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侠义之人
明万历三十四年二月。
陕西定边东北部的柳树涧堡,弥漫着春天的气息。
天刚蒙蒙亮,清脆的鸟鸣之声,就在柳树林里响起。
也许是盼着春天的缘故,鸟儿们在树林里,欢快地追逐嬉戏。
一轮喷薄而出的太阳,正在从东方冉冉升起。
突破薄雾的阳光,照在柳树涧堡的土地上,显得分外温暖柔和。
站在柳树涧堡的山坡上,迎着依然料峭的春风,举目向北仔细眺望,一条若隐若现的羊肠小道,向着浩瀚的天际,蜿蜒而去。
远方无垠的天际,霞光映着缤纷的云彩,与天底绿毯似的无际草原,组成一幅灵动的壮丽画卷。
翱翔在苍穹之上的雄鹰,展开宽大的翅膀,俯瞰着广袤的大地。
隐隐约约,在天际的尽头,两个模糊的小黑点,在微风习习的晨曦中,慢慢向前移动着。
不一会儿,小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位中年男人,一头小毛驴。
中年男人手里拿着柳枝,一边驱赶着慵懒的小毛驴,一边哼着哀婉的陕北小调,向柳树涧堡方向,优哉游哉而行。
小毛驴不时回头,竖起两只大耳朵,看着手拿树枝的主人,怕主人的树枝,突然抽到屁*股之上。
男人乍一看上去,约摸有四十来岁。
身材高挑,容貌硬朗,上身着一件蓝布衫,下身穿一条黑长裤,脚蹬一双黑布鞋,头裹一条白毛巾。
腰间的黄色铜质旱烟锅,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像个调皮可爱的小精灵。
男人黝黑刚毅的脸庞上,满是饱经风霜的皱纹。
两条浓眉之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不时看着柳树涧堡方向,仿佛那儿有什么吸引力似的。
通体黑毛的小毛驴,形体壮实精干,甩着一条长尾巴,竖着两只大耳朵,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贪婪地眨着双眼,看着路旁的花花草草。
小毛驴的背上,驮着两条黄布袋。
布袋鼓鼓囊囊的,仿佛装满了货物,紧紧贴着小毛驴的背部。
布袋晃晃悠悠,在小毛驴背上,轻轻晃动着。
小道两旁的坡地上,泛绿着连片的花花草草。凝结在绿色叶片上的朝露,泛着银银的亮光,吸引着小毛驴的目光,勾起了小毛驴的食欲。
小毛驴眨巴着厚厚的嘴唇,贪婪地看着花花草草,不时停下脚步,试图将路旁的花草,悄悄揽在嘴里,想要一饱口福似的。
小道的西面,连片的黄色沙丘,光秃秃的。
紧挨着沙丘的,是一片低矮的灌木,以及嫩绿稀疏的蒿草。
如果大风从沙丘刮过,腾起的黄沙,遮天蔽日,犹如世界末日来临。
小道的东面,连绵起伏的土梁,似波浪般时起时伏。
及至近旁,方才看得清楚,是高高低低的沙砾,躺在起伏不平的土梁上。
依土梁而建的,是一座蔚为壮观的城堡。
远近的乡民,称这座略带苍桑的城堡,为“柳树涧堡”。
柳树涧堡,位于柳树涧南面的台地上,隆庆六年增高,墙高一丈五尺,东南北各一座城门,为延绥镇西路所辖十四堡之一,历来是朝廷北疆防御的要塞,犹如契入高原的一道屏障。
弯曲逼仄的小道,像一条银蛇似的,从北边天际延伸而来,擦着柳树涧堡的城墙,恋恋不舍地蜿蜒而过。
城堡上巡逻的兵士,稍微低一下头,就将道上的情形,看得真真切切。
从道上走过的乡民,只得吃力地昂起头,才能看清楚堡上的情形。
乡民如果要与堡上的兵士,拉上几句家常话,是相当困难和费劲的。
尽管如此,从道上路过的行人,与城堡上的兵士,但凡是熟悉之人,都会彼此打打招呼,朗声寒喧几句,以示相互之间的问候。
对于常出远门的乡民,或寂寞难耐的兵士,倒是一个交流的好机会。
清晨的太阳,慢慢升起。
坡上的城堡,在薄雾里,影影绰绰,朦朦胧胧,仿佛塞外高原,不可多得的仙山琼阁。
几面黄色的官军帅旗,迎风招展,彰显着城堡的威严。
城堡上列队行进的兵士,手执长枪,身披战甲,警惕巡视着无垠的草原。
耀眼的太阳,越升越高。
阳光洒在堡前的山岗上,洒在驮着黄色布袋的小毛驴身上,洒在男子饱经风霜的脸颊上,轻轻的,柔柔的,仿佛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男人跟在小毛驴身后,挥舞着手里的柳枝,吆喝着走走停停的小毛驴,慢慢从北边的小道,优哉游哉走了过来。
男人一边赶着小毛驴,一边用泛黄的手巾,擦着额头晶莹的汗珠,不忘看看眼前的城堡。
男人走到城堡下,慢慢停下脚步,轻轻喘了一口气,看了看堡上巡视的兵士,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又沿着城堡旁的小道,哼着熟悉的小调,吆喝着小毛驴,继续向前走去。
须臾之间,薄如轻纱的晨雾,已经没有了踪影。
城堡的箭楼上,一位巡逻的中年兵士,慢慢停下脚步,欣喜地探出头来,看了看城堡西面的柳树涧,又将目光慢慢收了回来,看向蜿蜒曲折的堡前小道。
“嗨嗨!那不是张快大哥吗?怎么大清早的,就从北边过来了呢?难不成,又去定边贩枣了吧?”
中年兵士看着渐渐走进的男人,惊喜地在心里喃喃自语。
“张大哥,大清早的,从哪里来啊?码不定,是从定边贩枣,刚刚回来吧?”
满脸皱纹的兵士探了探头,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见男人慢慢走了过来,连忙扯开嗓门大声呼喊。
中年兵士称的“张大哥”,是家住柳树涧南坡刘家渠村,栽箭山西坡上的张快。
张快历来耿直侠义,对人彬彬有礼,且仗义豪爽,故而远近闻名。
柳树涧堡方圆数十里地,但凡有人提起侠义之人,人们想起的,是柳树涧的张快。
张快,祖籍扶施杨家坡一道梁。
二十年前,因天旱闹饥荒,张快随父辈,流落到柳树涧,见栽箭山西坡上,有片地势平缓的坡地,就着简陋的工具,在半年多时间里,垒出几眼窑洞,作为家人的栖身之所。
张快赶着毛驴正走着,听见堡上有人打招呼,连忙停下脚步,抬眼循声向堡上望去。
“张快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李大哥啊!李大哥,今天又值班吗?大哥说得对啊!张快去了趟定边,刚刚从定边回来,方才走到堡下呢!”
见打招呼的,是一位中年兵士,张快也扯着嗓门,应答那位客套的中年人。
张快也是话匣子,哪有不搭理人的道理?
张快称作“李大哥”的兵士,姓李,名铁柱。
李铁柱是张快的远房亲戚,如果真是论起辈分来,也算是表亲兄弟,住在同一个村里,是儿时最要好的玩伴呢!
早在几年之前,因生活所迫,李铁柱在堡里,当起了边兵。
李铁柱每次巡逻,只要见了张快,就要与小道上的张快,家长里短寒暄几句,显得既豪爽又亲热,不失兄弟间的礼节。
“大哥说的对!今儿又轮着铁柱值班呢!大哥的买卖,还可以吧?定边离柳树涧,大老远着呢!”
李铁柱见张快答上话来,连忙笑着接过话头。
“张快知道啦!铁柱老弟,改天到张快家里,坐坐吧!咱兄弟俩,许久没有在一起了,也该聚聚喝几杯老酒啦!”
张快看了一眼李铁柱,拖着长长的话尾音,“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好勒!铁柱记住啦!大哥的红枣枸杞老酒,铁柱还挂念着呢!到时候,铁柱与大哥,就一醉方休吧!”
看着张快离去的背影,李铁柱依然乐呵呵,应着张快的真诚邀请。
定边县城离柳树涧,约有一百四十里地,沿途都是沙丘和荒漠,约摸二三十里地,才能得见几户人家。
从定边返回柳树涧堡的张快,已经走了三天之久,方才走到柳树涧堡下。
也许是远途劳顿的缘故,人到中年的张快,感觉有些疲惫不堪,寻思着坐下来歇一歇,再赶路回家去。
张快牵着小毛驴,转身站在小道旁,看着天空飘动的白云,向路旁的柳树林,慢慢走了过去。
张快已经与几棵柳树,仿佛有了感情似的。
张快每次走到这里,都要在柳树下,先歇歇脚,吧嗒几口旱烟锅,待喘口气之后,又继续赶路,向栽箭山的小院走去。
张快围着柳树,转了一圈之后,又看了看四周的景物。
在长着蒿草的大石旁,张快慢慢坐了下来,随手解下腰间的布袋,取下腰上的旱烟锅,打着一块小火链,慢慢点燃旱烟锅,“吧嗒吧嗒”抽起旱烟。
栽箭山植被繁茂,即使天旱年份,依然郁郁葱葱,流水潺潺,仿佛世外桃源。
顺着山坡小溪,流下的涓涓泉水,一路“哗哗”欢快而来,汇集在柳树下的水潭里。泉水在阳光照耀下,显得分外清澈透明。
柔柔的山风,轻轻吹过,泉水荡起微微涟漪。
如果站在水潭边,细细观看涟漪不断的水潭,及其旁边的一草一木,一幅天然而成的美丽画卷,不知不觉出现在眼前。
张快将布袋,从小毛驴身上,慢慢卸了下来,放在脚旁的平地上,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瞅了一眼安静的小毛驴。
看了看周遭的景物,张快轻轻叹了一口气,走到一棵柳树下,开始吧嗒旱烟锅。
卸了布袋的小毛驴,回头看了一眼张快,走到一丛灌木旁,慢慢停下脚步,啃了一口嫩绿的青草,又连忙抬起头来,伸着长长的脖子。
小毛驴一边嚼着嘴里的青草,一边甩着长鞭似的尾巴,痴痴看着水潭边,翩翩飞舞的蝴蝶。
水潭里碧波样的泉水,引起了小毛驴的注意。
也许是口渴的缘故,小毛驴走到水潭边,前脚踏进水谭,喝了几口泉水之后,连忙抬起头来,仰天“嗷嗷”叫了两声。
在搧了搧大耳朵之后,小毛驴看了看柳树下的主人,甩了几下长长的尾巴,又惬意地吃着青草。
张快看着吃草的小毛驴,继续坐在柳树下,“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偶尔抬头看看天上的云彩。
毕竟,春天已经来临,原本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一夜之间,竟然亮堂了许多。
天空的云彩,沐浴着春阳,显得既轻盈,又显得很柔和。
张快抽旱烟锅,已经有数十个年头,在“吧嗒吧嗒”的伴奏之声下,嘴里吐出的白色烟雾。
在春天的微风里,烟雾轻飘飘缭绕着,翻滚升腾着,渐渐消失在空气中,不知不觉没有了踪影。
过了一会儿,张快慢慢站起身来,将双臂向上举了举,伸了伸懒腰,双手拍了拍衣衫下摆。
将亮晃晃的旱烟锅,插在腰间的裤袋上之后,张快吆喝着小毛驴,哼着不知名的曲儿,悠闲自得上路而去。
转过长满灌木的山梁,一座依山而建的农家小院,呈现在张快眼前。
张快连忙停下脚步,站在山梁上,环视了一眼小院,喜滋滋的笑意,在不经意之间,呈现在欣慰的脸上。
这座普普通通农家小院,就是张快温暖无比的家。
无论张快走到哪里,这个家,就是张快心灵的港湾。
张快是顾家的男人,无论何时忙完事项,张快就风风火火往家里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