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袭社会的规矩
孔子关心政治。他那个时代,列国政治都有点乱了,孔子就希望重建政治秩序,他后来从政也是为了这目的。
孔子理想的政治秩序没什么新鲜的,就是周人灭商,建立王朝之后的“封建”秩序。首先是周王(天子)和诸侯国的关系。周王要有权威,国君们必须服从周王,定期去朝觐,为王室服务。其次是诸侯国内部国君和贵族们的关系。和周王与列国的关系类似,国君要有权威,贵族们服从国君。
但到春秋晚期,这两层秩序都已经乱了。周王指挥不了诸侯列国,被各诸侯国敬而远之。列国的国君,很多也指挥不了大贵族,少数大贵族变成了世袭寡头,把国君控制得像傀儡。孔子梦想把这两层关系都正过来。
这套道理说起来没人敢反对,但真正的掌权者却都不愿实践:各诸侯国君,当然希望国内的贵族寡头服从自己,但自己不愿服从天子;贵族寡头也一样,希望家臣、百姓都老实听自己的,自己却不愿听国君的命令。既得利益谁也不愿放手。
孔子也有自知之明,知道周王和诸侯的关系太重大,牵扯太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是他这代人能解决的,所以他重点关注国君和大贵族寡头的关系,在鲁国就是国君和三桓家族,希望三桓家族能退让一些,把几代人以来侵夺国君的权力、土地退出来一部分,上下有序,相安无事。他后来从政,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干这个。
孔子关于“礼”的言论,最重要的内容就是讲等级身份的区别:天子、诸侯和大夫、士这些世袭的贵族,都有和地位配套的待遇、礼仪,比如天子用“九鼎八簋”吃饭(鼎是装肉食的,簋是装粮食类主食的),天子死了,也用这套东西随葬。诸侯是七鼎六簋,大夫是五鼎四簋,士是三鼎二簋……甚至坐的垫子有几层,都有专门的规定,而且从生管到死,还要管到后人的祭祀。孔子热衷研究这一套礼仪规范,最反对下级僭越,使用上级的排场。
上面是统治阶级内部的秩序,此外还有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的关系:贵族和农民。那时农民几乎都是贵族家的私产,没有属于周王、国君的了。
在孔子看来,老百姓都是笨人,天生就是伺候贵族的,这是万古不变的秩序。他说,上层人聪明有文化,下层人愚蠢,这道理到哪儿都不会变;治理老百姓,让他们糊里糊涂地听话就可以了,不能让他们太聪明;都是这个意思。
穷人过日子困难,对富人(贵族)难免有仇富情绪,特别是那些跟贵族打交道多一些的,没有了距离感和敬畏感。孔子很担心这种趋势,他说,穷人要是喜欢暴力,仇视富人,就会出乱子,特别是在富人为富不仁的情况下。
在颜家庄长大的孔子最了解老百姓的心态,这关系到怎么统治这些人。古代的老百姓没文化,一个共同点就是怕官府、怕老爷。到了民国时候,阿Q上了大堂还不由自主膝盖发软,跪在地上。所以孔子就教学生,你们以后当官,管老百姓,得端着架子,不能乱说乱笑,“君子不重,则不威”。有分量,有威风,才镇得住老百姓。
现在看来有点滑稽。但那时的老百姓就吃这一套。别看阿Q那么个小人物,他放胆闹起来也很难缠。要让他老实听话,就得板着脸拍惊堂木,不行再打几板子。孔子早年的弟子很多都是穷人,颜家庄的老乡亲。孔子得教他们怎么当上等人,当老爷。那些阔学生,贵族子弟,不需要学这个,他们从小就有下人伺候,知道怎么指使、驾驭下人,甚至比孔子还拿手。
中国后来的历史,从战国列国搞变法,基本消灭了贵族阶级,专制君主直接统治黎民百姓,社会的阶级划分就不那么明显了,普通老百姓通过个人努力也能改变命运,进入官僚队伍。或者是底层造反、改朝换代,比如陈胜吴广造反,高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阶级差别已经糊弄不了老百姓了。再到隋唐,科举制度建立,通过读书考试改变命运,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所以孔子时代的世袭阶级观念,在后世中国并不是主流。
但放到全球范围来看,中国又是个特例,专制皇权和官僚机器成熟得太早了。其他古代人类文明里,身份世袭制度更普遍、更长久,一直持续到近代。所以欧洲、日本的文化里,老百姓都有安分知足的一面,能接受祖辈传承下来的职业身份,“工匠精神”,改变命运的奢望不是那么强烈,对社会上层也更尊重。换中国人就不行,都欲望很大,想金榜题名或造反革命,变成达官显贵——他们宁有种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