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佛法自来空色相,当年何事苦吞针——《诗经·氓》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憨厚的小伙子,怀抱着布匹来换丝。其实不是真的要换丝,是找个机会谈我们的婚事。送你直到淇水西,到了顿丘依旧恋恋不舍。不是我愿耽误佳期,是你没有请到好的媒人。希望你不要生气,等到秋天再来迎娶我。
爬上破旧的土墙,遥望复关。复关远在千里之外,见不到情郎泪水涟涟。你从复关来,喜笑颜开。你去求神问卜,大吉之兆笑开颜。赶着车子来娶我,为我搬运嫁妆。
桑树叶子未落时,挂满枝头。那些斑鸠儿,别吃桑葚。年轻的姑娘们,别对男人太深情。男人若是爱上你,随时都可以抛弃你。女人若是爱上男子,想解脱却难于上青天。
桑树叶子落下了,枯黄的叶子随风飘落。自从嫁到你家以后,三年来受苦受累。淇水茫茫送我归,水溅车帷湿又潮。作为妻子我没有任何差错,是你太刁钻蛮横。喜怒无常,变心缺德耍花招。
婚后三年我恪守妇道,为家务操劳。起早贪黑,忙里忙外。谁知家业已成后,渐渐对我拳打脚踢。我的兄弟对我的处境一无所知,见到我后反而笑起来没完。静下心来细细琢磨,独自伤神落寞。
当年发誓要与子偕老,如今尚未老去却忧心忡忡。淇水滔滔终有岸,沼泽虽宽有尽头。回想少时多欢乐,谈笑之间露温柔。海誓山盟犹在耳,哪料反目竟成仇。莫再回想背盟事,既已终结便罢休!
改变不可怕,可怕的是移情别恋。《氓》是《诗经》中的长篇叙事诗,以事载情,将一位女子的哀怨与悲愤全然淌于纸上,她爱过、恨过,所有抹不去的情绪都以文字的模样出现在后人的眼前。
她满怀痛苦,站在无望的生活中,追忆些许年来的点点滴滴,他们相恋相爱,随后拜过天地、父母,结为夫妻,本是两心相许,却料不到他人变心。起初是痛不欲生,值得庆幸的是,最后决心“过去时光不留恋,一刀两断不再谈”,天大地大,从此不再执拗于过往,曾经的甜蜜和辛酸,都留在过去吧,以后绝口不提。
诗中的姑娘纯朴善良,甘愿为爱情义无反顾,她爱着氓,所以不顾父母之命嫁给了他。从恋人到妻子,她完美地诠释着自己的角色转换,她自知丈夫贫寒,却丝毫不介意,为了照顾好自己的家庭,她起早贪黑地忙里忙外,一人承担起琐碎的家务,一心想着“与尔偕老”。她勤劳忠贞,但下场却是悲惨。憨厚老实的氓,在将她娶回家后,全然变了一副面孔,从前的信誓旦旦都抛诸脑后,她原本是受宠爱的人,却变成了被抛弃的人。
明明受到伤害的人是她,可她的兄弟亲朋不但没有来安慰她,谴责氓,反而发出无情的嘲笑声。不得不说,她生活在愚昧的夹缝中,虚伪、粗暴的人为所欲为,专一专情的人却不得善终。封建时代的卫道士,将她的不幸遭遇归罪于“淫”(私奔,不合礼法),然而私奔又岂是她一人所为,为什么要全怪罪于她?她在痛苦中沉沦,也在痛苦中反思,她看透了氓,也看透了这个社会,所以高声疾呼“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生来为女人,何苦要受到如此对待?
总有人喜欢用“婚姻需要经营”来作为劝慰他人的良言,殊不知婚姻的确需要经营,但“经营”指的不是没有底线的包容和妥协,更不是以残害自己心灵为前提的忍让。千年前,《氓》中的姑娘,在深知爱已覆水难收的情况下,毅然决然地选择结束自己的感情,这是多么大的勇气,又是多么值得后人深思的道理。
爱情和婚姻,最忌讳的就是人格上的不对等,我们可以彼此扶持、互相依赖,可以拥有独立的人格,我们痛快淋漓地去爱,但当爱情消失了,也请洒脱自在地放过彼此。你若有新的归属,那么还请看在曾经相爱一场的情分上,坦诚以对,我也好落落大方地挥手作别。
朱熹《诗集传》云:“此淫妇为人所弃,而自叙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也。夫既与之谋,而不遂往,又责无所以难其事,再为之约以坚其志。其计亦狡矣,以御蚩蚩之氓,宜其有作而不免于见弃。盖一失其身,人所贱恶,始虽以欲而迷,后必以时而悟,是以无往而不困耳!士君子立身一败,而万事瓦裂者,何以异此?可不戒哉!”
我可以很爱你,但我更爱自己。好的爱情,从来不是彼此胁迫,更不该有痛苦。
爱到忘了全世界,忘了自己,生活的意义大可以自己去寻觅,如果爱情是你的唯一,也无所谓对错,只是至少确保自己的痴情不受侮辱。
女人善变的是情绪,不善变的是真心,可爱情是两个人的事,一人有变,就会有坍塌。一心一意地付出,到底能换来什么呢,或者说确定能换来什么吗?人人喜新厌旧,向往新鲜感,可不是人人都会在感情上喜新厌旧,“新人笑、旧人哭”常是女人在说,负心的也多是男人。
魏晋繁钦《定情诗》中的女人,是我欣赏的类型,我爱你痴心绝对,可你若无心我便休。痛哭流涕也好,痛不欲生也好,都是我的事,我来自己承担,但我与你已经不再有关系。
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
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
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
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
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
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
何以答欢忻?纨素三条裙。
何以结愁悲?白绢双中衣。
与我期何所?乃期东山隅。
日旰兮不来,谷风吹我襦。
远望无所见,涕泣起踟蹰。
与我期何所?乃期山南阳。
日中兮不来,飘风吹我裳。
逍遥莫谁睹,望君愁我肠。
与我期何所?乃期西山侧。
日夕兮不来,踯躅长叹息。
远望凉风至,俯仰正衣服。
与我期何所?乃期山北岑。
日暮兮不来,凄风吹我襟。
望君不能坐,悲苦愁我心。
爱身以何为,惜我华色时。
中情既款款,然后克密期。
褰衣蹑茂草,谓君不我欺。
厕此丑陋质,徙倚无所之。
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
古来,女子多柔弱,遭命运驱使,颠沛流离于人世间。
东汉文学家蔡琰,用女子柔弱的肩膀,撑起了东汉历史的一片天空。一首《悲愤诗》,如泣如诉,她的悲愤与哀怨纵横交错,被掠、杖骂、受侮辱、念父母、再嫁、别子、亲人离世……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疆。
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
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
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
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失意机徵间,辄言毙降虏。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
岂复惜性命,不堪其詈骂。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
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
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
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
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
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
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
观者皆嘘唏,行路亦呜咽。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
念我出腹子,匈臆为摧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城廓为山林,庭宇生荆艾。
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茕茕对孤景,怛咤糜肝肺。
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奄若寿命尽,旁人相宽大。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
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励。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鲁迅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白居易《太行路》中“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一语道破现实。
女人哪,悲欢离合都由他人掌控,一生苦乐都不由自主。寥寥几十载,不受尊重,不受礼遇,欢乐少,悲苦多。
真氏《解三酲·奴本是明珠擎掌》:“奴本是明珠擎掌,怎生的流落平康。对人前乔做作娇模样,背地里泪千行。三春南国怜飘荡,一事东风没主张,添悲怆。那里有珍珠十斛,来赎云娘。”字字都是她的血泪,她跌落在命运的泥土里,苦难和哀怨成为她生活的全部。昔日明珠沦落为娼妓,供男人享乐,望不尽命运坎坷。
关盼盼原是徐州名妓,后与徐州守帅张愔一见如故,被他纳为妾室。一年,白居易来徐州游玩,受张愔设宴款待,觥筹交错间,备受宠幸的关盼盼特以歌舞助兴,白居易为之倾倒,称其“醉娇胜不得,风嫋牡丹花”。
两年后,张愔因病离逝,往日曾围绕在张愔身边的姬妾们纷纷离开,各寻出路,而关盼盼却惦念往日恩情,不愿离去,便在旧宅燕子楼中住下,甘愿在孤独寂寞中矢志守节,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十个春夏秋冬依次走过后,白居易惊闻关盼盼仍在守节,便提笔作诗一首:“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四五枚。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他言简意赅,认为十年之期已经足够漫长,与其继续坚持,不如以死殉情,博得贞节烈妇的名声。
展信后,关盼盼没有多言,顷刻便是一场泪雨,她只觉得委屈。她不畏惧死亡,当爱郎去世的那一刻起,她早就心如死灰,十年之久的光阴中,她苟延残喘,为的是保全他的名声,她不愿让他人以为张愔自私,竟连累爱妾追随他而去。如今,她的全部努力却被白居易如此讥讽,她不知该如何辩解,十天后,便绝食身亡。
人言可畏,是多么可怕。
女人总是处在弱势,活着竟然也可以是错。往日对白居易老先生的好感,就被这首多管闲事的诗给削弱了。《氓》中的女子,同样会遭遇这样的窘境,明明是被抛弃,但少不了有人说三道四,丑化被抛弃的人,为负心汉找各种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