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誓言(卷二):火神之门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5章 君士坦丁堡,弗斯菲瑞恩港口

“去左边。”百夫长轻声说,声音传到后面的队伍里。天色渐暗,尼可拉斯微微探出身去,想看看队伍最前面的情况。头顶上一盏带灯罩的灯透出昏暗的光,照着他脚下的水面,反射出微光。尼可拉斯呼出一团白气,将肩上的厚重羊毛披风略拉紧了些。在他前面的人动了,踩得码头上的木板咯吱作响。尼可拉斯慢吞吞地跟着向前走。习惯了紧密而沉重的锁甲紧贴胸膛和肩头的温暖感觉,此刻穿着这种软木板做的厚甲,他觉得很不舒服,像整个人被装在一个大套子里,身体僵硬,行动笨拙。

另一名百夫长经过他所在队列,肩上别着代表帝国舰队的波塞顿徽章,手上提着一盏灯,安静地走过码头末尾的跳板。他们正在登的三排桨单层甲板大帆船的船桨在他头顶上方整齐排列,在短暂的灯光下一闪而过。一股冷风从普罗庞提斯海上吹来,尼可拉斯不由再次打了个哆嗦。在他周围,在靠城墙的军用港口的数个码头上,数千名士兵正在悄无声息地行动。

到自己了。黑暗中,尼可拉斯有些紧张,他疾步走过跳板。当双脚一落到略微有些倾斜的甲板上,他的心便落了下来。快四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回到战船上,所有的恐惧与不安都在这一刻消失了。他走到船边打量四周。更多的军团士兵们正在登上这艘九十尺长的战船,战斗甲板上立着厚木板做的高大舷墙,外面包着兽皮,舷墙下方则是三排桨所在的位置。尼可拉斯向下看去,看到数百名水手已在各自的位置上就坐,正抬眼望着他。船上的人越来越多,船身开始微微晃动。

百夫长们让上船的士兵们在船中央的炮楼两侧站成两队,向后船舱靠拢。尼可拉斯脱下羊毛披风叠好,他已经不觉得冷了,寒意去得如同斯堪的纳维亚秋天的落叶。他跃上舷墙,一只胳膊勾住一根支柱。在他下方的水手们正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三百个人挤在船上,连空气也变得温暖起来,热浪从通风处涌出。尼可拉斯沿着窄小的走道向前走去。

甲板被拉回码头,粗缆索被收上船盘成卷。划手席位上传来一个细微的叩击声,水手们安静了下来,在长凳上坐好,试着手中的船桨,衣物的沙沙声与木桨的咯吱声交织在一起。在划手席位最前端的长笛手吹出一个轻而尖的笛音,划手们拿起木桨,粗大的桨杆碰出一片响声。尼可拉斯来到了第一座炮楼的走道前,这里船身外壁上有一个缺口。

战船开动了,一开始很慢,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在两艘载满划手的长艇的拖动下离开码头,进入了港池。陆地渐渐远去,变成一条带着模糊亮光的岸线;然后是防波堤,在黑暗中看不清形状,只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最后,城墙上的灯火变成一条星星点点的长线。长线上有些高大的建筑上燃着明亮的火把和灯,那是塔楼的位置。每座塔楼顶上都笼罩着一团黄色火光——那是被从金角湾冰冷的海面上升起的雾气包围的篝火。尼可拉斯探身出去,闻着海水的味道,冰凉清新的空气吹在脸上。

黑暗中,他露出微笑。能再次乘船出海作战,他很高兴。长艇放开拖绳,从战船前离开。长笛手吹出两声尖厉的笛音,水手们开始舞动手中的灰木桨。叶片状的巨大桨叶沉入水中,不疾不徐地向后划动。脚下的船仿佛一下子就从沉睡中苏醒了过来一般,尼古拉斯咧开大嘴,露出野兽般的笑。长笛手再次发出号令,引领划桨的节奏。这只三百条腿的怪兽,在漆黑海面上无声地驶向远方,安静得如同一只准备猎食的大猫。

在这艘船的四周,一百艘帝国舰队战船正同样地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破浪而行,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海面起伏飘荡。舰队驶出金角湾的入海口,乘着风势更劲的北风,扬起船帆,驶向普罗庞提斯海更为广阔的水域。一抹微红照亮了天际线,黎明将至。

房间很小,条件简陋,只有一盏灯可勉强打破黑暗。尼可拉斯走进房间,坐下来,脸上的笑容还未完全消失。他的雇主认为,他们应该在在暗处隐藏他们的行动,他却觉得可笑。就算他们在市政广场公开讨论这些事情,帝国的大多数公民们也根本不会注意到。他们无法理解其中的乐趣。塞尔吉乌斯自然也不会,他属于那种追求效率与结果的人。帝国是我们的职责所在;我们要对帝国负责。

“看来你好些了?”

尼可拉斯点点头。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只是可能会留疤。背上有些伤愈合得不太好,仍然感觉伤处像是起了气泡的玻璃。他住的地方并不适合养伤。塞尔吉乌斯摸了摸鼻尖,对着放在两人之间的摇晃的桌子上的几张羊皮纸思考着。

“这里军官数量过多,”保民官皱着眉头看着花名册,“你被调到了前线部队。”他把桌上的一块陶片推过去。尼可拉斯伸手拿起来,翻过来,看到被火烧过的粘土陶片上用黑墨画了个双鱼图案。

“接下来的一两天,舰队会有行动。你去他们那里报道吧。”

说到这里,塞尔吉乌斯顿了顿,眯眼打量着尼可拉斯:“你应该会游泳吧?”

尼可拉斯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在罗马帝国,对于塞尔吉乌斯之流的职业军官而言,上战船简直跟坐牢一样惨。不过,尼可拉斯觉得自己也没有必要告诉他:对于那些在风暴之神手下讨生活的家伙,这样平静而温吞的内海不过只是个大得有点离谱的澡堂罢了。

“没问题。这算是对我的惩罚?”

“为什么?因为没能抓住奥托拉瑞克斯那个混蛋吗?”

尼可拉斯耸耸肩,移开了目光。那天的确是他在去城墙的路上耽搁了时间。虽然城里脏乱差的环境让他反感,不过,这并不意味着那里没有令他感兴趣的东西。然而,一想到那些在城门战斗中倒下的骑兵们,他的心里总有那么一丝愧疚。

塞尔吉乌斯在桌面上轻叩手中的木笔:“伙计,你之前的长官对你的表现都很满意,在城门事件之前,我对你的工作也没有任何不满。去舰队那边好好干,等时候到了,我们会再把你调回地面部队。”

尼可拉斯点点头,但他实在没有办法假装自己对陆地工作的热情大过战船。在被家族仇恨和嫉妒所害而离开丹麦宫廷之前,他在海上生活了整整十年。谋杀或绑架帝国的政治对头与洗劫苏格兰或爱尔兰海岸,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呢?他心里隐隐有些不满足。

在一片如灰墙般的迷雾中,战船探出头来。尼可拉斯靠在作战平台的栏杆旁,望着昏暗难辨的前方。浓雾遮掩了长桨在水中轻轻划动的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太阳终于升起来了,海上雾气开始淡去。帝国舰队缓缓穿行于雾中,有时看上去甚至像静止了一般。甲板上响起钉靴的声音,斯堪的纳维亚人回过头。

有个士兵也爬上舷墙来到栏杆旁。尼可拉斯心里不悦,但还是礼貌地向对方点了点头。来人中等身高,身形健壮结实,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垂在肩上,浓眉下有一双土褐色眼睛。尽管他的皮肤白皙甚至略显苍白,却给人一种阴沉的感觉。跟船上的大多数人不同的是,他并没有戴头盔。“你好,”他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在尼可拉斯的衣服、盔甲、兵器和双手上扫了几眼,“我叫弗拉基米尔,来自喀帕苏斯。你呢?”

尼可拉斯皱起眉头,略微抬起下巴看着对方。这个家伙穿着一件深绿色羊毛束腰外衣,里面还有重锁甲——锁甲上的铁环个个足有一枚索利多大,用铜丝串连在皮内衬上。很明显,他并不是水手。

“你在海里游过泳没?”

弗拉基米尔摇摇头,修剪得整齐的胡须下,一个灿烂的笑容一闪而过:“我不喜欢水,一般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有人说,它会带来疾病。”

尼古拉斯喉咙里响了一声,像是在笑。他对着栏杆外点了点头。“那这里的水可真不少。怎么,你是今天早上自告奋勇上船的?”

“才不是,我不过是想留条小命,”弗拉基米尔摇了摇头,随意地靠着舷墙顶端的厚木板,咧嘴一笑,“你呢?”

“也不是,”尼可拉斯喃喃地说,转身面对栏杆外,“只是为了保卫城池而已。要是在海上出了事,难道你要走着回去吗?”

弗拉基米尔低头看了看自己,手摸着沉重的盔甲。他的拇指也很粗,突出的指关节像扎根在山石缝中的老树根。他又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哦,要是穿着这个游泳,我觉得……呃,应该不太方便吧……不过要是不穿,我又总感觉自己像没穿衣服似的。”

尼可拉斯点点头,伸手挠了挠后颈,有点痒。他也是,离了锁甲就浑身不自在——不过,对在海上的人来说,软木甲的确是更合适一些,罗马舰队已经沿用了好几代人了。他也觉得不错。

“这种感觉我懂——你最好待在船中间。一旦雾散尽了,就是战斗开始的时候了。”

弗拉基米尔点点头,慢吞吞地在甲板上走动,寻找合适的位置。尼可拉斯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一头牡鹿在森林深处用前蹄扒拉着松软的土壤,还冲着另一头牡鹿喷鼻息。斯堪的纳维亚人微微偏着头。这个北方人有点怪,说他是罗斯人或萨尔马提亚人吧,可他长得并不像匈奴人。也许,他来自比可汗的国土更远的某片原始山林。在昏暗的光线下,穿着一身暗色的他看起来像一块石头,纹丝不动,但脸上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

尼可拉斯嫌恶地甩了甩头,后面有的是时间胡思乱想。脚下的船突然颤抖起来。长笛手吹出笛音,划手纷纷收手,桨悬在油亮的深蓝海面上。

“怎么回事?”弗拉基米尔压低嗓子问。

“波斯人,”尼可拉斯大声猜测道,“听说大祭司手下的人得到消息,波斯人会趁着今天节日之机横渡。”

弗拉基米尔握剑的手松开了。尼可拉斯的眼角余光瞥到一个裹着红色皮革的骨头剑柄和旧铁刃的暗哑反光。尼古拉斯手中的布伦希尔德微微颤动。两人头顶上的战斗塔楼里传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像是有人在小心地挪动厚玻璃瓶罐。有绞盘开始转动,但齿轮的声音被布料阻隔了。在大雾中,战船顺着从黑海涌入的强劲水流慢慢漂行。抬头望去,隔着雾气,太阳像一个淡黄色的大圆盘。尼可拉斯半眯着眼仔细看,没错,雾气正以极快的速度散去,用不了几分钟,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快了,”他呼出一口气,微微矮下身子蹲在舷墙后面,对弗拉基米尔说,“趴下来点儿,这种时候,一般先是从空中进攻开始,会飞过来一些尖锐的东西。不过,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也就是我们反攻的时候。”

“哦,”蹲在厚木板后面的弗拉基米尔深以为然,“看来你挺有经验。我还以为你是水手呢。”

尼可拉斯斜着眼瞄了他一眼。雾差不多都散开了。他弯腰松开绑在靴子上的皮带。在海上作战,还是光脚踩在甲板上比较好。他一边解,一边哼起了小调。

“加速撞击!”

战船船首的战斗塔楼里传出一声呐喊。尼可拉斯不顾头上嗖嗖飞过的波斯人射来的箭雨,探身出去。明媚的海面上,正午的阳光在浪尖上跳跃闪烁,一股清爽的海风扑面而来。木桨在幽蓝海水上下翻飞,战船飞速前进,激起层层浪花,水雾顺着风打在挤在前甲板的水兵们身上。尼可拉斯眯眼望去,看见前方出现另一艘体积庞大的波斯船。罗马战船随浪起伏,船首的撞角足有九尺长,在浪尖上高高翘起,甩出雪花般的泡沫,然后又落下去,再次消失在幽蓝海水下。

乘着北风张满了风帆的波斯船开始转向躲避迎面撞来的罗马船。尼可拉斯咬牙切齿地看着,心里暗暗催促战船加快速度,千万不要让对方逃掉。指挥划手的笛音突然一转,位于船右侧的划手们速度加倍,木桨如蛇行般在水中翻腾,左侧的速度则减至一半。战船向右偏转,如一支渴血的钢铁矛尖,急切地向敌人追去。对面是一艘波斯商船,挤在船栏杆后面的波斯人惊恐地尖叫,射出的箭雨开始渐弱,最后完全停止。穿着脏兮兮的羊毛围腰布的船员们见势不妙,纷纷跳船逃生。尼可拉斯咧嘴大笑,踢了踢弗拉基米尔的腿。

北方人站起来,抓着栏杆稳住身体。

“来了!”在如雷鸣般的浪涛声和船桨声中,尼可拉斯提高音量大声喊道。波斯士兵们正手忙脚乱地向商船远离罗马战船的另一边爬去。海面涌起大浪,海平面骤然下降,商船随之下沉。罗马船的撞角破浪而出,随即又随浪而下,直直撞上敌船的前甲板。

撞击带来的强烈震动传遍整个船身。尼可拉斯本能地弯下膝盖,以抵消撞击带来的冲击力。脚下的甲板猛地向上一弹,弗拉基米尔没站稳,脑袋撞上舷墙。他气恼地骂了一句。只听见一个尖锐的撕裂声,罗马战船的铁撞角刺穿了波斯船的松木板。敌船开始下沉,沉没的声音淹没了在撞击时被甩进海里的波斯人的惨叫。波斯船沉重的甲板铺板断裂成若干一米来长的碎片,像一把把镰刀,从甲板上横扫而过。罗马战船如一把利斧,继续冲向波斯船。

尼可拉斯忍不住破口大骂,赶紧趴下。一切发生得太快了,突然涌起的巨浪将罗马战船狠狠抛向敌船。前面几排船桨还来不及收回,右侧至少有三十支船桨撞到了波斯船身上,顿时像张得太满的弓一样断了。前面的划手席位间惨叫声迭起。三十尺长的船桨如疾风般毫不留情地从坐在长凳上的划手们身上扫过,一时间断骨碎肉横飞,鲜血四溅,长凳相继破碎。霎那间便夺去了六十条鲜活的生命。受到猛烈冲击的罗马战船开始剧烈摇摆。

尼可拉斯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上甲板,没有时间去理会被困在下面哀叫连连的那些人。罗马战船的右舷撞上了波斯船,幸存下来的船桨与商船上的帆缆纠缠在一起。敌船的船头已经与后面的船身分离,海水正以惊人的速度倒灌进去。那些没死的波斯士兵们在船的残骸里如无头苍蝇一般惊慌地乱爬,而那些身穿重鳞甲的人则早已消失在了幽深的大海里。

尼可拉斯察觉到弗拉基米尔也过来了,正站在自己身边:“当心,别让波斯人爬上来。”尼可拉斯厉声说。他把布伦希尔德放回背后的刀鞘里。

“什么?”被撞晕的弗拉基米尔还没回过神来,“在哪儿……”

尼可拉斯越过栏杆从船侧一跃而下。越来越多的海水涌进波斯船,被拖住的罗马战船也开始向右舷倾斜。身后远处有水手在大叫,像丹麦低矮山头上的黑乌鸦发出的凄鸣。他踏了出去,站到最顶层的一只船桨上,脚下的桨柄宽近一尺,桨面呈叶形。他脸上闪过冷笑——至少,在这儿,他可以避开船桨。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弗拉基米尔惊慌的叫声。

他冲上前去,在船桨间轻盈地跳跃,每一步,脚趾都紧扣桨杆。船桨紧靠着波斯船叠成高高的一堆,这可比他过去踩过的稳多了。他站在最后一只完好的船桨上,顺着桨的长度横着迈出一步。几乎已完全侧倾的波斯船的甲板,此刻就在距离他仅十来尺的地方。他从绑在腿上的刀鞘里抽出一把鲱鱼刀,蹲下,两脚分别踩在两只断桨上保持平衡。明亮如镜的锋利弯刀用力割向将两艘船连在一起的纠缠的绳缆和绷索。被海水浸湿的绳缆很沉,但仍抵不过刀刃的锋利。周围起伏的海浪推着断桨一下一下地撞击甲板。

软木甲下的尼可拉斯已是大汗淋漓。罗马战船上有人在冲他喊着什么,但他没有分神去听。一个浪头卷上来,普罗庞提斯海冰冷幽暗的海水涨到了齐肩的高度,又慢慢落下,他几乎拼尽了全力才勉强抓住船桨没有掉下去。旁边有个东西撞过来,重重打在他身上。他眨去眼睛上的水珠,看到一张惨不忍睹的脸漂在一旁,于是伸出一只手把尸体推开。缠在这只桨上的绳缆已经全部割断了。

他强撑着站起来,海水从盔甲下一泄而出。脚下的船桨晃动起来,他又跳到另一堆船桨上,脚下还是纠缠在一起的绳缆、断桨和一部分波斯船的桅杆。在他身后,罗马战船上那些尚幸存的水手们把那些松脱出来的船桨重新拉回船上。脚下的帆缆浸泡在血污里,混着灰白色的内脏,踩上去油腻湿滑。他跪下来,一只膝盖压在一具被缆索缠住的尸体的腹部。鲱鱼刀一下下地割着粗绳。水面上似乎传来呻吟声。尼可拉斯加快速度,手上的刀快得几乎看不清。他能感觉到,罗马战船还在继续倾斜。波斯商船继续吃水下沉,幽暗海水越升越高,渐渐靠近罗马战船上被船桨打开的缺口。

一根缆绳松了,解放了一只桨。他一脚踢开,绳子和木板碎片掉进海里。这时,他的眼角余光似乎看到了什么动静。冰凉的海水打在淌着热汗的身上,激得他一个哆嗦。商船残骸上有一个波斯人正向他爬来,裸着胸膛,满脸血污,手中拿着长矛。尼可拉斯脚下一踢,从残骸上退开。波斯人踩着缆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嘴唇在动,但没有发出声音。尼可拉斯再次向后退,却被身后的断桨挡住了退路。波斯人举起长矛向他刺来。

尼可拉斯俯身躲到水面之下,“啪”地一声,长矛紧贴着头皮扫过。黑海特有的深蓝色淤泥令普罗庞提斯海中的光线很暗,他只看到一道亮光扫过,矛尖在水里打了一下,然后又消失了。他想潜下去游到远离商船残骸的地方,无奈软木甲的浮力太大,他撞到一根断了的桅杆。长矛再次刺入水中,打中他的肩膀。虽然盔甲挡住了矛尖,但冲力使他的身体偏向一侧,完全沉入了海里。他伸手去抓桅杆想稳住身体,但橡木桅杆表面太光滑,手根本抓不住。

弗拉基米尔盯着栏杆外的情况,两脚不停地跳来跳去,心里越来越紧张。尽管在砍断了一些船桨后,船体停止了倾斜,不用再担心水会从划手席位灌进来,但罗马战船和波斯船依然还缠在一起。商船在继续下沉,船上仅余的少数波斯人也陆续死在了战斗塔楼里的罗马弓箭手射出的箭下。幽暗的海面下,透过漂浮着的残片,仍然不见尼可拉斯的身影,而那个波斯人却还跪在那里不停地用长矛向水里刺着。

弗拉基米尔看了看周围。罗马战船的甲板上挤满了士兵和水手。在他们的船周围,持续了一整天的激烈海战仍在继续。数百艘船围在一起混战,形成一个缓慢旋转的战圈。罗马船上的战斗塔楼里,一团团绿火从劲弩飞出去,许多波斯商船被点燃。其余的波斯船向迦克墩海岸逃去,但体型较小的罗马双层甲板战船却如恶狼般紧追不放。天空中笼罩着一层浓烟。似乎无人注意到在水中苦苦挣扎的尼可拉斯。弗拉基米尔用手指拨弄着锁甲上的重铁环,再次看了看四周。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在心里纠结了一小会儿,左右拿不定注意,但随后他摇了摇头,作出了决定。他纵身越过栏杆,骑兵靴在最顶层船桨上滑了一下,差点儿跌下去。他再次摇了摇头,皱起眉头,集中注意力,从船桨上滑了下去——其实一半是跑,一半是掉下去的。就在快要落到最底下时,木桨从水中弹起,他立刻跃向旁边的另一只桨,左脚对准船桨用力一蹬,身体跳起来。这堆船桨开始与正在沉没的商船脱离。

弗拉基米尔没稳住,身体往前倒,他向后张开双臂以保持平衡。长桨滑落下去,掉进浪里。失去了立足点,海水涌上双脚,他在落水的时候咒骂了一声。冰冷的海水没过衣服和盔甲,拉着他下沉,身体开始变得麻木。一只桨从水下浮起,弗拉基米尔踩着水向上游去,双臂抱着沉重的灰木桨杆。刚在水面上冒了个头,桨再次下沉,他又被拉了下去。

海面下又黑又冷。他紧紧抱住木桨不放,待木桨再次浮出海面,他便迫不及待地喘了几口气,探出一只胳膊,手指碰到另一只桨,但指甲一抓,木头就碎了。弗拉基米尔松开手,转了个身,胸口撞到另一只桨上,差点儿一口气没上得来,但他抓住了这只桨。罗马战船开始驶离敌船的残骸。在满地血污的划手席位上,水兵们正用斧头把尸体从残留的木桨上砍下来,然后扔到海里。缠到一起的船桨也随之落入海中。海面上到处漂着死尸和残骸,随浪四处飘荡。

弗拉基米尔滑到桨的尾端,在桨松脱出去的时候闭紧口鼻。海水漫过了脑袋,令盔甲和靴子变得无比沉重。他拼命地踩水,两臂使劲划。他离那堆纠缠在一起的缆索、木头和尸体已经很近了。虽然铁甲的重量一直拖着他向下沉,他仍奋力向前游去。最后,他终于在商船残骸边上抓到了一张结实的网。这时,那个拿着矛的波斯人转过了身。

波斯人大叫一声向他刺来。弗拉基米尔的左手被网缠住,只得翻了个身,矛尖从他身边的水中划过。突然,他伸出右手抓住了矛杆。波斯人拼命把橡木矛杆往回拉。弗拉基米尔皱了皱眉,双臂肌肉暴涨,脸上露出狰狞的表情,握着矛杆一扭,矛杆突然“啪”地一声断了。波斯人收势不住,脚下绊了一下,向后仰着掉进了海里。一片水花过后,水里已不见了波斯人的踪影。弗拉基米尔手脚并用爬上残骸,残骸晃了晃,但仍勉强撑住了。

“尼可拉斯!”弗拉基米尔沙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喊着。身边的海水轻轻拍打着残骸,满目皆是断桨、桅杆碎片、板条箱、尸体,海面一片血红。他感觉好像全身所有的力气都用完了,再也站不住,跪下来,双手深深插入缆索中。“啊,尼可拉斯!”

残骸随着海浪轻轻摆荡。罗马战船已脱身,船上的击鼓声回荡在周围海面上。波斯舰队似乎已被击溃,上百艘船要么正在沉没,要么已被俘虏。罗马舰队上的一张张红色船帆迎光舞动,仿佛一头头浴血的战争巨兽。被漫天烟雾遮挡的太阳不再刺眼,只是一个火红的大球。

“尼可拉斯!”

残骸突然往旁边歪了一下。弗拉基米尔重重跌落进交缠的缆索、碎木和死尸堆里。残骸边出现了一只手,拽着一根绳子。那只手上受了伤,正在流血。弗拉基米尔爬到边缘处,平躺在恶臭扑鼻的残骸上。一张湿漉漉的脸露出水面。弗拉基米尔紧紧抓住这人的肩膀,一只手拉着对方盔甲上的皮带,将他拉了上来。

尼可拉斯攀着弗拉基米尔的肩膀从冰冷的海水中爬了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嘴里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他翻了个身,双手死死抓着身下这个由桅杆和乱糟糟的缆索所组成的仿佛随时都会分崩离析的救命“筏子”。弗拉基米尔往旁边挪了挪,湿漉漉的黑色长发一缕缕地贴在脸上。他咧嘴笑了起来。尼可拉斯咳出一些水,看着北方人嗤笑道:“明智……咳咳……之举……我的朋友。要知道,有这身盔甲,我本来早就可以游回船上去了。”

弗拉基米尔拍了拍他的肩头,仍然傻乎乎地笑着:“没关系,我的朋友。我相信你们水手经验丰富,一定能带我们回家。”

太阳偏向西边。隔着厚重的烟雾,一个红色火球照在远处城池的屋顶上,反射出微微光芒。尼可拉斯翻过身,看到舰队的船帆出现在至少一里以外的地方。海浪轻柔地卷上又落下。高空的空气变冷之后,开始洒下细细白灰。不远处的水里突然传来响亮的水花声,然后是一声短促的尖叫。尼可拉斯挡住眼前眩目的阳光,看到一个白色庞然大物在水下翻滚,巨大的尾鳍左摇右摆。庞然大物在海面上成功捕获猎物之后,便转身向海底游去。

水声惊起成群的海鸥与燕鸥,纷纷拍打着翅膀。血给雪白的海鸟的胸膛和翅膀染上了丝丝红纹。不多会儿,鸟儿们又再次落到海面上,欢快地享用着今天这场突来的盛宴。

“聪明,的确聪明。”

“过奖。”弗拉基米尔一边说,一边挤出头发里的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