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寻梦芦笛
首发于二〇〇九年
异形文集·第四十三卷「怪物团」
译者 刘金举
我是人。我永远不会舍弃人这一身份。与其成为一个『海葵人』,我宁愿选择作为人走向灭亡。
橱窗里面所展示的,已经是夏装了。其中一件今年的新款夏裙,色彩华丽、设计新颖,深深地吸引了我。不过,裙子虽然很漂亮,下摆却长了些。如果我的个子再高些,倒是很合适。一边这么想着,我一边迈步走过了商店门口。
轻风里充满了绿色植物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从店外的人行道看去,除了夏装之外,橱窗里面还陈列着帽子和皮包。我在脑海中合计了一下价钱,忍不住叹了口气。远离大手大脚花钱的生活,真的已经很久了。虽然之前的生活也不算奢侈,但那时花钱从不吝啬。我也有过为了参加乐队比赛,或与唱片公司的人洽谈合作而不惜一掷千金的时候。只不过,那段充满期待又忙碌不堪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当我察觉到这一点时,一切都已如过眼烟云般消失了。虽然并没有刻意终结这样的日子,但也许是在无意之间,我便选择了一条迥异的人生之路。现在我所走的,是一条平平淡淡,但也没有危险、能让人过安稳日子的路。
我在西点店买好饼干后回到了大街上,这时一个奇妙的东西闯入了我的眼帘。它看起来像是一个招揽客人用的人偶,过往的行人们都争先给它让开了道,脸上充满了惊讶和好奇。起初我还在想没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吧,但是靠近一看后,也像大家一样,忍不住叫出了声。
这个人形的白色生物,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脸上没有眼睛、鼻子和嘴,却从头顶上垂下了几十根触手,简直可以形容为一个“头长成了海葵的人”。它身高大约一百七十厘米,触手和整个身体都是雪白雪白的。一眼看上去,它似乎穿着紧身运动衣,但是从其透明感以及所充溢的光泽来看,又很像生物的肌肤。如果是人造材料的话,那应该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新料子。
它的身体表面十分平坦,手脚细长、胸膛瘦削,让人无从推测它的性别和年龄。这难道是一个为制造宣传效果而进行新奇表演的演员?或者是电视台正在录制恶作剧节目?利用这么奇怪的外观吸引了人们的注意之后,马上就要上演什么惊人的节目了吧。
“海葵人”站到路边的树下,举起长长的触手,慢慢摩擦起来。
一阵高低音合奏响起。高音高亢,如同摇铃发出的声音一样清脆;低音柔和,如同弦乐的声音一样优美。
声波包围了我的身体,一步步轻抚着我的皮肤。我感觉自己就像脚底踩着棉花,有点飘飘然了;又感觉自己的舌头上好像滴了几滴蜂蜜,一股甜味扩散开来。我的胸中充溢起一股难以言表的熟悉感,一阵酥麻的快感沿着皮肤缓缓袭过。这两种声音混合在一起,奏鸣出一首我闻所未闻的曲子。尽管如此,我却觉得这似乎是我很久之前就很熟悉的音乐一样。
行人都围在“海葵人”身边,如痴如醉地沉浸在那音乐的世界里。没有人让它停下来,更没有人斥责它。
“海葵人”的头部出现了几张小嘴,好像圆圈一样。它张开可爱的小嘴,唱出了温润的声音,让人如沐春风。与其说这是乐器的声音,倒不如说更接近人类的声音。我听不懂它唱的是什么,因为那既不是日语,也不是英语,和着抒情的旋律,就像咒语一般。
就是在这一瞬间,我的心中发生了某种反应,一切霎时变得截然不同:快感化成了痛苦,温暖化成了冰冷,柔情化成了肉刺。
由于太过恐惧,我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身体内部的自我保护本能,在全力否定之前产生的舒畅感,向我发出警告,让我转入到憎恶与反抗模式。
这首曲子,能够控制人的精神!就像在木材上静静地来回拉动的一把锯,从人身上切削着对人而言非常重要的东西。这就是当时我的感觉。
突然,我背后也响起了歌声。扭头看过去,是另外一个“海葵人”,它正和着前面这个“海葵人”的声音在歌唱。
两个“海葵人”的声音融汇在了一起,生出一种只能用“妖艳”来形容的感觉。
接着,二重唱变成了三重唱。也许是被它们俩的声音吸引过来,不知什么时候,又来了一个“海葵人”。
不知道是谁嘟囔了一句:“这是不是新开发的演奏机器人初次亮相啊!”我这才想起来,最近机器人技术发展神速,利用电脑合成的歌声,早就非常接近人声了。不过,这些“海葵人”的声音如此细腻流畅,真有点太不可思议,也太不正常了。
我后退几步,从人群中逃了出去。我不理解大家为什么可以如此心平气和地欣赏这曲子。这种破坏人类本能的音乐,这种剥夺人类自由意志的曲子!
我离开那些陶醉在歌曲里的人,不顾满身大汗,穿过了大街,来到位于心斋桥的俱乐部。
我走下台阶,打开位于地下一层的店门。
虽然已经是晚饭时间了,但是一半座位还空着。我选择了一张双人桌,而不是柜台边的单人座。我点了饮料和小食,特别叮嘱服务员:“我一会儿还有个朋友过来,请不要安排别人坐过来。”
店内轻声地播放着音乐。这是一首很久以前的摇滚乐,主旋律非常优美,抚慰了我被“海葵人”搅乱的心境。我品尝着碳酸饮料,这时才渐渐平静下来。
店内客人的年龄都比较大,基本上看不到年轻人。就在我啜吸着“嗨棒酒”[1]的时候,乐队成员登台了,其中就有响子!和她对视后,我举起手,轻轻地打了个招呼。她也面向我微笑,用口型无声地说了句“一会儿再聊”,就坐在了键盘前面。
主唱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性。上座率达到八成的时候,舞台上响起了让人印象深刻的和弦声。今天他们演奏的主题是“披头士乐队”,我喜爱的歌曲一首首流淌而来。主唱的嗓音相当优美,可以看出这是个用心歌唱的歌手,而且经历了时间的磨炼。响子专注在演奏上,嘴巴紧紧地闭着。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响子不唱歌时的样子。我所熟悉的响子是一个摇滚歌手,总是和着节奏强烈的音乐,昂扬地歌唱。因此,今天见到她如此“文静”地坐在椅子上,手指在键盘上冷静地游走,比起感到意外,更可以说有些震惊了。
不过,看得出来,她仿佛只是坐在那里就已经非常愉快了。她的这种情绪乘着音乐也传到了这里,感染了我。
他们整晚都在翻唱“披头士”的歌,没有一首原创。演奏结束后,响子走下舞台,来到我的桌旁,坐到了对面的座位上,让服务员送来一杯芒果汁。
我把买来的整盒饼干连纸袋一起递给她,说:“这是给你的礼物。”
响子发出一声欢叫,只是那声音好像感冒了一样,有点沙哑。“多谢你来看我。”
“你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三年前吧。”
“你不唱歌了?”
“不唱了,只演奏。”
“那岂不是很不过瘾?”
“有点!但是一直不知道哪里招歌手。”
我没有勇气再追问下去,就换了话题:“你们只翻唱歌曲?”
“是的,而且限定为七十年代及之前的歌曲。亚纪,你现在做什么呢?”
“我做DTM,你知道DTM是什么吗?”
“就是用电脑制作音乐的人吧。”
“我还买了AMS,与电脑配套一起买的。”
“真厉害!那么,你是真正开始了音乐创作事业啊。”
“还说不上呢。AMS功能强大,但正因为功能太多,反而很难调好。”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走到了我们的桌旁。这是一个素未谋面的绅士,银发飘逸,泛着青色的夹克与他的窄腿裤相得益彰,里面穿着开襟衬衫,脖子上围着几何图案的丝巾,显得非常潇洒。
绅士向我点头致意,然后礼貌地前倾着身体,在响子耳边说了些什么。
响子点了点头,起身从隔壁桌拉过来一张椅子,请绅士坐下。这时店员送来一杯饮料,杯壁上装饰着绿色的果实。
“打扰你们谈话的雅兴了,实在不好意思。”绅士郑重地向我低头致歉。也许是身体哪个部位不舒服吧,他的动作十分迟缓。
响子介绍道:“这位是菅埜先生,他是我的老相识,是发声训练师。”
这位先生响子在与我组建乐队之前就已经认识,而且得到过对方很多的帮助。
“菅埜先生原来在音乐大学任教……”
“您是古典音乐系的?”
“是,古典音乐。”
那么响子歌声如此动听,也是因为菅埜先生的培养吧。
我怀着敬仰的心情望过去,菅埜先生显得有点难为情:“之所以指导响子,是因为我与她的父母是熟人。既不是为了让她考音乐大学,也不是为了培养她成为专业歌手。只要响子因此而爱上音乐,那我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菅埜先生喝了一口青柠苏打水,对我说道:“天海,听说之前你和响子一起组建过乐队?”
“是的。十多岁的时候,我们组成了乐队,一起奋斗到二十出头的时候。”
“听说还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虽说成绩不错,但也就是业余爱好罢了。我们在一些地区性的音乐大赛上得过奖,也在酒吧等地方演奏过,但是工作之后就没有办法再坚持下去,最后不得不解散了。”
响子插言道:“那个时候,我和亚纪是合唱。女子双人组合演唱摇滚,这是我们乐队的卖点呢!”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实际上,唱得好的只有响子,我只是仗着年轻瞎吼而已。”
“亚纪有作曲的天赋,所以我们经常唱她原创的歌。那个时候,真的非常快乐!”
响子将我的重心已经转向DTM的事情告诉了菅埜先生。菅埜先生好像对这方面的事情也感兴趣,就问我:“你使用什么软件?”
“我使用的是AMS。”
“那你是当作事业来做的呢!”
“我这个人很讲究,如果声音不够逼真,马上就会感到兴味索然。所以,即使花大价钱,也一定要使用接近真实声音效果的软件。”
DTM是指借助电脑完成从作曲到演奏的所有工作。制作者需要像演奏乐器一般让“电子声源”发声,并从“声库”中选取自己心仪的声音合成人类的歌声。AMS软件既有演奏软件又有声音合成系统,因而价格非常昂贵。而且,如果电脑配置不高,那么即使安装了软件也无法正常工作。这一切都决定了AMS不是一般人能轻易下决心购买的软件。但是由于这个软件的预置“声源”与合成高音质声音的功能实在是太优越了,我还是狠狠心,倾囊购买了。
与雅马哈的VOCALOID[2]系统不同,AMS并没有官方指定的“代言歌手”,但是该软件调整音质的功能出类拔萃,甚至可以轻松合成古典风格的男女混合七重唱,因此能够自创“虚拟歌手”,并以其为中心创建一整支乐队。
菅埜先生问道:“你所创作的歌曲都放在哪里呢?”
“我上传到专门面向DTM作曲家的网站上了。网站管理员会代办作品的购买或销售手续,非常方便。”
“听说现在很多专业的作曲家也都加入了这个阵营,好像是一股热潮呢。”
“菅埜先生也对此感兴趣吗?”
“只要是音乐方面的,无论什么我都感兴趣。”
我们就这么无拘无束地谈了一会儿。看起来,菅埜先生是那种可以为音乐废寝忘食的人。
在第二轮演奏将近的时候,响子离开了座位。我以为菅埜先生也会离席,但看他没有动,就问他:“您要不要加点饮料?”
菅埜先生摇了摇手,说道:“响子总是说起,如果还能再和你一起组建乐队就好了。”
我感到有点意外,如果响子一直这样想的话,那么之前她应该有很多机会邀请我。乐队已经解散五年了,在这期间,我们之间完全没有任何联系。
“也许是因为我离开了现场演奏这个行业吧。”
“不过你一直在作词和作曲吧。即使你们不能再组队演奏和歌唱,我还是很希望你能安慰一下响子。”
“响子的嗓子受损了吗?”犹豫了半天,我还是决定开口询问,“非常抱歉,但这件事情我也不方便直接问她。如果菅埜先生知道些什么,还请告诉我。”
“她切除了部分声带。”
“什么时候的事情?”
“两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她染上一种新型传染病,整个咽喉都受到了病菌的感染,声带也遭受了侵袭。部分患上这种病的人,病灶部位甚至会发生癌变。虽然响子的病情没有那么严重,但也不得不切除了被病毒侵蚀的部位。”
菅埜先生又叹息最近地球的情况实在有点奇怪,各种奇病怪病防不胜防,最后仍庆幸道:“万幸的是,响子还能够唱歌。”
“太好了!那她还在请您帮她训练发声吗?”
“是的。虽然音域有点窄了,但是响子的嗓音还是非常动听。这么问有点失礼,亚纪,你现在从事什么工作?”
“在普通的公司工作。因为如果没有工资收入,也就无法购买AMS之类的设备了。”
“你的家人呢?”
“我是单身一族,父母都在老家。”
“那么,也就是说,你只有现在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了。只有这段时期,你才能帮助响子实现她的愿望。”
这时舞台上响起了安静的旋律。歌手悠扬的歌声伴着舒缓的钢琴曲,描绘出了一个站在高岗上的愚者。
菅埜先生稍稍向前探了一点身体,靠近我的耳边,用清晰的声音说:“你知道吗?AMS的声库中,有一份数据是采自响子的。”
我忍不住倒吸一口气:“那应该是商业机密吧。”
“是的。原则上,关于AMS素材数据的信息都是非公开的,无论是男声还是女声。其他素材的来源我也不了解,无论是预设还是自选部分。但是在开发AMS时,是我向公司的策划部推荐了响子。”
我还以为,自乐队解散之日起,我就与响子彻底分别了。但实际上,我每天都在毫不知情地通过电脑使用她的声音!
菅埜先生问道:“天海,你觉得现在这个世道如何?”
“您问的是?”
“人类是不自由的生物。无论怎么努力去追求更加美好的生活,都会被自身的愚蠢、卑劣扯后腿。但是,即使是这样的生物,也藏着令人难以置信的产生‘美’的能力。不凑巧的是,只有人才能创造艺术,其中的一种‘美’,就是‘音乐’。”
我沉默着没有作答,因为我无法推测他话语的真实用意。
菅埜先生从口袋中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响子经常来我这里。你联系不上她的时候,就请打电话到这里。即使我不在,也会有人应答的。”
名片上写着他位于西宫的住址和电话号码。
当台上开始流淌类似于长笛的电子音乐声时,菅埜先生从椅子上站起身。他神情痛苦,好像忍受着剧痛一般,语调缓慢地说道:“我身体不舒服,先告辞了。”
那天我所见到的白色“海葵人”,渐渐地开始在其他地点现身了,如大阪北区的繁华街道、神户三宫站前的主干道。神户元町的中华街广场上有一个凉亭,有一次我甚至见到一个“海葵人”坐在凉亭前,忍不住大吃一惊。当时,尽管大家都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却不以为意,甚至开玩笑说:“也许它是来吃老祥记的猪肉包的吧。”我觉得,也许是因为它酷似人的外表,让大家掉以轻心了。
它们总是突然出现,不知道来自何处;演奏结束后,又会迅速消失得无踪无影。曾经有人见过它们乘上面包车,也有目击到有人在为它们的活动提供各种支持,社会上渐渐形成了一个共识:这是一批匿名表演者!
没有人知道这个群体到底有多少人,也没有人见过它们的真实面目。由于除了演奏之外,它们没有任何违法之举,政府机构也就听之任之。也许把它们当成疑犯盘问或者强制带走,都太麻烦了吧。
由于它们规规矩矩,也不做坏事,所以它们的表演最近成了广受欢迎的街头一景,甚至有人将面包和糕点递给它们,问道:“要不要吃点儿?”
遇到这种情况,“海葵人”就会弯下长长的身躯,好像在致谢一样,然后用触手卷起食物放在头顶处,慢慢地吸进身体。还别说,这种情形与真正的“海葵”完全一样。
因为它们的外形,高中女生们就给它们起了一个爱称叫“小葵”,甚至将它们演奏的音乐录下来设定为手机铃声。而成年人则把它们叫作“海葵人”。这是因为,面对某家电视台的采访镜头,为“海葵人”提供后勤支持的一个人回答道:“请大家把它们叫作‘海葵人’吧。”
“海葵人”的影像和音乐也不断地被上传到视频共享网站。看了这些视频我才知道,不但在日本,国外也有它们活动的身影。
每次在街头见到它们,我都会马上逃开。因为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忍受它们那种美妙的演奏、那种美妙的歌声,还有让大家都听得如痴如醉的乐曲。而且,我还渐渐观察到,逃离这种演奏的不止我一人。与我一样,总有一些人带着极端痛苦、厌恶的表情盯着“海葵人”。我是否也是带着这种表情仇视“海葵人”,然后从现场逃离的呢?每当想到这个问题,我的心情就会郁闷起来。
自从上次与响子在心斋桥的俱乐部重聚之后,我们白天相聚的机会也多了起来。
响子并不害怕“海葵人”,反而总是很入迷地欣赏。每次我都要非常费力地把她拖离现场。
“为什么你会这么讨厌它们呢?”响子问道,“难道你没有产生心灵受到涤荡的感觉吗?”
“这样的感觉,我一丝一毫都没有。”我一边快步走着,一边没好气地回答,“不但没有这样的感觉,反而会感到非常恶心。我很奇怪,为什么大家能够心平气和地欣赏这样的音乐!”
响子嘴里嘟囔着:“我倒是觉得,对于人类而言,这才是最理想的音乐。”
我没有回答。
陪着她购物后,我们在咖啡店谈了很久,这时我才终于了解到乐队解散后响子身上所发生的一切。
几年前,响子的父母遭遇事故身亡了。由于没有收到任何消息,这让我大吃一惊,我甚至没有收到她报丧的明信片[3]。
响子带着淡淡的表情说,那个时候根本没有那个心绪。因为那时她与哥哥,不,更严格地说,是与嫂子之间,围绕遗产问题产生了很多矛盾。哥哥与她年龄相差几岁,开了一家公司,但由于经营不善产生了债务,自然就产生了让响子放弃继承权、独霸遗产来弥补亏空的想法。
她也一度有过先继承下来,再借给哥哥周转的想法。但在现在这种经济不景气的情况下,钱一旦借出去,很有可能就是有去无还,根本不能抱任何希望。
是为保护自己的权益而抗争到底,还是舍弃这些呢?经过长时间的思想斗争,响子选择了放弃。当时,兄嫂感动得跪在地上流泪,嘴里喋喋不休地重复着感谢的话。但是,后来亲戚们聚集在寺庙为父母举行法事的时候,响子无意间听到了嫂子他们私下的谈话:“反正响子早晚会结婚的。只要嫁一个好对象,肯定衣食无忧。她与我们不同,年轻人有美好的未来。”
听到这么无情无义的话,响子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然后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实际上,哥哥公司的亏空额并不大,来自其他方面的资助也很多。响子不禁想,他们这么做,也许就是变相独吞了父母的遗产。但事到如今,响子连发脾气的力气也没有了,她身心交瘁,完全陷入了虚脱的状态。她说,这件事情让她深深地感受到了家人和外人的可怕。
就是在那个时候,响子的嗓子受了感染,也恢复了与菅埜先生的交往。当时菅埜先生的夫人刚刚去世,长期的看护生活让他也身心疲惫。两个失去家庭的人同病相怜,很快就通过音乐这个纽带结合在了一起。正如鱼儿渴求清水一般,菅埜先生炽热地追求着响子。
响子求我,让我给她听听我用AMS制作的曲子,还想让我按照她目前的音域给她写歌,当然,是我们以前那种摇滚风格的歌。
我所创作的歌曲,一直以来都浸润着各种感情:恋爱时的长吁短叹,生活中的孤独与愤怒,遇到知音时的喜悦,渴求知己而不得时的焦躁与悲伤……就像以前一样,响子仍然那样喜欢我的创作。
在公寓里,响子唱了歌给我听。与以前相比,她的嗓音确实失色不少。但是,正如菅埜先生评价的那样,她的嗓音仍然很有潜力。
“亚纪,你设定的虚拟歌手果然是女孩子啊!”响子盯着电脑的显示屏问我。
“你的事我听菅埜先生说了。我选择这个声音是很偶然的,单纯最喜欢这个声音罢了。只是没有想到,这是响子你的歌喉。”我回答道。
“那是一个很不错的工作机会呢!”响子一边笑着,一边模仿AMS输出的声音。不过,我觉得响子现在略带沙哑的声音,比AMS合成的完美歌喉更具魅力。
响子问我:“这个虚拟歌手的名字叫什么?”
“露娜[4]。”
“是指月亮?”
“对。”
“这个名字太平庸了,再好好推敲一下就好了!”
“我想好好推敲的,是音质而不是名字呢。”
我认为,用电脑进行创作时,如果只是让软件原封不动地按照声源去歌唱,那还谈不上是自创歌手。只有通过巧妙地改变声音的频率,让它拥有自己的个性,才能创造出独具特色的虚拟歌手。有时,甚至声音的扭曲都能带来更加贴近人声的效果。喜欢AMS的用户,都热衷于这么独创。
现在音域比较窄的响子的嗓音,以及我调整过的来自声库的响子的声音,尽管它们都源自响子,却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了。如今,二者在我心中共鸣。
那么,我到底更加喜欢哪种声音呢?
当然,我更喜欢响子真正的声音。
响子想让我用AMS录制一下“海葵人”的曲子,说要试试填上日语歌词后的效果。
我当即拒绝了,说:“别的什么都可以,唯有这个,还是饶了我吧!”
每当听到它们的曲子,我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奇怪的场面:青青的大草原上,无数“海葵人”随风摇动,用铃铛一样的声音唱着歌曲。但是,那里只有柔和的音乐,是一个优美但却冰冷、了无人气的世界!在创作自己的音乐时,我绝对不希望自己的脑海中浮现出那样的世界!
在狭小的公寓中,我和响子挤在一间屋子里,身子贴着身子,好像又回到了十多岁。我们滔滔不绝地谈论着,有对过去的回忆,也有对未来的畅想,有现在的心情,有喜怒哀乐,更有兴奋和激动。
与以前一样,响子的肌肤还是那么柔软、温暖。
把脸靠过去的话,就能闻到香水一样的气息。
但是,当我抱怨起“海葵人”时,响子的脸上突然浮现出怒容,与以前发怒时的神情完全一样。她赌气地说:“你再这么说的话,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你也不要再来我们俱乐部了。”
我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响子以前也是这样,她的话都是率性而发的。在旁人听来,她说的这些似乎都是蛮不讲理、不近人情的话,但在她的脑海中,这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作为女生,我很了解她这种别扭的复杂心情。
所以,我也根本不会去责怪她。
但是……
进入八月后,响子突然销声匿迹了!
舞台演出表上还是写着那个乐队的名字,但她的名字却从成员名单中消失了。打她的手机也没人接。
我去了那家俱乐部,问乐队队长发生了什么事。结果队长说:“她辞职了。”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又问道:“是不是她与大家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
队长回答道:“不是的。其实,很早之前她就说想辞职了。应该是今年年初吧,她说,一直关照她的恩人患了重病,她想去帮忙和照料。这种情况下再挽留她就不近人情了,所以我就让她自己定了辞职的日子。”
如果响子是今年年初就这么说了的话,那么她是在下决心要脱离乐队后,才邀请我来俱乐部的。也许她觉得这是我们最后的见面机会,这才邀请我的吧。
我又追问道:“请问,您知道她那位恩人的姓名吗?”
“名字我不知道,但听说是她很久之前的老相识,是一个发声训练师。”
据我所知,这个人只能是菅埜先生。上次在这里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身体活动不便,好像很痛苦的样子。
我按照名片上的号码打了电话过去,接听的是用人。我问她现在响子是不是在那里,她告诉我,响子现在和菅埜先生生活在一起,又说响子他们交代:“无论什么时候,都欢迎您来访。响子和菅埜先生,都衷心期待天海小姐的到来。”
我乘坐“阪急电铁”到了西宫。
菅埜先生的家是一个独栋院落。我按了门铃,一个上了年纪的女性出来迎接我,引导我进入房间。我坐在一个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日式房间里等待。
我一边喝着冰冻的绿茶,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远处传来的知了的鸣叫。很快,响子进来了,菅埜先生没有出现。
虽然距离上次见面的时间并不长,但响子整体看来肤色白了很多。按说现在是夏季,她应该会被晒黑一些,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显得很白,白得刺眼。
“好久不见了。”
“是啊。”
响子隔着矮桌,坐在我的对面。
我问道:“菅埜先生的身体怎么样?”
“已经好多了,我估计下个月应该可以起来活动了吧。”
“响子,那你还会回到乐队工作吗?”
“不回去了。”
“为什么呢?”
“实际上,菅埜先生不是生病了,而是异变了,不再是人类了。”
我一时间无言以对,虽然是盛夏,但是我却产生了透心凉的感觉。
我不愿意相信自己居然猜中了。但事实就是事实,不论我接受与否。
响子说道:“菅埜先生变成‘海葵人’了,他请我在这个变化过程中守护着他。因为在异变过程中,他没有任何防护能力。”
“你说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响子口中吐出了一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词:癌干细胞。她说这是“海葵人”后勤小组的人告诉她的。“‘海葵人’的细胞与这种干细胞好像有同样的功能,如果将从‘海葵人’身上采下来的细胞移植到人的体内,人体就会开始溶融和重新建构,人就会变成‘海葵人’。”
响子告诉我,就是为了改变人的性质,才制造了“海葵人”。虽说不知道是谁、在哪里开发的,但当人们注意到时,日本已经有了这种“海葵人”,而且它们还有后勤支持小组。
“改变人类,这是什么意思?”被我追问之后,响子就像菅埜先生之前一样,问道:“亚纪,你觉得现在这个世界如何?”
“你的意思是?”
“你有没有想过,要生活在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你有没有讨厌过现在的这个世界?这个人与人相互残杀,这个充满暴力、饿殍遍野,这个相互欺骗、相互伤害,人与人相互施加无言压力、互相监视的世界……!”
“当然了,我也向往和平的世界,只是……”
“‘海葵人’所做的,就是对所有暴力的一种抗争,虽然只是很小很小的抗争。但是,如果大家都开始进行这种抗争了,也许这个世界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说到这里,响子站起身说:“还是先去探望一下菅埜先生吧。如果你看到他本人,就会接受这一切了。”
响子引我进入另外一间房。开门之前,她叮嘱我:“不要吃惊啊,没有什么可怕的!”然后才扭开门把手。
在看清屋内的情形后,我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悲鸣。
西式房间内放置着一张床。迎面看到的,是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的菅埜先生。
菅埜先生正在转变为“海葵人”。在他身上,原本是人的四肢已经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头部和躯体躺在那里,偶尔会痉挛一下。
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响子扶住了我,把我搀到菅埜先生的床边。
站在床边,一切异样尽收眼底。
不知道是在沉睡,还是已经失去了人类应有的意识,菅埜先生双眼紧闭,本来应该是四肢的地方,现在正生长着乳白色的突起。在这些位置上,大约会是新的手指一样的东西正在逐渐生长。他的脸和身体白得似蜡,好像已经完全失去了血液。
“再过不久,他的身体和头部就会被牛奶色的膜所覆盖。听说蝴蝶将要从幼虫蜕化为成虫的时候,会在蛹中先完全融化,除了神经、呼吸器官和一部分细胞之外,其他部分都会通过酵素的作用分解,重新组合为身体。现在的菅埜先生也是这样的。”
“他的四肢呢?”
“已经被融化和吸收进体内了,它们会成为身体重组时的养分。我的任务,就是在异变结束之前守护着他,不让任何人看到他。当他成为‘海葵人’后,我会为他提供后勤服务,带着他到各处去表演。”
“你在说什么啊,响子……”
“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海葵人’的。”
我觉得大脑好像被重击了一下。原来如此,虽然是夏天,但是响子却肤色发白——这就是为了蜕变成“海葵人”而移植了细胞的结果吗?我突然产生了一股冲动,想一下子把响子打倒在地!
响子继续平静地说道:“对音乐家而言,‘海葵人’是最理想的存在。无论是什么人,听到它们的歌声和演奏,都会拜倒在它们脚下的。”
我近乎哀求地说道:“但是,我更喜欢响子你现在的声音啊!比起‘海葵人’的声音,比起AMS声库里你过去的声音,我觉得响子现在的声音和歌唱更加丰富和完美!歌唱,并不是只需要技巧就可以了的啊!”
响子缓缓地摇着头:“人类完全不能与‘海葵人’媲美。自从听了‘海葵人’的歌声之后,我就觉得自己再也唱不出歌来了。比起人类,‘海葵人’的歌声更有魅力。人类根本无法胜过它们。我的耳朵和心,已经完全被‘海葵人’夺走了!”
“但是,你不是唱了我创作的歌曲吗?”
“是的,当时我非常快乐,好像又回到了曾经。作为人类最后的回忆,那些日子非常快乐。”
响子再次俯身去察看菅埜先生。“菅埜先生之所以决定变成‘海葵人’,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他是一个觉得除了音乐之外,再也没有别的生存意义的人。而且,‘海葵人’不仅能够用音乐让人陶醉,还能用音乐改变人们的精神。它们发出的声波之中蕴含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可以消除人类原有的残暴性和暴力冲动!”
“你是说,它们会用特定的声音频率,破坏人的大脑?”
“好像是这样。”
“为了剥夺人类的暴力,‘海葵人’就可以向人类滥施暴力?”
“‘海葵人’只是在演奏和歌唱而已啊!”
“那么,究竟是谁出于这个目的创造了‘海葵人’?”
响子没有回答,她空虚的眼神越过了我,望向远方:“我想看到没有争斗和仇视的世界。我不敢奢望这样的世界会永恒,但是只要有那么一瞬间,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想看到这样的世界。”
“这样的世界哪里都不存在,今后也不会出现!这个世界,永远充斥着各种劣质玩笑。但是,你不能因此而断定,不值得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
“……很久以前,一位哲学家说过:人只是一枝芦苇。如果真是这样,你不觉得,我们应该成为一枝出色的芦苇吗?”
我一把打开响子的手:“我要回去了!”
“在变为‘海葵人’的过程中,我希望亚纪能够守护着我!”
“你是说,想让我也变成一个‘海葵人’?”
“这件事我无法强迫你。但是,如果你真的也成了‘海葵人’,我会非常开心。因为我希望能够再和你一起歌唱。”
“打住,我永远不会答应你这个要求!”
“为什么?”
“我是人。我永远不会舍弃人这一身份。与其成为一个‘海葵人’,我宁愿选择作为人走向灭亡。无论这是一个多么愚蠢的选择。”
响子仍然无动于衷,她拿起放在床边的电吉他递给我。由于已经被使用很久了,吉他琴身已呈现出金属红,正无言地述说着我和她之间的漫长友情。
“这个对我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给你吧。”
“我不需要。”
“为什么?”
“我想要的并不是你的吉他,而是你啊!”
响子盯着我,眼光犀利,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就这么放下了吉他。
我机械地重复着:“我要回去了。”
响子说:“你回去吧,忘掉这一切。亚纪,你是一个优先考虑自己的价值观而非法律的人,你是这样的人。不过,如果你珍惜我们之间的友情,就不会告诉任何人这里发生的事情吧。况且,即使你说了,也无法挽回什么。”
我们就这么对视着,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
响子迈前一步,探过头慢慢地蹭了蹭我的脸颊。与以前不同,现在的她脸颊有点冰凉。这种舍弃人类身份所带来的冰凉,意外地让人感觉很好。在短短的瞬间,我们轻轻碰了一下嘴唇。
“再见。”不知是谁先说了这一句。之后,我们拉开了距离。我扭开门把手,打开了门。
门外酷暑炎炎。我想,我来的时机真的错了。我产生了一种感觉:自己与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都戛然而止,一切都将轰然崩塌。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停不下来。
我没有前往警察局告发,没有匿名报警,没有把这个消息透漏给杂志周刊,更没有到网络上发布传言。
我把家搬到了听不到“海葵人”歌声的地方,那是一个地处偏僻的小城市的公寓。我在那里租了一间房,做足了隔音措施,基本上足不出户。现在已经进入了网络购物时代,只要点点鼠标,就能买到新鲜的食材。只要没有坐吃山空,完全可以过“全宅”的生活。
不得不外出的时候,我就会戴上降噪耳机和随身听[5],边走边听音乐。虽然我也知道这些措施无法完全隔绝“海葵人”的声波攻击,但是哪怕只能发挥一丁点儿作用,我也想好好保护自己的大脑。
我不与任何人见面,就这么独自窝在房间里,像与响子重聚前那样坚持用AMS作曲。新曲完成之后,我会上传到网站。正如响子加入“海葵人”阵营时的毅然决然一样,我绝不会让人类创作的音乐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就是我能做的唯一抵抗。
电视和网络新闻都在报道,说“海葵人”的数量在呈爆炸式增长,但是几乎没有人谴责这种增长。即使偶尔在网络上有一点负面评论,也会由于受到网民的口诛笔伐而很快消失。随着“海葵人”数量不断增长,上传到网站的新曲数目迅速减少,自创的“虚拟歌手”也不见了踪迹。此前红火的业余爱好者音乐市场如退潮般衰落,专业音乐市场也未能幸免。
理由显而易见。只要看看周围潮水般涌现的“海葵人”,以及街上那些陶醉在它们歌声中的人群,你就会明白:一切是受了什么影响,什么已经难以为继,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是,我还要坚持不懈地作曲,直到网站被关闭。
此前听响子说,“海葵人”是通过接受细胞移植来增加数量的,但此后不久,它们就开始自我繁殖了。如果遇到合适的对象,两个“海葵人”会先进行合奏,当它们演奏的音乐形成双方都满意的悦耳和声后,其中的一方就会吞下另外一方。具体的做法是用长长的触手卷起对方,放在自己头顶的洞口处,然后用力塞进去。不知道是不是没有疼痛感,在这个过程中从来没有人听到它们发出悲鸣,双方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往下吞,或者被吞下。
之后,吞下另外一方的“海葵人”的身体会膨胀为原来的两倍,两周之后开始产卵。它会用触手从头顶的洞口慢悠悠地取出像鸡蛋一样的卵,密密麻麻地排到公园的树荫下,或者阳光照射不到的大楼墙壁处。
从卵里孵化出来的,是手掌大小的“海葵人”。我在视频网站上看过“海葵人”破卵而出的瞬间,这些乳白色的、长着手脚的“海葵人”们,破开外壳、竞相拥出的场景,像噩梦般不祥而美丽。
第二代“海葵人”刚刚出生时,逃跑的速度快得令人瞠目结舌,人类根本无法徒手抓住它们。它们不像第一代那么高大,但这也意味着可供它们繁殖的地域更广了。
政府终于开始采取措施驱除它们了,但为时已晚。它们不但拥有不亚于蟑螂的强大繁殖力,而且还有人数不断增长的后勤支援。这些后勤支援小组绝不会容许它们灭绝。
“海葵人”在全世界泛滥成灾,不单单在城市里,自然界也未能幸免,甚至传闻连沙漠和废墟连片的战场上也能看到它们的身影。有人说,在内战绵延的地区以及被饥荒侵袭的亚洲,“海葵人”会从那些数量惊人的弃尸中汲取养分,快速繁殖。
在这些狼藉不堪的地方也坚持歌唱的“海葵人”,它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想用自己的歌声来终结这个愚蠢的世界,还是为了自己的繁殖渴求更多的尸体?
“海葵人”就像花草一样,紧紧贴在各栋大楼的墙壁上,随风摇曳,一边摆动着触手,一边展开歌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安静地倾听它们的歌声。
我还是整天宅在公寓里。与响子分手之后,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了。这就是她所梦想的美丽、纯洁的世界?我从新闻报道中“遥望”着这一切,嘴边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苦笑。
我为什么与大多数人格格不入,无法喜欢上“海葵人”呢?听到它们的音乐,很多人都会感觉心灵得到慰藉,为了成为它们的伙伴,甚至不惜放弃做人。但是,我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对于“海葵人”,我心中只有憎恨。
也许我正是首先需要被“海葵人”矫正的人吧。不对,如果闭门不出就是被清除的话,那么,打我从这个社会中被割裂出来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被充分“矫正”了吧。
我从网络上订购了劈柴的斧头,单价为一万日元[6]左右。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用这么多,但我还是往购物车里总共加了三把。我还购买了催泪喷雾剂和高压电击枪。我曾经一度想留下遗嘱,但后来觉得只是徒然。即使我写了,又有谁会读呢?
我换上新毛衣和牛仔裤,又裹上外套,把必需品都装到口袋里,然后拿了一把斧头,如果三把都带上实在太重,而负重太多会影响到逃命的速度。
与往常一样,出门的时候我戴上了降噪耳机和随身听。外面的世界阳光灿烂,我在街头看到的第一个“海葵人”正在独自展喉歌唱。它个子矮小,是第二代。周围没有一个听众。这是因为“海葵人”的歌声穿透力极强,可以传到很远的地方,早就不需要听众围上来了。我暗自庆幸自己遇到的是第二代“海葵人”,这样我内心的抵触就小了很多。
我挥起斧头,劈进“海葵人”的头部。一阵尖厉的金属般的悲鸣声——你根本想象不到这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声音——穿过降噪耳机的防护,刺入我的耳膜:噗噗噗噗!“海葵人”尖叫着,就像什么东西坏了一样。我用力拔出斧头,一股纯白色的液体喷溅而出。“海葵人”全身沾满着黏糊糊的液体,痛苦地满地翻滚,还没有死。我挥起斧头,又劈砍了几下。
我走到繁华的大街上,这里的“海葵人”更是数量惊人,让人恍如误入了它们的老巢。周围的景色看起来也扭曲极了,墙壁上密密麻麻地贴着“海葵人”,仿佛会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我从街道的一头开始,排着劈了过去。有的是从腰部一斩两段,有的是砍落了一团触手。它们在号啕大叫,在弯腰求饶。我依然毫不怜悯地依次劈下去。每次挥舞斧刃,黏糊糊的液体都会飞溅到我的衣服、头发还有脸上。如果我所劈砍的对象是人,那我如今看起来肯定就像是全身溅满鲜血的杀人狂魔了。
陶醉在“海葵人”的歌声中的人们,最初只是愕然地望着我做的一切,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出阵阵惊叫、四散奔逃。但是,也有人扑上来想制止我。我并没有杀人的想法,就拿出催泪喷雾剂和高压电击枪对付他们。当形势更加不利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抽身而逃。我绝对不能被他们轻易抓到,至少要等我杀了更多的“海葵人”之后。
我拼尽全力奔跑。我的音乐已经败给了它们,我现在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我是被排挤出局的人。
是一个异端。
是无法成为寻梦芦笛的离群者。
也许有一天,我会被醉心于“海葵人”音乐的人们抓到,进行“处理”——被强行植入细胞,改造成那种只会唱歌的怪物。
但是,只要还没被抓到,我就一定要击溃、踏碎它们制造的这个所谓的和谐世界,将之烧作一片白地。我坚信我不是孤军奋战,肯定还有很多志同道合者会秉持这个信念,与我一道勇敢抗争。
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会遇到已经成了“海葵人”的响子。她会拥有比任何一个人类歌手都优美的歌喉,能够演奏如铃音般倾泻而出的天籁之曲。她会缓缓地摆动着触手,傲立在人群之中……那么,面对她时,我会不会挥舞斧头劈过去?
我的回答斩钉截铁:劈,一定会劈!
我一定会将那沾满白色黏液的斧刃,倾尽全力砍入她的喉咙。而在同一瞬间,我的灵魂也会随之死去。
在世人的眼中,“海葵人”和我,究竟哪个会被视为怪物?
这个疑问浮上心头,但转瞬之间就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