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梅沁雪(一)
沈云双惑道,“哦?竟有此事?难道此人贪恋夏神医声誉,故而打着幌子在江湖上招摇撞骗?”
她凝神思索,“下月十五,沐雪山庄设宴宴请群雄,大哥说那个夏神医救下他之后,便前往山庄赴宴。”
我问道,“沐雪山庄设宴?”
她颔首道,“沐雪山庄庄主沐烟雪广发英雄帖,在庄内摆宴招亲。沐烟雪彼时会一道呈上震庄之宝绛雪剑作为她的嫁妆。”
我心中一提:这位沐庄主莫不是发了请帖给师父,师父难道是要去赴宴?以师父这样风度翩翩的气度,力压群雄、折得美人是多么地易如反掌。
思到这,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我看向楼西月,“西月,为师对江湖各路豪杰仰慕已久,此次沐雪山庄宴会正好是次机会,既能广交天下友,又能将这个冒充我名头的人拿下。不如我们一并前往?”
楼西月眼含探究,与我对视片刻,唇角弯出一抹笑,“也好。玉罗门也有收到英雄帖,容西月打点一下,明日启程。”
楼西月看向沈云双,“云双,你要一同过去么?”
沈云双向他轻巧一笑,“大哥也收到请帖。只是他身上并未痊愈,我与他一起晚些时候再去,到时候在沐雪山庄与你们相见。”
我向沈云双使了个眼色,“沈姑娘是不是担心西月被那位沐庄主看上了,留下来做压寨夫君?”
她垂眸笑道,“说起来,这位沐庄主可算是七哥哥的师姐呢。”
楼西月看向我,“我幼时曾随爹造访沐雪山庄。当时前庄主沐华曾教过我一套心决用以护体。沐烟雪是沐华的独女,如此算来,确是我师姐。”
我本来是想,若沐烟雪当真看上了师父,我能使一招美人计,借着我徒儿浪迹风月场数余载、修炼得炉火纯青的颠倒众生的技巧,将沐庄主迷住,我再打间隙中把师父捞回来。可眼下听了楼西月与她的一段年幼时懵懂相知的经历之后,我知道,美人计这招不灵了。
这日晚些时候,许子兰来寻楼西月。
他笑道,“西月兄,昨日聚散匆匆,不得尽兴。今日我已经同怡香苑知会了一声,小蝶想你想得都要望穿秋水了。走走走,我们一道去听曲。”
楼西月推托道,“子兰,今日家中有故人造访,怕有不便。不如改日?”
我笑眯眯地望着许子兰,“许世子,西月分身乏术。然,在下初来扬州,对这些小曲小词很有兴趣,若是能与世子听曲对酌,实乃幸事。”
许子兰一喜,“如此甚好,本少正愁寻不到人呢。”
我与许子兰顿时,情同知己,相约共赴怡香苑品酒摘花。
正欲迈步离开,楼西月上前笑道,“既然子兰如此盛情,那么一同前往吧。多日不闻小蝶歌喉,你这么一提醒,我倒是有些想念。”
怡香苑,顾名思义,是间胭脂俗粉与阳春白雪共存之地。我对青楼最初的认识,莫过于安辰进去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许多男人对此烟花之地都是有去无返、迷失心志;但我以为,安辰并非寻常男人,比较合理的解释是:里头某位姑娘病了,他本着菩萨心肠、耗时七日七夜来医治她。
珠帘半掩之下,隐约能见一位妙龄女子,明眸皓齿,长指或拨或捻拂过琴面,乐音轻盈,婉若彩蝶绕花。她朱唇轻启,低眉浅唱,眸中含情,想来便是楼西月送给她的那首《花香蝶》。
我执杯与楼西月对酌,“西月,小蝶姑娘果然名不虚传。你俩多久了?”
他将杯盏置于掌中把玩,徐徐道,“很久了。”
语毕,楼西月抬眸看我,凤眼中流光溢彩。
我凑近他,低声道:“很久是多久啊?”
心中突然起了兴致,“对了西月,你情动的时候,几岁?”
他手中一滞,旋即扶额道,“记不得了……”
果然,若是与寻常姑娘相比,我是早恋;但与楼西月这样的人才相比,我那个“青春年少之时懵懂的悸动”便不足为提了。
一曲唱罢,小蝶莲步轻移,入了内厢见着楼西月,眸中欣喜之色昭然。她浅笑,唇边绽开两朵梨涡,“楼公子,小蝶方才献丑了。”
楼西月温和一笑,“小蝶歌喉堪比天籁,怎可妄自菲薄。”
我瞅了瞅窗外,夜色将浓。于是拉起许子兰与楼西月告辞道,“西月,我看天色已晚。我与许世子也不便久留。你与小蝶姑娘把酒话相思,莫要辜负了这样的好时光啊。”
许子兰也会意道,“西月兄,小蝶就交给你了。”
语毕,我俩出了厢房,掩上房门之际,我偷瞄了一眼,小蝶浅笑盈盈执起酒杯同楼西月说着些呢喃软语。
倘若没有许世子,我十分地想戳破窗户纸,在屋外陪伴他们二人直至天明。
回到楼府,我就着月色在院中散步,坐于池边想我的心上人。
我经常在月圆之际,深更半夜之时,偷偷在师父窗前走过来走过去。他的睡容静静地铺呈在一片月色之中,宛若一眼清泉流入我的心田。
实在看得情难自禁了,我便会进屋里坐在师父床边,伸手轻拂他的面庞。他睡觉之时吐息均匀、柔和恬淡。拂过他的眉梢之时,他偶尔会轻蹙一下眉,再舒展开来。
这样的夜晚,总是让我意犹未尽。
“师父,已经夜深,何不回房歇着?”我风花雪月的思绪被楼西月的声音打断。
我惑道,“咦?西月,你们这么快就完事了?”
楼西月似笑非笑地玩着扇子,“师父以为呢?”
“我以为要抵死缠绵至天明……”
楼西月眼微眯,凑近来在我耳畔低语道,“师父尚不知晓缠绵之妙吧。”
他嗓音有些低哑,气息吐在我耳根处,圆月倒映在池中,影影绰绰。
我一怔,忽而没了言语。
楼西月见状,眼角眉梢染了笑意,摇了摇扇子,“往后师父若是对此事有不解之处,西月愿为师父解惑。”
他挑眉再瞧了瞧我,转身回屋。
我将他的话掂量了一番,立在原处,有点呆。
次日,我与楼西月驾马前往沐雪山庄。
沐雪山庄地处梅山山中,常年鹅毛雪飘,故而得名“沐雪”。山庄因绛雪软剑和沐雪剑法扬名武林。有闻,数年前,《沐雪剑谱》忽然不翼而飞,江湖中一时轩然大波,纷争四起,皆是为了寻得此本剑谱。
江湖人士寻寻觅觅了许久,其间出现了几本让人走火入魔的邪功密笈,例如《木雪剑谱》、《沐霜剑谱》、《沐雪刀谱之三步速成法》,云云。
最后,不得不承认《沐雪剑谱》失传了。
我与楼西月打听道,“这位沐烟雪,长得好看否?”
楼西月含笑点头。
“武功高强否?”
他正色点头。
“多大年纪?”
“二十二三岁。”
我神伤不已,“她品性如何?”
楼西月赞道,“沐庄主行事果断、重情重义,沐雪山庄在江湖上享有盛誉。”
我琢磨来琢磨去,咬牙问道,“沐烟雪,她会医术么?”
楼西月无奈笑道,“西月不知。”
我失落了。原先我以为同许多姑娘比起来,我或者可以在容貌上,或者可以在年纪上,或者可以在个性上有所长,即便这些都落败了,我还能以技巧取胜,因为我医术不错。但遇上沐烟雪,以上几个条件我都垫底了,让我一阵惊慌失措。
我再问楼西月,“如果她当真如你所说,有才有貌又有料。那为何要广发英雄帖,用这么大排场来招亲?”
楼西月沉吟道,“沐庄主此举确是出人意料。此前,我曾听闻不少门派弟子前往沐雪山庄,愿与她结下姻缘,沐庄主皆闭门拒客。这次却大张旗鼓地盛请天下英雄,且以绛雪剑作饵,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我垂死前再挣扎一番,“她招亲有条件么?一般情况下都会有条件的吧。比如武功第一、家世第一,或者父母高堂健在?”
楼西月摇头,“没有,基本上看对眼就行。”
我长叹一声,心中大雨滂沱。
我与楼西月行经洛阳城,寻了处酒家歇脚。在我俩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之时,临桌有二人谈及沐雪山庄。
我探头过去:一人身形彪壮、手持一把带环板斧;另一人眉眼清秀、手摇羽扇、面呈阴冷之色。
楼西月在我耳旁低声道,“这二人是‘鬼面双煞’。瘦的那个是鬼煞,善用暗器,行事毒辣。壮的那个是面煞。”
接着他十分地从容地夹了箸菜。
我问道,“然后呢?”
“什么然后?”
我瞄了临桌一眼,“面煞的特长是什么?”
他喝了杯酒,漫不经心道,“都叫面煞了。必杀技自然就是面相。”
那面煞好似察觉到我们在谈论他,回过头来瞪了我一眼。就在我看到他的脸的刹那,心肺俱穿,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江湖上行走之人果然都是名不虚传。
那面煞语带期待地憧憬,“盼了这许多年,此次竟然有这等好事。沐雪山庄一行,我定要将沐美人与那绛雪剑一并拿下。”
鬼煞嗤笑道,“就凭你?打那《沐雪剑谱》失传之后,山庄声誉骤减,这次不过是沐烟雪打了个幌子想再振沐华当年的雄风。就算那小娘们闷着了,想招个男人,也轮不上你。”
面煞一掌拍在他的板斧之上,叱道,“鬼煞,你什么意思?!”
鬼煞冷哼一声,起身出门。面煞抄起斧头自后头大力劈下去,鬼煞闪身避过,讥笑道,“不就是个娘们么?”
我与楼西月默默地低头吃菜。
我偶尔抬起头来看一看:眼前两只个性、容貌迥异的身怀绝技的男子,为了一位貌美女子,大打出手、血染客栈的凄美场景。
“鬼面双煞”走远之后,我与楼西月讨论道,“沐烟雪这是饥不择食了么?”
楼西月不以为然,“你看人丑,但他有颗痴心。”
我心中惊恐。惊的是,面煞滋生的与他面相不大匹配的幻想;恐的是,前往沐雪山庄求亲的英雄侠士若都同面煞一般档次,那最后一枝梨花压海棠之人,必属我师父无疑。
十月月初之时,我与楼西月到了梅山山脚。梅山甚高,在一片连绵山脉中孤峰突起。抬首望去,此山或隐或现匿于云雾缭绕之间,巍巍峨峨,宛如仙境。
山巅白雪皑皑,即便在山脚下,我也偶觉得有寒意袭来。
我俩开始爬山,越往上走,寒气愈重。并未带上大氅御寒,我不免打了个寒颤。
楼西月停下脚步,偏头看我。片刻之后,他捉住我的手。
我一惊。
他掌心温热,似有真气自掌心游遍四肢百骸,暖意渐渐铺散开来。
我惊讶,“原来你还有这样的绝技。”
他笑道,“我幼时随我爹一并上沐雪山庄,前庄主见我冻得厉害,便将此‘朝阳心诀’授予我。”
我欲抽手,“我觉得舒服许多了。”
他却捉住不放,反倒与我十指相扣。
楼西月玩味一笑,缓缓道,“若是松手,你的心肺必定为寒气所伤。”
我笑眯眯望向他,“这样太麻烦了,那我不得走哪都带着你么?不如你将这个护暖心诀教给我,这样省事不少。”
楼西月偏头看我,无辜道,“此心诀只有习武之人方能炼成,且需要内力相佐。师父一时半会怕是学不成。”
我尴尬道,“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我们两个男人手拉手,这样真的不大好。”
楼西月凑近了些,轻佻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我运功将真气输入师父体力……”他话语顿住,挑眉瞧了瞧我,继续道,“只是,需得赤裸相见。到了沐雪山庄,可以寻间屋子,我替师父运功护暖。”
我脚步一滞,“啊,西月你练武辛苦,运功大可不必。就这么着吧,我们尽量避人耳目。”
楼西月浅笑颔首。
楼西月施展轻功,不过多时,我们便到了沐雪山庄。
山庄位于山巅绝顶之处,枝桠交错,积了数尺厚的白雪,劲风刮过,夹杂冰雪,吹得人生疼。
我捡了条幽径与楼西月入庄。
他拉着我欲入前堂之中,我瞥见院中满簇冬梅下,立着两个人。
细细一瞧,我便被定在原处,不得动弹。那二人,是师父同一位女子。
师父着一袭白袍,衣袂翩然。山风吹过,丝丝乌发拂面,划过他的面庞。他长身玉立,面目隐隐含笑。身后一枝红梅绽放,殷殷如血。
那女子眉目如画,容貌绢好,黑发若墨,身穿白色貂裘,以紫钗插髻,腰束紫色烟玉带;想来便是沐烟雪。
他二人似在交谈。偶有雪花扬落,悄无生息,没入师父的白衣之中。
“师父,我们先去前堂中同众位英雄打个招呼?”直至楼西月低声唤我,我才回过神来。
我心不在焉应道,“也好。”
入了前堂,递上英雄帖。我向庄中小厮讨了件大氅披上。楼西月与许多前来之人相识,熟络地与他们攀谈。我心中挂念师父,复而再去院内,二人却没了踪影,那枝梅花下,只余了两双脚印,逐渐掩于飞雪之中。
放眼过去,堂中之人,男人居多,偶有携了丫鬟奔来求亲的。上天入地四海八荒,我头一次见着这么多男的豪杰人士这样整齐地出现在眼前。
其中,还有少林方丈。
楼西月问道,“师父怎么了?”
我哀愁,叹道,“怎么一个招亲宴弄得跟武林大会一般?现在的江湖,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
楼西月笑,“前庄主性情爽朗,同不少人士交情甚好。这里头,有许多是他的故友。”
“沐烟雪她爹,死了么?”
楼西月惋惜道,“《沐雪剑谱》被盗之后,前庄主一病不起。”
我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鬼煞,沐美人怎么还不出来?”
只见堂中对面纹花木椅中坐着“鬼面双煞”。面煞眼望空空如也的庄主之位,似有立地化作望夫石之势。
我环顾四周,挨个打量一番,莫说比师父更气度非凡的、即便是能与他同日而语的男子,也寥寥无几。
众人交头接耳,互道寒暄。
忽而周围静默,堂后走出一位烟玉佳人,嘴角含笑,风送浅香。她走到堂内椅中坐下,身旁两位少女分置左右,手持长绫软剑。
沐烟雪颦笑中皆含庄主气度,她爽朗道,“今日烟雪有幸,能请得诸位英雄来我沐雪山庄。我想众位已有耳闻,我沐烟雪今日不为其他,只为能觅得一位如意夫君。若是哪位英雄能胜过我,烟雪甘愿与其共坐沐雪山庄。尔后,我庄中的绛雪剑只为他所用。”
语毕,众人哗然。
楼西月惑道,“本以为沐烟雪此次招亲会设下难题,没想到竟是这样轻率。”
我问道,“能打过她的人很多?”
楼西月点头道,“她虽然得前庄主真传,但毕竟是后起之辈。江湖上卧虎藏龙,要胜她,并非难事。”
我顿时舒心不已,如此看来,只要师父不主动,沐烟雪即使再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沐烟雪眼波流转,笑道,“既是烟雪选夫婿,那么容我献丑,也好让众位英雄瞧一瞧我沐雪山庄的绛雪剑。”
话音刚落,便见着她盈足一点,飞身从左旁侍女手中抽出一把如雪软剑。白衣胜雪,剑式轻灵飘逸,宛若翩鸿。
尔后,沐烟雪手腕一转,剑指一人。此人剑眉星目,静立于众人之中。
我心一提,惊呼,“师父!”
旋即匆匆起身,将桌上的杯盏带翻。
“啪——”那酒杯落入地上,碎成万千。
“小香?”
“师父。”
我听到师父和楼西月同时轻唤出声。
沐烟雪回身看着我,她眸中满是惊讶,手中那把绛雪剑落地,清脆一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