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一佛双面(上)
“方丈,谪尘回来了。”一名年纪稍长的黄衣和尚说道。
大罗寺如来殿中,大觉禅师的一身红格袈裟,将他浑身肌肉完美地盖住,手未因年老而失力,左手持着大罗寺五大法宝之一的大罗禅杖,右手抠着八十一颗佛串珠。
大刀眉发白的大觉禅师,闭目养禅,在如来佛像面前虔诚地念诵佛经。
谪尘风尘仆仆来到大罗寺如来殿,将奔跑改为急切地踱步向前,停在大觉禅师身边。
六丈金身的如来佛端坐在佛光宝殿的金莲座上,燃灯古佛,观音菩萨,文殊菩萨,普贤菩萨,地藏王菩萨,弥勒佛,长眉佛等佛排列在下方两侧,神态各异,或大慈大悲,或长乐我静。
“师傅。”谪尘双手合十,调整了急切的呼吸,沉下气来对大觉禅师见礼。
“你回来了。”大觉禅师低垂的眼皮并没有抬起,依旧对着如来佛像虔诚诵经。
谪尘不敢相信,心中忐忑,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开口问道:“师傅,外面都说您......”
大觉禅师并没有回答谪尘的话,自言自语道:“众生相,非我相,我不得众生相,众生不得佛陀相。”
大觉禅师反问:“此行可曾寻得妙心?”
“剑已寻回,无因无果。”谪尘将妙心剑奉于双手掌心间。
大觉禅师感受到了妙心剑散发的灵气,知晓谪尘已经寻回了妙心剑,再度发问:“剑与心,孰轻孰重??”
谪尘有感而发,不假思索:“神剑锋锐,但众心魔更易戕害他人。”
大觉禅师一连发问,继续问道:“遇心魔从生者,当何如?”
谪尘佛心正盛,脱口而出回答道:“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世人被心魔蒙蔽,我等常伴青灯古佛,当使佛光普照,驱散世中恶魔。”
“你通读大乘佛法,十八年未曾入苦海,此番入世,你时刻谨记我佛悲悯,不惹贪嗔痴,得大真我,佛心已成,你可以出师了。”
大觉禅师悠然回过头,伸了伸手,摸了摸弓着背弯着腰,神态恭敬的谪尘的头。
“世人皆言,佛有双面,一面如来,一面无天,他们说的没错,善恶一念间,佛可一念成魔,魔亦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师傅便是那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人。
二十年了,我日日于佛前诵经,普渡世人,就是为了能还清二十年前所犯下的一桩罪孽,本欲常伴青灯古佛至死,日夜诵经以还罪孽。
为师因罪孽缠身,诵经日行不缀,因果相循,如今幸得恶果寻至,为师将得以解脱,感恩戴德。”
“师傅。”谪尘双目通红,眼中闪有泪光。
“你跪下。”大觉禅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老态龙钟,神思渺渺,悠悠对谪尘道。
谪尘听从师傅的话,缓缓走到蒲团前,跪拜着如来佛像。
“你从五岁起就长伴佛前,距今已有十八载,十八年来,你在大罗寺日夜诵经,普渡众生疾苦,累无量功德,跻身大罗寺五大佛之列,自今日起,你便是我大罗寺新的主持。”
大觉禅师身壮影悲,似在交代后事。
“师傅!您还在,我不要当什么主持。”谪尘先是一愣,体悟师傅话中之意,抱着大觉禅师的腿哽咽道。
“谪尘听号,现在我以大罗寺方丈之名,命你接大罗禅杖。”大觉禅师大刀眉峭立,方丈威严,不容置疑,他双手捧着大罗禅杖,呈在谪尘面前。
谪尘低着头,哭声渐起,终是缓缓地撑起因哭泣而颤巍的双手。
大觉禅师将大罗禅杖交到谪尘的手中,谪尘接过禅杖,举在高空,对着如来佛像,郑重地缓缓拜伏。
大觉禅师将谪尘扶起,而后双手合十,对着谪尘,拜了一拜道:“谪尘方丈。”
谪尘惊慌失措,惶恐地将师傅扶了起来,噙着泪回了礼。
大觉禅师大行其步,悲壮地向殿外的万佛广场走去。
此时的万佛广场已经站满了人,摩肩接踵,人山人海,道陵等人在列。
大觉禅师走在前,谪尘左手拿着大罗禅杖,右手持妙心剑跟在身后。
没有了大罗禅杖一杖一步的掩饰,大觉禅师步履蹒跚,似夕阳垂暮。
此时他在谪尘眼中,像是一名风年残烛的老和尚,厚实的上身与他羸弱的双脚不相称。
对大觉禅师,谪尘是有特殊情感的,自谪尘懂事起,谪尘便知道,是大觉禅师将还在襁褓中的谪尘带回来,带在身边,一手养大,丰衣足食。
与其说大觉禅师是谪尘的师傅,不如说是谪尘的父亲。
毋庸置疑,大觉禅师是偏爱谪尘的,他将大罗寺方丈的待遇加诸于谪尘身上,使得谪尘从小就感受到了大罗寺的温暖,把大觉禅师带领的大罗寺当成了家。
此时的万佛广场前,有三位金线袈裟的老和尚在主持大局,维持着广场的秩序。
万佛广场此时此刻就像一锅慢慢烧着的水,当大觉禅师从如来殿中一瘸一拐地走出,这锅水瞬间就沸腾起来了。
大觉禅师一出来,立马有人讥讽道:“大觉秃驴,你终于舍得出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做缩头乌龟一辈子呢!”
紧接着,一名天选神域弟子神情激愤,目眦尽裂地对着大觉禅师吐沫横飞:“大觉,我二弟随弟妹回大罗寺势力范围内探亲,半道上被人劫持,弟妹被侮,二弟被抛尸荒野,定是你大罗寺干的好事!”
广场中的气氛像一个大水泡,一旦一个膨胀破裂,立马就会激起大量的水花,霎时广场一顿嘈杂,众人对着大觉禅师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咚~谪尘将灵气运在大罗禅杖上,往地砖上一震,灵气波纹荡漾开,将众人的口舌停止住,瞬间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阿弥陀佛,施主亲属在大罗寺区域横遭此事,实乃罪过罪过,但我出家人只伏魔而不杀生,亦不近女色,施主家中所遇实在令人痛心,我大罗寺可替施主遇难之亲超度,愿他们能登极乐。”
大觉禅师的回答让那人哑口无言,脸憋得涨红。
一名书生脸的剑客笑里藏刀,开口问道:“大觉禅师,听说二十年前,你曾杀了此处商贾望族张坚满门,这事你抵赖不掉吧?”
赫然是四大剑侍中的黄剑侍。
“你是何人?张家与你有何干系?”未等大觉禅师回答,谪尘抢先上前开口厉声问道。
黄剑侍不温不火地介绍道自己;“在下是天选神域四剑侍之一,今日奉神主之命,前来庇护我天选神域之人,前来讨个说法。”
只见刚才那名天选神域弟弟被杀害的人,站到了几名剑侍后方,恶狠狠地盯着大觉禅师,得了靠山,他腰板直接硬挺了起来。
“素闻天选神域赤霄剑四大剑侍杀人如麻,如今却为了一桩无头无尾的命案,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前来质问德高望重的大觉禅师,大家不觉的可笑吗?”
开口的是镜飞花,镜飞花妖艳的样貌一下子就吸引了众人,说的话引起了众人不小的骚动。
谪尘看向场中,看向替大觉禅师说话的人所在,发现道陵赫然在旁,会意地对着道陵点了头。
“大觉禅师身边那个拿着禅杖的小和尚就是你们口中的朋友?”花霓裳看到道陵与谪尘之间的动作,问水千柔道。
水千柔点点头,介绍道:“此人是大罗寺的佛子谪尘,是我们在魔人城时遇到的,大觉禅师之事传到魔人城,我们便与谪尘佛子一起来到了大罗寺。”
此时紫裙的天剑侍站出来,水蛇般的小蛮腰衣带紧束,可盈盈一握,瞬间将眼球吸满:“大觉禅师德高望重,人人敬仰,即使是远在我天选神域也是人人称颂。
如果人人称颂的佛学大师,是一个屠戮无辜百姓的杀人恶魔,那还不如让我神域百姓拜我,你说呢,大觉禅师?”
“阿弥陀佛,天选神域有礼佛之心,老衲自是欢喜,佛法无边,只要心中有佛,皆得我佛普照。
诸位前来,无非是想听二十年前,老衲犯下的那桩十恶不赦的罪孽,老衲本想用余生残躯,以萤烛之光,超度张家满门,今恶果寻来,老衲甘愿认领。
出家人不打诳语,二十年前,张家满门,确是命丧老衲手中,此乃老衲一人罪过,非大罗寺之罪。
佛无杀生心,但有伏魔念,当年我错信他言,有人说张家得到一块昔日炼制神剑锤炼出来的陨铁杂块,欲炼制魔剑,残害我大罗寺百姓。
张家乃是大罗寺望族商贾,常年布粥施财,虽不礼我佛,但心中有佛。
我本不信张家会炼制魔剑,当年恰逢老衲出寺入尘,涉世未深,怀着质疑,潜入了张家。
然而当时张家大院内,大起炉灶,在煅烧陨铁杂块,老衲以为张家当真在炼制陨铁杂块,当时老衲想起张家欲炼魔剑的流言,除魔心切,是夜以除魔之心镇杀了张家满门。
后来从奄奄一息的张家家主,张坚口中才知道,老衲错杀了张家满门。
他们本想炼制一个晨钟,每当施粥时,敲响大钟,通知周围贫苦百姓及时前来领粥。
阿弥陀佛,因果罪恶,皆是老衲一人所系,今日恶果来寻,老衲自当认领。”
大觉禅师面无表情地问谪尘:“依照大罗寺寺规,我寺僧人杀生当何如?”
谪尘不答。
大觉禅师在重复一声,声音更加高亢地道:“你现在是大罗寺方丈,大罗寺僧人杀生当何如?”
“师傅!”谪尘扑通一声,跪下道,难以施为。
“师兄!”旁边的三位金袍老僧亦同声喊道。
大觉禅师背对谪尘,一身决然。
谪尘哽噎:“按大罗寺寺规,凡杀生者,杖二百,逐出大罗寺,与我大罗寺再无瓜葛。”
众所周知,大罗寺法杖二百,是受刑之人不得使用灵气护体,由金刚力士执行,寻常人二十杖则重伤吐血,练武者,一百杖基于昏厥。
二百杖之后,即使是化境修为,没有灵气护体,怕亦是只剩下一口气。
以往有诸多犯了杀生戒的大罗寺僧人,从没有能坚持超过一百杖的,都死在了大罗寺法杖之下。
可以说,在大罗寺受杖刑,比直接处死更痛苦百倍,让破戒之人在筋骨断裂的巨大疼痛中死去,视为如来佛惩戒佛门无天恶人。
就算真的有人能够撑过二百杖,那时也是筋骨尽断,奄奄一息,与大罗寺再无瓜葛,那么仇人如果此时欲寻仇,那将是如杀鸡一般容易。
因此,大觉禅师让谪尘宣布寺规杖则,无疑是让谪尘宣布处死大觉禅师,然而大觉禅师养育之恩,授业之恩,谪尘都未曾报答,锥心之痛,莫不如是。
而三名金线老和尚明白,大觉禅师此举无疑是想用自己最后的光热,再将谪尘抬到一个新的高度。
众人都在等着谪尘的施令,黄剑侍则在看热闹,邪魅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