。”钱谦益的诗歌创作也清楚地显示了他的从学路径。由追随李梦阳、王世贞而精研杜甫,一生诗歌宗法杜甫,《投笔集》次杜甫《秋兴》之韵,并在风格、构思、诗境等方面步其后尘;《送于锵》、《鳖虱》、《闸吏》、游黄山组诗用韩愈体,《和徐于悼响阁前小松之作》、《书梅村艳诗后四首》等诗学李商隐,《虫诗十二首》学元稹,《效欧阳詹玩月诗》明言其体,《有美一百韵》则是徐陵《玉台新咏》、杜甫《秋日夔府咏怀一百韵》、李商隐诸咏柳诗及柳宗元、柳恽、李群玉等与柳有关的诗人和诗的一次熔冶。此外、孟郊、杜牧、皮日休、陆龟蒙的诗句诗典络绎点缀于钱诗之中。可以这样说,钱谦益全面开掘了中晚唐诗歌传统并在创作中展示其魅力。钱谦益对宋元诗的接受主要集中于苏轼、陆游、元好问三家。钱诗中效三家诗体诗韵、用三家诗材的作品很多。大致言,钱谦益的诗杜、韩之骨,苏、陆之貌就是在上下古今、唐宋兼宗的背景下形成的。邹式金《牧斋先生有学集序》概括钱谦益诗歌格局:“撷江左之秀儿不袭其言,并草堂之雄而不师其貌,间出入于中晚宋元之间,而浑融流丽,别具炉锤。”
其次,钱谦益才大学博,具备了一代文坛盟主的天赋和学养,并形成了文学想象与学养互为表里的思维特质。钱谦益不是那种不学而能“脱口秀”式的作家,但他把可学而能、愈学而愈能的诗人资质发挥到极高的水平。他的天资很高,又为一代读书种子,正如沈德潜所言:“天资过人,学殖宏博。”(《清诗别裁集》)其文学想象与学殖珠联璧合,相得益彰,这种才能随着年龄增长、学问积累愈到晚年愈出人意料活跃丰盈。例如《咏雪三十韵》,诗的前半部分描写大雪飘扬的实景,“菊花何太苦?柳絮恐非时”喻指性的两句作一转折,便展开想象性空间描写,由狱中所见雪景腾跃到原野,描写冬雪迷茫的景色,又联想到唐代裴度蔡州雪夜大捷。再如《有美一百韵》开篇一段写柳如是的出身家世。我们知道柳如是家世不明,流落于平康北里。但作者不愿如此实写,而是切合柳如是名字中“柳”姓展开联想,把与柳相关的典故洒洒道来,真是美妙无比。《戏咏雪月故事短歌十四首》写了十四个与雪月有关的场面,情韵、寓意、境界加上故事的人物、情节如同一幅幅美丽无比的画卷,读来令人心旷神怡,浮想联翩。
为了表达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想象空间,钱诗常常要借助典故来表达。他长于用典,善于用典,在这方面明代人无出其右。王应奎《柳南随笔·汪钝翁与严白云论诗》云:“王钝翁与某宗伯多异议。一日与吾邑严白云论诗,谓白云曰:‘公在虞山门下久,亦知何语为谛论?’白云举其言曰:‘诗文一道,故事中须再加故事,意思中须再加意思。’钝翁不觉爽然自失。”“故事”、“意思”就是指用典。钱谦益大量批评文字,谈理论多谈技巧少,技巧是死法,理论是活法。但严白云作为钱谦益门下多年弟子,揭示出乃师作诗的不二法门。此法门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大有讲究。首先作者要有故事、有意思,这既需要丰富的想象力,又需要富赡的腹笥,此大不易;其次,如果说学富五车,腹笥充盈就可以成为诗人,又大错特错。有了故事、意思,还需要用诗人的眼光去选择、整合故事,使之与自己表达的情感水乳交融,此又大不易。钱谦益的用典超越了这两个难关,几至于得心应手、出神入化的地步。如《初学集》中的压卷之作《有美一百韵》描写柳如是的才华:
诗哦应口答,书读等身便。缃帙攻《文选》,绨囊贯史编。摛词徵绮合,记事见珠联。八代观升降,三唐辨溯沿。尽窥羽陵蠹,旁及《诺皋》儇。花草矜芟撷,虫鱼喜注笺。部居分甲乙,雠正杂丹铅。余曲回风后,新妆落月前。兰膏灯烛继,翠羽笔床悬。博士惭厨簏,儿童愧刻镌。瑶光朝孕碧,玉气夜生玄。陇水应连类,唐山可及肩。织缣诗自好,捣素赋尤贤。锦上文回复,盘中字蜿蜒。清词常满箧,新制每连篇。芍药翻风艳,芙蓉出水鲜。颂椒良不忝,咏树亦何愆?文赋传乡国,词章述祖先。采苹新藻丽,种柳旧风烟。字脚元和样,文心乐曲骈。千番云母纸,小幅浣花笺。吟咏朱楼遍,封题赤牍遄。
首二句总写柳如是读书多、善吟咏的才学。三四句说其深研史籍和《文选》。后面到“儿童愧刻镌”,写柳如是读书广博,善于笺注校勘。其中“博士惭厨簏,儿童愧刻镌”两句,前者用《南齐书·陆澄传》。说陆澄博学强记,王俭自以博闻多识,读书过澄,集合学士“盛自商略”。陆澄等王俭语毕,谈所遗漏数百条,皆王俭所未睹。王俭叹服,戏称陆澄曰:“陆公书橱也。”后者出自扬雄《法言·吾子篇》:“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两个典故无疑使柳如是的读书多善记诵因有了参照而具体生动起来。后面接着写柳如是为古今少有的才女,“陇水”句出《玉台新咏》秦嘉《赠妇诗》。“唐山”,汉高祖唐山夫人多才华,作《房中祠乐》。“织缣”句出自《古诗》“上山采蘼芜”,言其善诗。“捣素”句用班婕妤作《捣素赋》事。“锦上”句用晋窦滔妻苏若兰善属文,作织锦回文事。“盘中”句用《玉台新咏》苏伯玉妻《盘中诗》从盘中央到四周盘旋回转,屈曲成文故事。“颂椒”句用《晋书·列女传》中刘臻妻陈氏正月初一献《椒花颂》故事。“咏树”句用薛涛八九岁知声律,赋“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故事。一系列才女典故,如烘云托月,把柳如是放在女性才学史的时空中,凸现其蕙质兰心,冰雪聪明。
此外《哭稼轩留守相公一百十韵》、《茸城惜别一千字》都是这方面非常成功的作品。钱仲联称前者“动荡开合”,既有构思布局的因素,典故的运用同样造成诗意的腾挪变化,动荡飞扬。通过大量的引经据典,诗的内涵、容量、厚度、情韵都发生了变化,特别创造了深邃而广阔的诗意空间,令人耳目张皇,心胸开阔。明代人学杜,最肖者当属李梦阳、李攀龙,但二人都是从字句上学杜甫,以至于“万里”、“长风”络绎重复,给人留下笑柄。钱谦益也是从杜甫入手,但他的高明之处是走出大字眼的圈子,力图从内在诗意的拓展和气格的充溢上营造出壮阔雄浑的意境。但是如此的壮阔雄浑、博大昌肆背后,我们看到的是经史子集、笔记小说、佛典道藏巨大的学力支援。陆机《文赋》描写创作思维和语言之间的微妙:“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于是沉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层云之峻。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此言固然不错,但没有涵泳经史、烹割子集、熔冶佛道、驱驾笔记的工夫焉能梦到!
其三,钱诗意象呈现连续性、序列性,回环往复的特点。这一特点最突出地表现在《投笔集》中。《投笔集》中以诗人自我、复明水军、永历皇帝为三个支撑性意象系列。写自我的意象,反复刻画一个老翁的形象和内心世界。此老翁是一个经历了盛衰变迁的前朝遗民。如“醉倒开元鹤发翁”,“荷锄父老双含泪”等诗句。此老翁也是复明的谋臣。如“少阳原是钓鱼翁”,“天津桥畔倚栏翁”,以姜子牙、裴度自拟。此老翁还是绕树寻枝的“乌”和孤独无依的“嫦娥”。如“三匝惊乌未出林,危柯荒楚郁萧森”;“乌瞻华屋谋重止,燕语雕梁悔别飞”;“遐方巡狩无消息,林乌密叶拣南枝”;“惆怅杜鹃非越鸟,南枝无复旧君思”;“嫦娥老大无归处,独倚银轮哭桂花”。从不同方面反映了诗人入清后的心迹和踪迹。写郑成功复明水军多用“龙虎军”、“船”、“槎”等意象来表现,写永历皇帝则用“龙”、“日”、“桂树”、“梧枝”等形容。通过回环往复的意象刻画,不仅加强了大型联章组诗的内在凝聚力,而且使其具备叙事文学的功能和要素,诗性和史性就这样结合为一体。《投笔集》之外,也是如此。有的意象在《有学集》中呈时段的序列性,有的在他一生诗歌中都前呼后应,互为映证。前者如弈棋的意象,主要出现在《有学集》、《投笔集》一系列以棋为主题或押棋韵的诗作中;后者如陌上花的意象,首次出现在《初学集·东山诗集》一《陌上花乐府,东坡记吴越王妃事也。临安道中感而和之,和其词而反其意,以有寄焉》,此诗是崇祯十四年(1641)钱谦益送柳如是返回松江的送别、寄意、表态之作,柳如是复有《奉和陌上花三首》,二人诗中反复吟唱“缓缓归”的句子。顺治七年(1650)人日柳如是奉和钱谦益《人日示内二首》之二又云:“不唱卿家缓缓吟。”顺治十三年(1656)钱谦益到松江游说马进宝,有《茸城惜别》百韵排律,叙述其与柳如是的姻缘:“陌上催归曲,云间赠妇篇。”我们阅读钱诗如不能通解其前因后果,孤立地就一词一意解释,难以见其文心之妙与叙事有致。钱谦益诗的这种序列性特点、回环往复的特点再一次表现了他的淹通博雅。
其四,钱谦益在诗歌体裁上的开拓。钱谦益一生创作诗二千馀首,五七言古诗、律绝都有佳作,但最擅长的是七言律诗和五言古诗、五言排律。七言律诗成熟于初唐,当时也只用于应制酬答,并无突出之处。杜甫以他集大成的才力学问对这一诗体进行开疆拓宇,使之可以容纳广泛题材,尤长于抒发政治内容的诗体。宋代人以他们横放杰出的才能、议论风生的特点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渗透到七律之中,如赵翼所言:七律成为“高下通行之具,如日月饮食之不可离”(《瓯北诗话》)。明代后期,七律几成“烂熟可厌”之体,三家村夫子的诗必七律,必七律次韵诗,必七律连章。钱谦益的诗歌创作与这种背景既有联系又有区别。他的诗多七律,多七律连章,其《投笔集》又是次韵连章的结合体。但是他以博古通今的学问,淹唐浸宋的气度,资质超人的天分,化腐朽为神奇,创作了《病榻消寒杂咏》46首和《投笔集》108首这样的大型组诗,把明清易代之际个人命运的荣辱升沉,山河易主、沧桑之变的历史内容注入七律诗体中,用七律连章体纪传纪史,为这一诗体开辟了新的表现领域。后人对其七律评价甚高,朱庭珍《筱园诗话》云:“钱牧斋诗,以七律为最胜,沈雄博丽,佳句最多,梅村较之,不逮远矣。”钱仲联也认为“牧斋七律,为清代第一。”(《梦苕庵诗话》)
五言古诗盛于汉魏,晋宋以后渐有俳句,初唐律体始成,仍然古、律混淆。直至盛唐,如李白、王维这样的大家不过十韵。杜甫既是五言古诗之大宗,也是五言律诗的开辟手,“大篇巨什,雄伟神奇……阖辟驰骤,如飞龙行云,鳞鬣爪甲,自中矩度;又如淮阴用兵百万,掌握变化无方。”(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四)《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秋日夔府咏怀一百韵》等长篇叙事抒怀的五古及排律,“铺陈始终,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杜甫以后,这种对才、学要求极高的诗体后继者代不数人,人不数篇。钱谦益以自己的才学觑定这种诗体,一生创作百韵长篇排律六首(《送座主王文肃公子淑抃归秦一百韵》、《送何士龙南归一百韵》、《恭谒孔林先圣庙一百韵》、《有美诗一百韵》、《哭稼轩留守相公一百十韵》、《茸城惜别,思今悼惜,呈云间诸游好,兼定霞老看梅之约,共一千字》),此外,还有《徐武静生日置酒高会堂赋赠八百字》、《读云林园事略追叙昔游凡一千字》、《赠归玄恭八十二韵,戏效玄恭体》、《古诗赠王贻上》、《咏雪三十韵》、《秋日曝书得鹤江生诗卷,题赠四十四韵》等长篇五言古律诗。这些诗有的叙事,有的纪传,有的论诗文,有的寄意抒怀,结构上“动荡开阖”,在写法上铺叙排比,竭尽其才力学力,惨淡经营,创造了诗歌史上继杜甫之后的又一奇观。
钱谦益存诗2192首(据上海古籍社《钱牧斋全集》统计),此处选诗268首。其中明代的作品不足一半,入清后的作品180馀首。钱谦益才大学博,熟读经史子集、佛典道藏、笔记小说,诗中用典既繁且巧。特别是入清之后,有时为了遮蔽其真实的意思,不惜用僻典深典;还有一些百韵长篇,典故回环往复。因此注释的过程中屡屡大呼不易,又因苦心冥想,检索群籍,注通一处,快意数日。有的诗篇得陈寅恪先生《柳如是别传》索解之力,不禁感慨古今文人灵犀相通,才华映照,构成禅续绵延的人文之河,这条人文之河犹如甘露、犹如春雨浸润着被无孔不入的商品交易、权钱势力荒漠化了的人心。笔者尽管竭心尽力,错误与不确之处自是难免,但祈方家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