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自主创新的研究进展

一 自主创新的理论溯源

自主创新（Indigenous Innovation）[1]与产业发展及经济绩效的关系并不是一个新话题，美籍奥地利学者熊彼特（J.A.Schumpeter）在20世纪前叶的卓越研究奠定了这一领域的理论基础，他在1912年的《经济发展理论》一书中最早从经济学角度提出了创新（Innovation）的概念，将创新视为生产要素的重新组合从而导致新的生产函数的建立。在《商业周期》（1939）一书中，熊彼特系统地提出了基于创新的经济发展理论，认为正是“创造性破坏”（Creative Destruction）使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得以往前发展。尽管以“凯恩斯革命”为代表的主流经济学并不欢迎这一思想，但熊彼特的卓见并没有被埋没多久，来自经济学、管理学、社会学和政策科学的各国学者循着熊彼特的思路，对创新研究进行了多方位的扩展。

20世纪70年代开始，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世界经济论坛（WEF）等在对技术创新进行国际比较后发现，创新能力强的国家在国际经济竞争中优势明显。80年代后，以新加坡、韩国等为代表的新兴工业化国家崛起，促发了世界范围的创新研究热潮，涌现了产业技术创新过程的A/U（Abernathy & Utterback）模式、技术范式（Technological Paradigm）与技术轨道（Technological Trajectory）、外部创新源及外包（Outsourcing）、核心能力（Core Competence）、突破性创新（Radical Innovation）、颠覆性创新（Disruptive Innovation）、国家创新系统（National Innovation System）、创新网络（Innovation Network）等理论，不断深化了人们对自主创新规律的认识。

国外学术界并没有专门的自主创新理论，相关研究主要源于发展中国家或新兴工业化国家在20世纪80年代的技术创新道路选择问题（许庆瑞等，2010）。美国学者G. M. Grossman等人在1994年建立了一个基于内生技术的长期经济增长模型，[2]而对日本（如Freeman的研究）和韩国（如Linsu Kim的研究）从后发国家跃升为优势国家的相关研究也显示，一国实力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自主技术开发能力。尤其是，一些学者对发展中国家的追赶和创新道路进行了系统的理论与实证研究，得出了许多重要结论。如Linsu Kim（1997）在探讨韩国企业技术学习与创新机制时，指出吸收能力、技术需求、技术供给和技术学习的动力等是韩国企业技术追赶与自主创新的几个关键要素。Forbes和Wield（2000）指出技术追赶者和技术领先者的自主创新方式有很大差别。Lee和Kim（2001）对韩国的产业发展经验进行了进一步研究，提出了“逆向U-A模型”，认为发展中国家的技术追赶路径是通过对引进技术创新的不断积累最后形成自主创新能力。

自主创新作为一个中国特色的概念，其提出有特定的历史、经济文化和政治背景。由于在改革开放后的相当长时期内，中国产业过多地模仿引进而缺少自主知识产权和核心技术，制约了国际竞争力的提升，因此在90年代末，为了打破跨国公司对产业技术轨道和创新收益的垄断，中国政府开始强调自主创新思想。[3]在2006年10月的中国共产党十六届六中全会上，自主创新第一次被提到了国家战略层面，并形成了一系列鼓励自主创新的宏观政策与实施细则。党的十八大进一步指出中国要通过创新驱动（Innovation-driven）引领经济发展。

国内学术界对中国产业自主创新问题的关注已有20多年的历史。如浙江大学创新与发展研究中心在20世纪80年代就受加拿大国际发展研究中心（IRDC）的委托，开展了“发展中国家提高自主技术创新能力研究及政策”研究，这是较早有关自主创新的理论探索；陈劲（1994）在研究发展中国家从技术学习到跨越发展的转变中率先提出了“自主创新”概念，认为“发展中国家技术引进的终极目标是实现较多的自主技术创新，提高发展的竞争性和持久性”；吴晓波（1995）将“二次创新”（Secondary Innovation）作为企业提高自主创新能力与国际竞争力的组织学习途径；柳卸林（1997）指出，应该根据技术轨道的发展规律进行自主技术创新；彭纪生和刘春林（2003）探讨了技术引进、模仿创新与自主创新之间的博弈关系；路风（2006）反对中国照搬韩国的“模仿创新”思维，认为自主创新必须成为我国发展战略的基本出发点和核心内容；王方瑞（2009）识别了中国企业自主创新的路径选择，分析了企业技术创新中自主度和创新度的决策条件；许庆瑞等（2010）认为，中国特色的自主创新应该遵循“二次创新—组合创新—全面创新”的路径，强调创新能力的积累是一个演进过程。这些研究都极大地丰富了人们对中国企业自主创新道路的认识。

二 自主创新的内涵及层次

自主创新作为中国政府的一种战略指导方针，在《国家中长期科学和技术发展规划纲要（2006—2020年）》中规定了其特定内涵：自主创新主要指原始性创新、集成创新和引进消化吸收再创新。目前，这三类自主创新形式得到了中国学者及政府官员的共识。在国外，与“自主创新”相似的概念有内生创新（Endogenous Innovation），这是相对于模仿、外部引进和衍生（Spin-off）的一类创新模式（刘国新和李兴文，2007）。

有关自主创新的内涵，中国学者作出了重要的贡献。早期的观点强调创新过程的自主性（创新过程是否内生于企业），后来则更关注创新结果的自主性（创新结果是否被企业掌握）。①从科技发展战略角度，认为自主创新是以获取自主知识产权、掌握核心技术为宗旨，以我为主发展与整合创新资源，进行创新活动，提高创新能力的科技战略方针。[4]②从创新过程的独立性角度，认为自主创新应该是企业独立地完成原创性和革新性的科技活动，是企业在自己的力量和基础上进行的变革型创新，是形成自己知识产权的技术创新。许庆瑞等（2010）认为，创新的自主性不仅体现在企业对核心技术与知识产权的控制力上，也体现在企业对技术商业化的价值活动的控制力上，自主创新要同时考虑研发的自主性与价值获取的自主性。③从技术能力的角度，认为自主创新是通过本国自身的学习与R&D活动，探索技术前沿，突破技术难关，研发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技术，形成自主开发能力。傅家骥（1998）指出自主创新是企业通过自身的努力或联合攻关探索技术的突破，并在此基础上推动创新的后续环节，完成技术的商品化，获得商业利润，以达到预期目标的一种创新活动。④从创新的战略角度，认为自主创新就是自己主导的创新，实质是掌握发展的主导权、主动权，增强未来发展的选择空间。柳卸林（2008）强调自主创新就是创造了自有知识产权的创新。宋河发和穆荣平（2009）则从技术投入、知识产权和创新收益三方面提出了自主创新的“自主性”程度的测量指标体系。一般地，企业从不创新到自主创新，有如图2-1所示的五种情况。

图2-1 自主创新中的“自主度”

资料来源：中国电子信息产业发展研究院. 我国工业企业自主创新研究报告.2009。

针对自主创新在实践中的一些认识误区，李国杰（2005）[5]指出，中国自主创新受困于强调所谓“完全自主的知识产权”，忽视了创新全球化的发展趋势；柳卸林（2006）认为，“打破跨国公司的垄断就是自主创新”的观点是片面的，中国可以在国外垄断的技术基础上开展自主创新（如TD-SCDMA标准）；郑刚（2012）总结了当前人们对自主创新的几个认识误区：一是认为自主创新就是追求技术领先和高精尖；二是认为自主创新就是完全依靠自己力量创新或原始性创新；三是将自主创新归为研发部门的工作；四是认为通过购买获得了知识产权就是自主创新；五是与技术模仿相混，将本国独立开展创新等同于自主创新；六是自主创新要花很多钱、花很长时间，经费和时间投入成本远大于经济收益；等等。

三 自主创新的特征与障碍

三类自主创新模式（引进消化吸收再创新、集成创新、原始创新）具有一定程度的差别。

（1）基于技术引进的消化吸收和再创新的创新层次最低，其意义在于指导发展中国家形成技术后发优势，目的是在经过技术引进后加快培育本国的技术能力，通过引进消化吸收后的“二次创新”，使引进技术在本国的条件下快速商业化，形成具有本国特色的自主创新能力（许庆瑞等，2010）。“二次创新”的核心在于赢得“后发优势”，包括模仿创新、创造性模仿、改进性创新、后二次创新或准一次创新等四个阶段（吴晓波等，2003），如中国在CRT时代的彩电产业、北汽福田的轻卡。这类创新的关键是反求工程（Reverse Engineering）和技术学习（Technological Learning），但瓶颈在于，核心技术通常是无法引进的。[6]

（2）在经过一定的技术积累之后，原有的技术引进国必须适当提高创新层次，集成创新是最便捷的方式。如上海振华港机集团在2000年将美国GPS应用到集装箱起重机上，在起重机抓箱和堆场箱位管理上实现了重大创新。在集成创新中，各种要素的集成是保证创新效果的重要条件，不仅包括技术集成、知识集成和组织集成等不同层面（陈劲，2002），也包括战略、资源、知识、时间、能力等多个要素的集成（张华胜和薛澜，2002）。

（3）原始创新是最高层次的创新，是建立在自主研发基础上的一种创新形式。相关的概念包括突破性创新和颠覆性创新。原始创新意味着在基础研究和高技术研究领域做出前人所没有的发现或发明，推出创新成果，其出现可以引发一个新产业，改变一个产业的发展模式（如北大方正的汉字激光照排技术）。与其他创新模式相比，原始创新的来源更广泛、过程更长且需要持续的激励，创新的风险和难度很大（陈劲和谢靓红，2004）。鉴于原始创新的高度复杂性和矛盾冲突，企业应建立“泛二元制”的组织管理模式，在创造性和有序管理两个维度上全面推动原始创新（张洪石，2005）。

总体上，企业自主创新具有演化性质，表现为一个“创新频谱”（见图2-2）。

图2-2 企业自主创新的进化及创新频谱

资料来源：中国电子信息产业发展研究院. 我国工业企业自主创新研究报告.2009。

此外，不同产业的自主创新体系在要素特征上也有显著差别。Lundvall和Johnson（1994）提出了两个层次的自主创新模式，一是DUI型（Learning by Doing，Using and Interacting），典型产业如信息技术产业、先进制造业等，这类产业主要依赖诀窍知识（Know-how）的创造、扩散和使用；二是STI型（Science-Technology-Innovation），典型产业如生物技术产业、新材料产业，这类产业主要依赖基于研发的结构化知识，学习模式主要是正式的R&D，依靠生产和使用可编码知识特别是显性的诀窍知识而进行。

关于自主创新的障碍，陈少兵等（1995）认为主要表现在企业未能及时和准确把握用户及市场需求、缺乏足够的创新资源、内外合作关系与协调性不够、产品的新颖程度不高、创新不能得到主管部门和政策环境的支持等方面；许小东（2002）将创新投入不足、缺乏创新的经验、创新过程中缺乏协调与沟通、市场环境不理想等归结为技术创新的主要障碍因素；杨万东（2006）认为，缺少研发的激励、人力资本积累不足、企业存在机会主义导向、创新的基础薄弱、缺乏创新的环境、科技投入的体制存在问题以及科技与经济脱节等限制了企业对自主创新的投入；许庆瑞等（2010）指出，与创新型国家相比，中国在对创新的认知、创新的机制体制、经济结构与产业结构、创新投入的数量和质量、科技创新人才等方面还存在一定的差距，这导致中国的自主创新面临着缺乏核心技术的困境；赵晓庆（2013）认为中国企业的自主创新主要面临两个瓶颈和障碍，一是技术能力障碍，二是市场能力障碍。

四 自主创新的模式与途径

企业自主创新的模式选择在很大程度取决于各国所处的经济和科技发展阶段，以及市场规模、知识积累、政策环境、产业基础和政治及经济制度体系等。陈劲（1994）分析了后发企业从技术引进到自主创新的三类学习模式，包括干中学（Learning by Doing）、用中学（Learning by Using）与研究开发中学（Learning by R&D）；吕鸣伦（1999）提炼了企业提高自主创新能力的八个途径，包括加大研发投入、产学研合作、获取政府的科技资源、建立健全知识产权保护体系等；Lee和Lim（2001）归纳了韩国开展自主创新的三种模式，即跟随追赶、跳跃式追赶、创造新的技术道路；谢伟（2001）基于案例研究总结出系统创新、核心创新、外围创新三种自主创新类型，并从技术学习角度提出了形成自主创新能力的模式，即“技术引进—生产能力—创新能力”；王一鸣和王君（2005）认为企业应从强化创新激励机制、培育创新文化、整合利用外部技术资源等方面来提高自主创新能力；江小涓（2004）和柳卸林（2008）识别了中国企业在自主创新的道路上所探索的一些典型模式，包括类似于韩国的赶超式自主创新（如北大方正的汉字激光照排、3G的TD-CDMA技术、EVD等技术）、类似于中国台湾的代工生产（OEM）厂商（如部分手机与部分家电产品厂商，广东与浙江的传统产品制造）、类似于日本的本土市场拉动创新（如VCD和小灵通）。

一些学者从我国改革开放实际出发，认为当前中国企业的自主创新应以引进消化吸收再创新和集成创新为主。如江小涓（2002）主张，中国企业应充分把握科技全球化的机遇进行资源重组来实现自主创新，应积极参与跨国公司主导的全球化研发体系，从跨国公司对外直接投资中获得更多的知识溢出，并通过增加研发投入逐步增强自主创新能力。但是，高旭东（2007）认为，由于当前中国企业已无法像当年日本、韩国企业那样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对引进的技术进行消化吸收再创新，因此只有通过自主开发核心技术才能实现真正的自主创新。路风和封凯栋（2005）通过对中国、日本、韩国汽车工业发展的分析，说明合资模式并不能促进中国企业自主创新的发展，而自主开发或自主创新是在开放条件下学习外国技术的最佳途径。路风（2006）还提出了四种主要的自主创新模式，包括终端产品的建构技术创新、转型技术创新、通过国家大型项目设置而起步的创新、系统标准的创新，这些创新都是基于开辟新的技术路径，显著异于“模仿创新”。宋河发等（2006）认为，中国独特的基本国情决定了企业需要从技术投入、知识产权、创新收益三个方面提高自主创新能力，自主创新途径应是“确立自主创新目标→自主创新设计→存量技术扫描→创新→获得自主知识产权→必要的知识产权引进→自主实施”（见图2-3）。毛蕴诗和汪建成（2006）提出基于产品升级的自主创新思路，探讨了替代跨国公司产品的产品升级、加快模仿创新过程的产品升级等五种自主创新路径。许庆瑞等（2010）则认为，中国巨大的市场规模和特有需求，以及知识积累、政策环境、产业基础和政治及经济制度体系，决定了中国产业的自主创新应该有其特殊的规律，即在技术引进的基础上，通过对引进知识的消化吸收，根据中国特有的市场需求、资源基础和地理因素差异等进行二次创新，逐步积累对技术创新的知识产权的掌控能力，最终实现自主创新及提升国际竞争力。

图2-3 我国企业自主创新的途径

资料来源：宋河发等（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