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7章 雨是那个雨
玻璃门被雨水冲刷成模糊的水帘,王雨把最后两盒临期饭团放进打折区时,风铃突然响了。
深夜的便利店总是安静得能听见冰柜的嗡鸣,此刻却传来湿漉漉的脚步声,帆布鞋在防滑垫上蹭出黏腻的响动。
“要加热吗?“她低头扫码关东煮纸杯,热雾在镜片上凝成白斑。
直到对方掏出印着卡通兔子的零钱包,记忆突然被尖锐地唤醒——十二年前教室后排,总有人用这个兔子钱包买薄荷糖。
“小满?“王雨猛地抬头,保温柜的暖光里站着穿姜黄色卫衣的女孩。
水珠顺着对方马尾辫往下滴,在收银台积成小小的水洼,和初中时她们在雨后踩水坑溅起的痕迹一模一样。
林小满的眼睛笑成月牙:“小雨你都没变!值班到天亮吗?我陪你呀。“
她晃了晃塑料袋里的罐装咖啡,薄荷糖铁盒在口袋里叮当作响。
王雨感觉后颈泛起熟悉的刺痒,像有人用草茎轻轻划过,那是李昊当年总爱搞的小动作。
保温柜的计时器突然发出蜂鸣,惊得王雨打翻了找零的硬币。
林小满蹲下来帮忙捡拾,发梢扫过王雨的手背:“还记得初二那年,你课桌里总是出现薄荷糖?“
玻璃门外的雨声突然变得清晰,王雨看着林小满指尖的薄荷糖,白绿相间的糖纸在节能灯下泛着冷光。
冰柜的嗡鸣声开始扭曲变形,混着旧教室吊扇吱呀的转动声,在耳膜上凿开时光隧道。
2010年9月3日,初中开学典礼刚结束,王雨在课桌里摸到第一颗薄荷糖。
铁质糖盒贴着歪扭的便利贴:“解暑“,落款画着滑稽的太阳笑脸。
彼时她尚不知晓,这个带着药味的甜蜜开端,会成为缠绕整个青春的荆棘藤蔓。
“他总说薄荷能让人清醒。“林小满捏着糖纸的手停在半空,“记得你过敏起疹子那次吗?“
保温柜的蒸汽在两人之间氤氲成雾,王雨腕内侧的皮肤隐隐发烫,那里曾经布满抓挠留下的淡粉色疤痕。
初二那年的夏天特别漫长。当李昊第三次“不小心“把薄荷冰饮洒在王雨裙摆上时,班主任终于同意给她调换座位。
新位置紧挨后门垃圾桶,薄荷糖却依旧每天准时出现在抽屉深处。
“这是新型霸凌吗?“
林小满曾偷偷问值日生,却在翻开李昊的周记本时吓得打翻墨水瓶——整整十八页写满对薄荷气味的迷恋,字缝里渗出癫狂的占有欲:
“她的血管里应该流淌薄荷汁液。“
王雨至今记得那个昏沉的午后。
李昊抱着摔碎的玻璃罐拦住她去路,粘稠的薄荷糖浆顺着指缝滴在水泥地上,像条蜿蜒的绿色小蛇。
“我妈妈留下的...“他眼球不正常地颤动,“她说薄荷能留住重要的人。“
便利店冷气突然加强,王雨下意识按住后颈。
监控屏幕的蓝光映在玻璃墙上,雨中街道空无一人,她却总觉得有双眼睛蛰伏在自动售货机投下的菱形阴影里。
“后来转学是故意的吧?“林小满撕开新糖纸的声音像拉开记忆的拉链,“教导主任说李昊在校长室跪了一整天,膝盖上还粘着薄荷糖纸。“
当时婚礼前夜的月光格外惨白。
王雨在婚纱店后巷第三次看到那个佝偻身影时,终于认出那双蒙着灰翳的眼睛。
十二年过去,李昊的校服裤脚依然吊在嶙峋的脚踝上方,手里攥着的薄荷糖罐锈迹斑斑。
“他要冲过来时,你猜我看到什么?“王雨转动着无名指婚戒,戒圈在灯光下划出银色弧光。
“糖罐里塞满用过的止咳贴,和他妈妈当年病历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林小满突然抓住她颤抖的手,两个成年女性在深夜便利店共享着十四岁的战栗。
收银台旁的薄荷糖货架微微晃动,某种隐秘的共鸣在铁质糖盒间传递。
“三个月前他来过。“王雨指向监控屏幕某处阴影,“放下一盒薄荷茶,说终于明白清醒不是靠气味维持的。“
她摸出钥匙串上挂着的小铁盒,里面整齐码着十二颗薄荷糖,每颗糖纸都印着不同年份。
雨声渐歇时,晨光穿透云层落在积水上。玻璃门再次叮咚作响,穿褪色蓝外套的男人低着头匆匆走过货架。
王雨平静地举起薄荷茶盒子:“加热吗?“她声音清亮如斩断枷锁的刀锋。
男人佝偻的脊背剧烈震颤,最终将过期的薄荷糖放回货架。
当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晨雾中时,第一缕阳光正巧照在收银台边缘,那盒十二年前的薄荷糖在光线下渐渐褪去阴翳,露出糖果本该有的晶莹翠色。
晨雾在玻璃上凝成细密的水珠,王雨擦拭收银台时,一枚生锈的薄荷糖罐从货架深处滚落。
罐底模糊的药店标签上,依稀能辨认出“氯雷他定片——李秀芳“的字样,这让她想起十二年前医务室抽屉里那些排列整齐的抗过敏药盒。
林小满推门进来时,正看见王雨对着糖罐出神。
晨光穿透薄荷绿的玻璃,在柜台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极了初中生物教室那些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植物标本。
“李昊母亲是药剂师吧?“林小满突然开口,指尖抚过罐身凸起的莲花纹路。
“听说她配制的薄荷止咳糖浆,当年在卫生所小有名气。“
保温柜的雾气模糊了王雨的眼镜。
2009年深秋的影像在眼前浮现:穿着褪色白大褂的女人蹲在校园围栏外,往李昊书包里塞进一个个玻璃罐,罐口封着的油纸上印着褪色莲花。
那时她不知道,这些装着薄荷糖浆的容器,正将某种扭曲的牵挂注入少年的人生。
“止咳糖浆成瘾。“王雨轻轻旋转糖罐,底部沉淀的褐色结晶发出细碎声响。
“教导主任发现李昊偷喝母亲配的药液,他书包夹层里藏着二十三个空罐子。“
货架阴影里突然传来易拉罐倒地的脆响。
王雨握紧报警器转身,却只见晨风掀起的门帘下,半个褪色的莲花图案正从卷闸门缝隙缓缓退去。
那个纹章她曾在李昊母亲的药箱上见过,如今印在一个佝偻背影的帆布包上,随蹒跚的脚步在雾中起伏。
“要追吗?“林小满按住她发抖的手。
王雨摇头,从抽屉取出牛皮纸袋。里面装着婚礼前夜收到的匿名包裹:褪色的药师证复印件,泛黄的处方笺,还有本被糖浆黏成一团的相册。
最后那页照片里,穿白大褂的女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站在中药柜前,背后的薄荷植株在暗房里显影成张牙舞爪的黑影。
“她去世那天,李昊在便利店买了二十四罐薄荷糖。“
王雨指间夹着张过期的商品小票,日期停在2018年3月12日。
“收银员说他把糖倒进消防栓,蹲在糖浆里抄了一整夜《本草纲目》的薄荷篇。“
冰柜突然断电的警报声中,王雨闻到若有若无的药香。
2015年高考前夕的雨夜,她在便利店值夜班时也曾被这种气味惊醒——浑身湿透的李昊站在关东煮蒸腾的热气里,正把止咳糖浆往热可可里倒。
“妈妈说这样能预防感冒。“他眼球突突跳动着,从书包掏出印着莲花纹的保温杯。
“你的。“
杯底沉着半凝固的薄荷糖浆,在白色陶瓷上开出畸形的绿花。
此刻货架深处传来窸窣响动,王雨举起手电筒照向阴影。
二十三个薄荷糖罐整齐排列在墙角,每个罐口都插着干枯的薄荷枝条,像座微型的林中神社。
最中间的罐子里蜷缩着张婴儿照片,被糖浆浸透的相纸里,莲花纹章正在结晶的糖霜下若隐若现。
“这是...“林小满用纸巾裹起照片,背面褪色的钢笔字洇在糖渍里:“昊儿满月留念——1999年秋“。
晨光彻底驱散雾气时,穿蓝外套的男人再次出现在店门口。
李昊的帆布包敞开着,露出里面插满薄荷的玻璃瓶,茎叶间缠着褪色的听诊器胶管。
他这次没有躲避王雨的视线,只是将药师证轻轻放在收银台上。
“母亲总说薄荷能留住重要的人。“他指尖抚过证件照上女人冰冷的面容,“后来我才明白,她真正想留住的,是那个喂我喝止咳糖浆的自己。“
王雨打开薄荷糖罐,取出枚印着“2009“字样的糖果。
糖纸在晨光中逐渐软化,露出内层泛黄的处方笺残片——那是李昊母亲的字迹:
“每日三次,每次两勺,思念入药“。
当第一颗薄荷糖在温水里化开时,沉淀十二年的糖浆终于开始流动。
玻璃罐上的莲花纹章在晨光中渐渐透明,那些被糖浆封存的岁月,正随着蒸腾的热气消散在晨光里。
货架深处的二十三个罐子不知何时消失了,只在墙角留下片薄荷形状的光斑,像某个未完成的循环终于画上休止符。
自动门开启的提示音惊醒了沉睡的监控屏幕。
李昊站在货架尽头,褪色帆布包上沾满晨露,怀里抱着个老式中药柜的抽屉。
薄荷的清凉气息混着陈旧木香,在王雨记忆里撕开一道裂缝:2008年深秋,李昊的书桌总是散发着同样的气味。
“这是母亲配药用的最后一格。“
他将抽屉轻放在收银台,三十六个小方格中嵌着褪色标签:川贝、枇杷叶、薄荷脑...最中央的格子铺着天鹅绒,躺着一支断裂的玻璃药杵。
“她临终前握着这个捣了三天薄荷叶。“
王雨看见抽屉角落蜷缩着熟悉的铁皮糖盒,盒盖上用红漆写着“2009.3.12“。
那是李昊母亲去世的日子,也是她初中转学前最后一次收到薄荷糖的日子。糖盒里传出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像某种困在时光里的昆虫在振翅。
林小满推门进来时,正看见李昊用茶匙撬开凝固的糖块。十二颗薄荷糖粘结成钟乳石的形状,每层糖纸间夹着泛黄的病历纸。
最底层的糖纸印着卡通太阳笑脸,背面是褪成淡粉色的血渍——那是王雨过敏发作时,李昊翻墙买药划破手掌留下的。
“当年我分不清关心和占有。“李昊将茶匙浸入温水,糖块在杯中缓慢旋转,“母亲总说薄荷能治愈一切,却忘了教会我剂量。“
他举起一张印着莲花纹的处方笺,1999年的日期下写着:“昊儿夜咳,薄荷糖浆三勺,哄睡时加唱童谣。“
保温柜突然溢出的蒸汽模糊了三个人的视线。
在氤氲的雾气里,王雨看见少年李昊蜷缩在中药柜阴影里,往薄荷糖浆里兑入母亲的精神类药物。
监控屏幕闪过几帧雪花,映出无数个深夜里,有人对着便利店监控镜头摆放薄荷茶的偏执身影。
李昊从帆布包取出温度计模样的玻璃管,管内凝结的绿色晶体在晨光中折射出细小的彩虹。
“这是母亲最后制作的薄荷萃取液,浓度98%。“
他将玻璃管倒置在杯口,“解药需要等量的记忆稀释。“
随着晶体溶解,水面浮现出奇异的画面:2006年教室后排,李昊偷换王雨的矿泉水为薄荷茶;2012年校庆日,他混入人群往王雨包里塞进薄荷香囊;2018年婚礼前夜,二十三个薄荷糖罐在婚纱店后巷堆成扭曲的心形。
“每颗糖都是未寄出的道歉信。“李昊将十二张糖纸铺成扇形,每张背面都写着不同年份的“对不起“。
最早那张字迹稚嫩得几乎穿透纸背,最新那张的墨迹还未干透,在晨光中蒸腾起淡淡的雾气。
当第一缕阳光移向门前的梧桐树时,李昊开始往空糖罐里装填中药抽屉的碎片。
薄荷脑结晶在玻璃罐里叮咚作响,与便利店清晨的交响乐融为一体:冰柜重启的嗡鸣,咖啡机泄压的嘶响,还有自动门不断开合的电子音。
“这个留给你。“他将刻着莲花的药杵递给王雨,柄端缠着褪色的红绳。
“母亲说薄荷需要配当归才能安神。“
绳结处系着个小玻璃瓶,里面封存着已经氧化的薄荷糖浆,却不再散发令人窒息的甜腻。
王雨接过时,无名指婚戒与莲花纹路完美契合。
她突然想起婚礼那天,曾有双熟悉的手将薄荷茶礼盒混进宾客礼物堆,盒子里除了茶叶还有本《草本疗法》。
当时她不知道,书页间夹着的薄荷标本叶脉里,藏着句用显微镜才能看清的祝福。
晨光彻底明亮起来时,中药抽屉已经空了大半。
李昊最后取出个铁盒,里面整齐码着三十六颗薄荷糖,每颗糖纸都印着不同年份的莲花纹。
“这是母亲为我准备的生日糖,从1岁到36岁。“
他将铁盒推过收银台,“现在它们该去该去的地方。“
当王雨掀开废纸箱准备打包时,发现箱底铺着张陈旧的药店传单。
1999年的促销广告上,穿白大褂的女人抱着婴儿微笑,背后的薄荷田在晨光中舒展成绿色的海洋。
传单边缘有行稚嫩的铅笔字:“今天妈妈教我用薄荷叶吹口哨,她说等我长大就能吹给喜欢的人听。“
自动门最后一次叮咚作响时,李昊帆布包上的莲花纹章正巧被阳光穿透。
那些缠绕在薄荷茎叶间的听诊器胶管终于松脱,像褪去的蛇皮般滑落在晨雾里。
监控屏幕上的雪花点不知何时消失了,清晰映出街道对面,有人将薄荷糖罐轻轻放进垃圾分类箱的玻璃回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