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的召唤:文学启示与主题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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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疾病的传统式社会隐喻

传统上来讲,疾病主要是一种“表达愤怒的方式”[23]。借疾病意象来表达对社会腐败或不公正的愤怒,这多见于洛夫早年的诗作,“抒情时期”已见端倪,“现代诗探索时期”则完全展露。洛夫坦述自己“抒情时期”的诗“调子都比较低沉而忧郁”(洛夫戏称是由于十七八岁还没有谈过恋爱的缘故),有的是“‘为赋新诗强说愁’”,但也有一部分是“针对社会乱象而抒发牢骚的作品”[24],后者尤其重要。可惜这期间的作品多数已不能见到[25],因此很难找出相应的实例,然而从常理推断,这一时期的洛夫对于“社会乱象”的感触,确实奠定了他日后诗作中以疾病表达愤怒的意识。1944年抗战末期,洛夫时年16岁,家乡衡阳市还在日军占领之下,遭受了空战的猛烈轰炸,几乎夷为平地[26],战争的苦难与社会的疮痍在16岁少年心上的烙印可想而知。再加上“那时的年轻人都崇拜鲁迅”,洛夫开始写作时读了鲁迅(周樟寿,1881—1936)很多小说和散文,难免不受鲁迅的影响[27]。鲁迅弃医从文,医治国人的精神痼疾,是大众皆知的佳话,洛夫在创作之初便埋下疾病之社会隐喻的种子,不足为奇。

到了“现代诗探索时期”,这一点很明显地表现在代表作《石室之死亡:洛夫诗集》中。这一诗集创作于1959年5月,是金门发生“八二三”炮战的次年,当时洛夫每天只能在金门的石窟中活动,面对的现实是战争一触即发,生存受到巨大威胁,对亲人的思念成为无尽的苦楚[28]。一切皆由乱世造成,对社会的愤怒是《石室之死亡:洛夫诗集》复杂情感中的一个重要组件。洛夫往往通过奇诡的男性形象或第一人称“我”进行表述,并以“有病”的环境为背景,似乎刻意突出人物是健康的,而周遭却是病态的;人物愤怒无奈,社会凋敝压抑。试看下面一则诗例:

从夹竹桃与凤尾草病了的下午走出/从盲者的眼眶中走出/如此不安,那个不喜欢虹的汉子/将自己的宁静弄得如此潮湿/步度如此急促//由墓前匆匆走过,未死者的神采走过/月光藏在衣袖里,他抓一把花香使劲搓着/连同新土一并塞入那空了的酒瓶/不顾碑石上的姓氏狠狠瞪他/躺在这里的不是醉汉,亦非醒者[29]

空间个体“夹竹桃”﹑“凤尾草”与时间概念“下午”都成为“病了”的舞台背景,步度急促的“汉子”与“石碑上的姓氏”相互对视,“狠狠”与“瞪”成为两者发生关系的某种标志,潜藏其下的是一种未明言的不满与怒气,直指战争岁月[30]。又如:

额上撑起黑帷,如泪在颊上栖着/从太阳里走进,向日葵里走出/不知穿一袭青衫像不像那云/如此单薄,云常在某一山谷中病瘦/我在碑上刻完了死,然后把刀子折断[31]

云之“瘦”在这首诗,乃是一种常态,由“病”引起,“山谷”在云雾里自然带上了蔫病之相,诗歌意境激发出关于疾病的想象,诗中的“我”以折断刀子发泄心中的某种情感,或许这种情感正是对现实的愤懑[32]。按照中国的诗意传统,弃刀断剑或是割裂衣袍往往表示对人﹑对事甚或对社会状况的不满,以致绝交﹑消沉、遁世,例如唐代诗人杜牧(803—853)《赤壁》一首:“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33]”南唐后主李煜(937—978)亦有词曰:“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34],因此这一意象的社会隐喻不难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