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四
痰饮门
或问：吾人自幼至老，自壮及衰，莫不有痰，若言因痰致病，原有有痰而竟不为害者，若曰因病致痰，则又有病后而竟无痰者，其故何居？
答曰：人身本无痰，有痰者，乃津液所聚也。盖津液本出自五谷之精微所化，由三焦宗、营、卫三气统摄，分注于五脏六腑及皮肤肉分、四肢百骸、脉络隧道之间，随气之盛衰动止为停留消长之节，气实则行，气虚则聚，聚则为痰为饮，散则还为精津血液。初非经络脏腑中别有邪气秽物可称曰痰，以为身害，必去之而后已者也。大凡元气渐复，则痰不治而自消，元气渐虚，则痰愈消而愈多，况消痰之剂又多伤脾胃之元气，正所谓欲出其蠹而不顾根本者矣。
或问：既因气病而生痰，复因治痰而损气，则痰岂终无去法哉？
答曰：人有虚实，而病有新久轻重，则治有标本缓急。大约病久而虚者应治其本而补先之，新而实者宜先其标而补后之，重者急之，轻者缓之，无不以扶元固气为本而治病为末也。犹之用兵，必须剿抚兼施，招良纳叛，方称仁者之师。倘不分良善，恣行杀伐，残害地方，则良民不能安其身，而势亦必至为乱矣。何异粗工，不审虚实，罔顾元气，泥于治痰而妄施克削也哉？
或问：既曰津液所聚而成，则一“痰”字尽之矣，何又有痰饮、痰癖、风、火、寒、湿、虚、实、五饮之别哉？今既别矣，则治法又当何如？
答曰：经云：邪之所凑，其气必虚。盖人平素因元气不足而生痰，隐伏于中而无苦，即尔之所谓有痰而不为害者也。忽逢风火寒湿之邪乘虚而入腠理，为外感，或受饮食之辛热生冷，或触肝脾之怒火沉寒，为内因，于是内患外侮一时生发为病，则不得不因其所感何气而分之也，曰风、火、寒、湿、痰、饮、虚、实耳。然虽有多种之别，总不出于三焦元气所主。故上焦宗气不足，则无论风寒燥火，其痰多聚于咽喉胸膈，为之鼻塞气粗，喘嗽胀闷，此心包、肺、胃所统之部也。中焦营气不足，亦无论风寒湿火，其痰则壅闭脉络肠胃隐曲(1)之间，为酸痛，或肿胀，或呕吐，此肝、脾、胃与大肠之分也。若下焦卫气不足，则势不悍疾，亦无论风火寒湿，其痰随之滞于四末分肉之中，为麻木不仁，为关节不利，此脾肾所辖之地也。至于痰则稠黏浓结，饮则散薄清稀，状如污水，变幻不一，故分为五癖者，隐伏深痼之义。治之之法，不外乎稠者澄而清之，散者收而摄之，下虚上溢者导而复之，上壅下塞者引而坠之，寒者温之，热者清之，湿者燥之，燥者濡之，结者散之，留者行之，坚者削之，涌者越之，客者除之，走者摄之，见于《素问·至真要大论》者，应变无穷，尤为治痰之要，是在圆机之士熟察而妙用，不可执一途而取也。若乃并无感触，亦无兼症，惟有一虚，看其主于何脏，当勿理其痰，但治其虚，虚者既复，则气血健旺，津液流通，又何痰之有？今人乃谓补药能滞气生痰，真所谓聋瞽之言，流害无尽矣。
痰饮之脉 浮大而滑者为风痰，濡软而滑者为湿痰，沉紧而滑者为寒痰，洪数而滑者为火痰，沉实而滑者为食积痰，沉微细弱而无神者为气虚痰，空弦细数而无力者为血虚痰。浮濡，按之无力而两尺不应者，为水泛为痰。空大，按之无力而六脉相类者，为阴火冲逆而生痰。若饮之为脉，则当沉滑有力，或兼弦细而滑者为是。再审诸脉现于上中下之何部，五脏六腑之何经，并知痰之起伏根源，则更不难于穷治矣。
饮之形证 夫饮者，较痰则散薄而多，比水则微稠而黏，其形仿佛似汤饮之类，其色亦有黑绿清浊不同，而所处之地则又有高下隐显之不一，古人因释而名之曰五饮焉。
溢饮者，满而溢之，其饮积于胃家三腕之间，上腕则数日，中腕则弥月，下腕则数月，或以地之远近为呕吐之期，或以气之虚实为举发之数，大约盈满则有覆溢之象，吐则倾倒而后已。
悬饮者，虚悬无著、流行不定之义，其饮在六腑及脉络关节隧道之中，随气之上下出入，为害于所经之处，而难迹其踪。发必头眩项强，肩背为痛，胁背前后隐隐胀闷，腰脊酸疼，胫脚肿坠，而痛处微肿，迁转不定。治亦随其上下而攻逐之。
支饮者，乃分支别条之谓，犹之江汉(2)之有支流小港(3)，无一非此水之灌注。其饮之于人，旁通曲引，渗入周身胸胁腰背经络脉道之中，比悬饮无二，但无流走不定之患，而痛处始终不移，其害或上下左右牵引而痛，或窘迫而痛，或因寒而痛，或因热而痛，或乍寒乍热，有似外感。治以疏散分浚之剂。
伏饮者，犹济水之伏(4)，流行于地中而不见，其饮伏匿于脏腑之募原、脉络之隐曲及关节空隙之处，为疼痛，为麻痹不仁，或肿或胀，而行走不利，坐卧不安，一时药力难到，不能速效，以重剂利之。
留饮者，积而不溢者也，居于肠胃之外，空隙之处，中下二焦，辘辘有声，为呕恶吐酸，痞满泄泻。盖其地宽转能容，非若胃之易满，而覆溢(5)可指日以待也。
五饮治法 盖致饮之因，总不外于脾胃之营气先亏，不能健运，而肺复不足，失于输化而成。为患之法，受害之处，各有不同，而饮则一也。后方止于调气为主，化痰为辅，审其形证之所属，为之加减，以分治之。若拔本澄源(6)之法，则更有丸散以备采用。
五饮主方
茯苓三钱 制半夏二钱 广橘红五钱 车前子 嫩桑皮各一钱 前胡五分 生姜二片
水煎，午前、午后服。
饮即水类，茯苓浚水而能降气，故为君，半夏燥湿利痰为臣，橘红佐桑皮，调和脾肺之气，使有所统运，车前佐茯苓，分利水道，所谓引而决之，前胡之辛消痰下气，生姜温能治呕，辛能豁痰。此为通治痰饮之方，后分五饮加减之法。
溢饮病在中腕，专责于脾胃。加白术一钱五分，以培营气而固本，以枳实之苦辛利气逐痰，去前胡不用。
悬饮流走不定，在上部，加天麻二钱，佐荆芥、甘菊以省风豁痰，去桑皮不用；如在下部，加泽泻一钱，车前五分，分消水气，从下而去，苡仁二钱，甘平益脾保肺，力能去湿消肿，理脚气，舒筋骨，去前胡不用。
支饮，加前胡一钱搜肝胆之风痰，柴胡一钱宣通气血，开郁清火，治寒热往来，止周身诸痛，更除饮食痰水结聚，白芥子一钱，辛热能散肺胃之寒痰积饮，凡痰匿胁下及皮里膜外，非此不达。
伏饮者，隐匿于至阴之处，兼风湿而闭固不通，苟非气味辛温浓厚之药，力不能至。加前胡一钱，专去风痰，羌活一钱，入经络而理游风，理周身诸痛，手足不随，麻痹不仁，苍术一钱五分，发汗而祛寒燥湿，下气而消痰浚水，开郁舒肿，止呕住泻，去桑皮不用。
留饮乃停留结聚之义，以白术二钱为臣，苍术一钱为佐，专于健运转导而释滞破结，更加防风燥湿行痰。
此五症加减之大概。若初病而精神血气犹旺者，照此用之。如病久元气衰惫，形神虚萎，饮食不甘，脾胃泄泻，无论五症，必加人参二钱，白术三钱，以培元气，兼于治饮。倘下元虚冷，则桂、附、干姜亦所不免，盖辛温总属治痰行气之要药，自在医者用之适当耳。
导痰丸 治停痰积饮隐僻难除，犹贼之盘踞巢穴，艰于剿捕，当称(7)形神壮健，正气未衰，以此导利，肃清源流，即前论中所谓稠者澄而清之之义也。
黑丑三两 枳实 橘红各一两五钱 朴硝三钱 生矾 枯矾各二钱五分 牙皂一钱五分
浓萝卜汁丸芥子大，早空心，姜汤吞一钱。
神佑丸 治积水成饮，内壅肠胃，辘辘有声，逆上则否满呕恶，咳嗽喘急，外溢皮肤分肉则肿胀疼痛，酸麻不仁，滞下则窘迫而痛，泄利不畅，随气流注，或轻或剧。早用此丸分导以折泛滥之势，亦所谓下者引而竭之也。
滴水丸绿豆大，早空心，姜汤吞服三五十丸。
瓜蒂散 肺胃气虚，失其游溢宣布、通调转导之职，致水饮壅蔽上中二焦，气道为之不利，饮食阻隔，喘急不舒，早用此药使之涌吐，以断蔓延之根，所谓高者因而越之也。
细末，用淡白萝卜汤空心调服三五分。
橘半枳术丸 脾胃元气久虚，不及消导饮食，运化精微，渐有停饮积于三腕，以致痞结倒饱，痰唾稠黏，呕逆咳嗽，肠鸣泄泻。此丸消补兼施，治标之缓剂耳。
白术四两 枳实 前胡各二两 广橘红 半夏 神曲 麦芽粉各一两 陈黄米炒，八合
荷叶汤叠丸，午前、午后姜汤吞二三钱。
金匮肾气丸见气门肾与膀胱气虚条
痰之形证 痰字从“炎”，乃火之势盛而气之变现也。人之气血均调，阴阳配合，何病之有？苟元气偏于有余，则为阴虚火盛，痰由是生，偏于不足，则又为阴盛阳衰，真火不足，气不能化，凡五谷之精微并周身之血液聚而为痰。故无论风寒燥湿之痰，总责成于一气。盖气为本，痰为标，其形有厚薄稀稠之别，其色有黄白青黑之分。若病者素有积痰，其气反因痰而滞结者，必先逐去其痰，则滞气自行，亦一法也。
风痰，别见于中风、伤风二门，伤则头胀鼻塞，浓痰流涕，中则虚风掉眩，手足瘛疭(8)，痰声汹涌。方亦附见。
湿痰者，脾胃气虚，命门火衰，土中无火则阴气凝聚，釜底无火则饮食不消，两者俱能生湿，由湿生痰。其人必体肥气浮，动则多汗喘息，外为肿胀，关节疼痛，内为中满，肠鸣泄泻。以健脾燥湿、分清利浊为主。
寒痰者，平素卫气先亏，表虚则阳气不能外护，陡遇风寒而痰喘不宁，营气先亏，里虚不能健运，则肠胃虚寒，积痰痞塞，喘嗽恶心。故内以温中益气，外以散寒固表。
火痰者，金为火制，津液不能四布，结聚于上焦而为痰，气壅痰结，喘嗽喉干，大肠枯燥，治以凉润通利之剂。
肺因脾胃虚而多痰者，谓之气虚生痰，其痰色不一，稀薄似涎，而形神萎弱，宜补益元气为主。
心血不足，阴虚火盛而痰多者，谓之血虚生痰，痰多必嗽，血少心热，口燥咽干，息粗气短，当滋补金水之源以济心火。
肾经元阳不足，水不归源而泛滥为痰。其色黑，其形薄，其味咸，以肾气(9)丸补逐之，所谓复之之法也。
痰症主方
水煎，午前、午后服。
二陈汤，治痰之准绳也，四味为主，审病之寒热虚实，加减而分治之。
湿痰，脉来濡软沉滑者是，加白术一钱五分，苍术一钱，健脾燥湿，泽泻一钱，佐茯苓浚水利浊，使有形之湿从下而去也。
寒痰，脉来浮紧而滑，为表寒，加防风一钱，前胡一钱五分，去风痰，桂枝五分，辛温达表以去寒。其脉沉迟而滑者，寒痰在里，加炮姜、肉桂、苏梗、桔梗各五分，增生姜二片，藉辛温以温中，则沉寒自释而痰气自散。若脾胃虚寒者，更加白术钱半。
火痰，则气口脉必洪滑有力，乃气实火盛痰凝之候，去半夏、生姜之辛燥，而用花粉一钱，甘凉清热，贝母一钱五分，瓜蒌仁五分，开郁气而消热结之痰，桔梗七分，枳壳五分，佐诸药豁痰利气。
食积痰，盖寒能停食，而食积又有生火者，故附于寒痰、火痰之后以加减。如寒痰食积，加厚朴、枳实、白术、苍术、香附、砂仁、山楂、卜子温消之类，而减茯苓之半。如食积化热生痰，当照火痰加减，而再用麦芽、神曲、陈皮、枳壳之类，去半夏、生姜，减茯苓。寒用橘半枳术丸，火用清气达痰丸、清金化痰丸、上清丸、沉香滚痰丸。
气虚生痰，加人参一钱五分，黄芪一钱，白术二钱，炙草二分。
血虚生痰，去半夏、生姜、甘草，减橘红五分，茯苓一钱，加生地二钱，清心火以滋血，麦冬一钱五分，清心润肺以滋嗽，贝母一钱，清痰顺气。如痰结不利，色黄便燥，加杏仁一钱。如肺气不顺而反逆者，加紫菀一钱，桑皮五分。胃火浮逆而作喘，加苏子七分。太平膏、金水膏、固本丸、济阴丸可服。
肾虚水泛为痰，加熟地三钱，泽泻一钱，人参一钱五分，牛膝、车前各一钱，去半夏、生姜、甘草。金匮肾气丸可服。
橘半枳术丸见饮症
清气达痰丸 肺属金以应天气，轻清成象，肃而顺下，有输布宣化之能。若或寒邪客于肺俞，郁热闭于上焦，则肺气失之清润，致津液凝滞而为痰为嗽，甚之痰气壅逆而喘急，或咽嗌不利而烦咳，或浊气痞结而不舒，或寒痰久伏而哮嗽。无论远年近日，一切有余痰火悉皆治之。
广陈皮 茯苓 杏仁各三两 苏子 嫩桑皮 制半夏 前胡各四两 枳实 南星 白芥子 瓜蒌仁各三两 甘草一两
水叠丸，午后、临睡清茶、白汤吞服二三钱。
清金化痰丸见火门肺与大肠虚实火条
沉香滚痰丸见中风门中腑实症条
上清丸见火门心与小肠实火条
太平膏见血门咳血条
金水膏见血门咳血条
滋补济阴丸见火门肾与膀胱虚火条
金匮肾气丸见气门肾与膀胱气虚条
或问：嗽必有痰，有痰亦必因嗽而出，前方只言痰而不及嗽者何欤？
答曰：有痰为嗽，无痰为咳，故嗽必因痰而致。前论专于治痰，则止嗽之义在其中矣。然咳虽曰无痰，而咳之良久，亦必有微痰出而后已。大概未咳之先，自因气逆火炎，金燥水涸，以致喉干咽燥而烦咳不休，必致提动下焦肝肾之气，一时龙雷火驾诸经津液而上逆喉间，反得藉此微润而咳亦自缓，实系下焦肝肾之液，究非痰也，故另有咳嗽门，以为后学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