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通往天国之弦？

人之所需少而又少：爱、幸福、吃饭，然后人就死去了。然而世界上有六千多种语言——为了理解这样简单的欲望，为什么需要有这么多种语言？为什么我们能掌握的如此之少？为什么我们一旦写下词语，词语之光就会渐渐消失？的确，身体的轻触所能讲述的，超出了世间所有的话语，但那轻触的魔力随着岁月淡去，于是我们又需要话语，它们是我们对抗时间、死亡、遗忘和不幸的武器。人在讲出第一个词之后，就成了永远在邪恶与善良、天堂与地狱之间颤动的弦线。正是话语劈凿了人与自然之间的根，它们是蛇和苹果，让我们告别野兽美好的无知状态，跃升到我们仍不理解的世界。史书上说，从前，大约在时间之初，词语和意义的差异几乎是感知不到的，然而在人的旅程中，词语会遭到耗损，词语和意义的距离渐行渐远，无论生命还是死亡，似乎都无法再弥合这一距离。

但词语就是我们所拥有的一切。

我们，苍白的幽灵，在这里流浪了几乎整整一个世纪，人已死，身形已不可见，孤孤单单。其他死者入土为安，不再起身。这或许痛苦。我们亲吻过的嘴唇，我们抚摩过的头发，我们保护过的双手，所有这些都沉入大地，不再回来，变为空无。但我们既没有沉入大地，也没有升上天空。现在看到我们，一群苍白的、扭曲的生物，你不会觉得美好。有一段时间，绝望是我们身上唯一属于人性的东西，那时我们找到了一栋大房子里的偏僻阁楼，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停留在那里，徒劳地希望时间会抹掉我们，抹掉我们这些在人世间受到记忆、悔恨和自怜折磨的泡沫。我们几乎感受不到时间，尽管在外面的世界，战争与死亡肆虐，和平与尘俗登场。很多年过去了，一切静止不变。几十年过去了，有一天，一只黑猫爬进了我们栖身的那个最黑暗的角落，生下了五只小猫。黑猫有时在晚上出去寻找食物，或许是在这样的一次觅食之旅中出了事，黑猫再也没回来，也许是被撞死了，而那些还没睁开眼睛就失去了母亲的小猫，是唯一曾感觉到我们存在的活着的动物。五只小动物爬到我们身边，在恐惧、饥饿和孤独中颤抖着，希望得到温暖和安慰。然而不论是温暖还是安慰，我们都无法给予。其中一只小猫是纯黑色的，但有一只前爪像雪一样白，很像一个外国船长以前带到这里的小猫，这令人难过不安。它最后死了，死前整夜像婴儿一样哀鸣，孤单无依，不明白为什么它感觉到的这些生灵没有减轻它的孤独。我们努力了。那是一切事情中最痛苦的，然而隔在它与我们之间的是不知其名的屏障，我们无法征服，无法逾越。一只眼睛还没睁开、长着白色前爪的小黑猫死去了。正因如此，我们才从黑暗的藏身处爬了出来，爬向你们，因为我们无法安慰一只垂死的小猫。一只母猫生下小猫，然后消失了，这就是上帝的安排吗？抑或只是巧合？唯一能拯救一个人的，就是悲悯吗？悲悯是人类通往天国之弦吗？我们爬出来，爬向你们，因为这对我们很重要，因为我们渴望解脱和理解。天堂，就是一个不需要理解的地方吗？或者说对地狱的描述才是如此？可这是我们最终的尝试。一道裂缝出现在我们和你们之间，死者进入了你们的存在。被遗忘的风暴，消失的眼睛，我们向你们低声讲述那充满银光、悔憾、微笑和残酷的故事，为的是让你们记住。这是对抗遗忘的战争，希望这些故事中隐藏着能让我们摆脱束缚的话语。不仅是我们，还有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