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旧唐书·西戎传》内《吐谷浑传》

《旧唐书》卷一九八，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297—5301页。

吐谷浑，其先居于徒河之清山，属晋乱，始度陇，止于甘松之南，洮水之西，南极白兰，地数千里。有城郭而不居，随逐水草，庐帐为室，肉酪为粮。其官初有长史、司马、将军。近代已来，有王公、仆射、尚书、郎中。其俗颇识文字。男子通服长裙缯帽，或戴羃。妇人以金花为首饰，辫发萦后，缀以珠贝。其婚姻富家厚出聘财，贫人窃女而去。父卒，妻其庶母；兄亡，妻其诸嫂。丧有服制，葬讫而除。国无常税，用度不给，辄敛富室商人，以取足而止。杀人及盗马者罪死，他犯则征物以赎罪。气候多寒，土宜大麦、蔓菁、颇有菽粟。出良马、氂牛、铜、铁、朱砂之类。有青海，周回八百里，中有小山，至冬，放牝马于其上，言得龙种。尝得波斯马，放入海，因生骢驹，能日行千里，故代称青海骢焉。地兼鄯善、且沫。西北有流沙数百里，夏有热风，伤弊行旅。风之将至，老驼便知之，则引项而鸣，以口鼻埋沙中。人以为候，即以毡拥蔽口鼻而避其患。

隋炀帝时，其王伏允来犯塞，炀帝亲总六军以讨之①，伏允以数十骑潜于泥岭而遁②，其仙头王率男女十余万口来降。③炀帝立其质子顺为王，送之本国，令统余众，寻复追还。④大业末，伏允悉收故地，复为边患。高祖受禅，顺自江都来归长安。时李轨犹据凉州⑤，高祖遣使与伏允通和，令击轨以自效，当放顺返国。伏允大悦，兴兵击之，战于库门⑥，交绥而退。频遣使朝贡⑦，以顺为请，高祖乃遣之。⑧太宗即位，伏允遣其洛阳公来朝，使未返，大掠鄯州而去。⑨太宗遗使责让之，征伏允入朝，称疾不至。仍为其子尊王求婚，于是责其亲迎以羁縻之。尊王又称疾不肯入朝，有诏停婚，遣中郎将康处直谕以祸福。伏允遣兵寇兰、廓二州。⑩时鄯州刺史李玄运上言：“吐谷浑良马悉牧青海，轻兵掩之，可致大利。”于是遣左骁卫大将军段志玄率边兵及契苾、党项之众以击之。⑪去青海三十里，志玄与左骁卫将军梁洛仁不欲战，顿军迟留不进，吐谷浑遂驱青海牧马而遁。亚将李君羡率精骑别路，及贼于青海之南悬水镇，击破之，虏牛羊二万余头而还。时伏允年老昏耄，其邪臣天柱王惑乱之，拘我行人鸿胪丞赵德楷。⑫太宗频遣宣谕，使者十余返，竟无悛心。

【注释】

① 按，《北史》、《隋书》、《通典》本传皆云炀帝遣观王雄等，击灭吐谷浑。事实上，大业五年，炀帝亲率大军西巡，方击灭吐谷浑。事见《隋书》卷三《炀帝纪》等。

② 《隋书·炀帝纪上》云：“帝分命内史元寿南屯金山，兵部尚书段文振北屯雪山，太仆卿杨义臣东屯琵琶峡，将军张寿西屯泥岭， 四面围之。”则泥岭当在青海湖西。清杨应琚《西宁府新志》卷五云：泥岭，“在卫西三十五里，南连宁境，西蟠无际，乱峰壁立，人迹罕至”。卫指今门源，则泥岭在门源西三十五里。

③ 详见《隋书·炀帝纪上》。

④ 《北史》、《隋书》本传云：“顺不果入而还。”

⑤ 《旧唐书》卷五五《李轨传》云：高祖谓曰： “李轨据河西之地，连好吐谷浑，结援突厥，兴兵讨击，尚以为难，岂单使所能致也。”

⑥ 库门，疑即《新唐书·吐谷浑传》之“库山”。丁谦《新旧唐书西域传地理考证》云：“库山在青海东北，和硕特东上旗境。”此说恐不确。按，佐藤长《西藏历史地理研究》第232页云：库山即《新唐书·道宗传》记之“嶂山”，在今青海日月山附近之卡拉科图岭，即唐之石堡城。考其方位近是。

⑦ 按，《册府元龟》卷九七○，唐武德二年（619），吐谷浑于二月、九月、十一月频遣使朝献。

⑧ 此事又见于《唐会要》卷九四。

⑨ 按，新、旧《唐书》未见有记贞观初，吐谷浑攻掠鄯州（治今青海乐都）事。仅《旧唐书》卷一《高祖纪》云：武德七年（624）“八月己巳，吐谷浑寇鄯州，骠骑将军彭武杰死之”。似指此事。故《资治通鉴》卷一九四贞观八年记此事时，于前加一“初”字。

⑩ 按，贞观初，吐谷浑寇兰、廓二州事，仅见《资治通鉴》卷一九四胡注引《考异》云：“《实录》，六年三月，吐谷浑寇兰州，不云遣志玄击之，吐谷浑寇兰、廓二州，无年月。”

⑪ 据《新唐书·太宗纪》，志玄击吐谷浑在贞观八年十一月。

⑫ 《新唐书·太宗纪》等，记吐谷浑拘赵德楷是在贞观八年十一月。

贞观九年（635），诏特进李靖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①；兵部尚书侯君集为积石道行军总管，任城王道宗为鄯州道行军总管②，仍为靖副；凉州都督李大亮为且沫道行军总管③，岷州都督李道彦为赤水道行军总管，利州刺史高甑生为盐泽道行军总管，并突厥、契苾之众以击之。④诸将频与贼遇，连战破之，获其高昌王慕容孝雋。⑤孝雋有雄略，伏允心膂之臣也。靖等进至赤海⑥，遇其天柱王部落，击大破之，遂历于河源⑦。李大亮又俘其名王二十人，杂畜数万，至且沫西境。⑧或传伏允西走，渡图伦碛⑨，欲入于阗。将军薛万均率轻锐追奔，入碛数百里，及其余党，破之。⑩碛中乏水，将士皆刺马血而饮之。⑪侯君集与江夏王道宗趣南路，登汉哭山⑫，饮马乌海⑬，获其名王梁屈怱，经涂二千余里空虚之地，盛夏降霜，多积雪，其地乏水草，将士噉冰，马皆食雪。又达于柏梁⑭，北望积石山，观河源之所出焉。两军会于大非川⑮，至破逻贞谷⑯，伏允子大宁王顺穷蹙，斩其国相天柱王，举国来降。伏允大惧，与千余骑遁于碛中，众稍亡散，能属之者才百余骑，乃自缢而死。国人乃立顺为可汗，称臣内附。

【注释】

① 《旧唐书》卷六○《江夏王道宗传》记：靖为“昆丘道行军大总管”。

② 《新唐书》卷二《太宗纪》记：道宗为“鄯善道行军总管”。

③ 《旧唐书》卷六二《李大亮传》、《新唐书》卷九九《李大亮传》均云大亮为“河东道行军总管”。

④ 据新、旧《唐书·太宗纪》，任命李靖等讨吐谷浑，是在贞观八年十二月。

⑤ 《资治通鉴》卷一九四胡注引《考异》云：“又《吐谷浑传》，获其高昌王慕容孝隽，不知在何战，今亦删去。”按，《新唐书·吐谷浑传》明言：李靖的北路军战曼头山，“诸将战牛心堆、赤水源，获虏将南昌王慕容孝隽，收杂畜数万”。

⑥ 《资治通鉴》卷一九四胡注：“赤海盖即赤水深广处。《考异》曰：旧《薛万彻传》作赤水源，《契苾何力传》作赤水川。今从《实录》。”据此，知赤海应即赤水（今青海共和恰卜恰河）上游深广处。

⑦ 此河源，应指隋代所设之河源郡地。

⑧ 《旧唐书·李大亮传》云：“……与大总管靖等出北路，涉青海，历河源，遇贼于蜀浑山，接战破之，俘其名王，虏杂畜五万计。”

⑨ 按，图伦碛又作“突伦川”，《资治通鉴》卷一九四胡注引《考异》云：“《吐谷浑传》云：‘伏允西走图伦碛。’盖即突伦川，虏语转耳。今从《契苾何力传》。”突伦川当在今新疆且末与和田之间沙碛。

⑩ 按，《新唐书》卷一一○《契苾何力传》记，力主入碛穷追伏允者系何力，而非万均。此云万均，盖系同属北路军也。

⑪ 以上叙述北路军情况，下叙南路军。关于贞观九年唐军分兵及南、北两路行军路线，请考阅周伟洲《吐谷浑史》第88—92页。

⑫ 《资治通鉴》卷一九四胡注：“《隋志》：河源郡有乌海，在汉哭山西。”则汉哭山在乌海东。

⑬ 乌海，以前许多论著以为即《隋书·地理志》河源郡下记之“七乌海”。据佐藤长考证，七乌海即今青海湖东南之褡连海（贡嘎淖尔），见其《西藏历史地理研究》第236—237页。但乌海不一定即是七乌海。据《通典》卷一九○《吐蕃》内记：“其国出鄯城（今青海西宁）五百里，过乌海，入吐谷浑部落……”则乌海当在今褡连海之南，今名喀拉海（苦海）之地。

⑭ 《新唐书·吐谷浑传》，《册府元龟》等均作“柏海”是。柏海即今青海鄂陵、札陵湖。

⑮ 大非川的地点，历来说法不一。考诸家之说，以佐藤长、吴景敖之说较确，即大非川在青海湖南惠渠一带，也即指今切吉旷原。参见《唐代青海拉萨间道路里程》（《东洋史研究》第34卷1号）及《西陲史地研究》（上海中华书局1948年版）。

⑯ 破逻贞谷，不详。按，其方位大致在青海湖东南。

顺，即伏允之嫡子也。初为侍子于隋，拜金紫光禄大夫，久不得归，伏允遂立他子为太子，及得返国，意常怏怏。会李靖等诸军所向克捷，自以失位，欲因此立功，由是遂降。乃诏曰：“吐谷浑擅相君长①，窃据荒裔，志在凶德，政出权门。酋渠携贰，种落怨愤，长恶不悛，野心弥炽。莫顾藩臣之礼，曾无事上之节②，草窃疆埸③，虐割兆庶④，积恶既稔，天亡有征。朕君临四海，含育万类，一物失所，责深在予。所以爰命六军，申兹九伐，义存活国，情非黩武。其子大宁王慕容顺，隋氏之甥⑤，志怀明悟，长自中土，幸慕华风⑥，爰见时机，深识逆顺。以其愎谏违众⑦，独陷迷途，遂诛邪臣，存兹大计。翻然改辙，代父归罪，忠孝之美，深有可嘉⑧。子能立功，足以补过，既往之衅，特宜原免。然其建国西鄙，已历年代，既从废绝，情所未忍，继其宗祀，允归令胤。⑨可封顺为西平郡王⑩，仍授趉胡吕乌甘豆可汗。”

【注释】

① 此诏又见于《唐大诏令集》卷一二九、《册府元龟》卷九六四、《太平御览》卷七九四等。按，《唐大诏令集》在“吐谷浑擅相君长”一句前，还有“伐罪吊人，前王高义，兴亡继绝，有国令典”一句。

② 从“窃据荒裔”至“曾无事上之节”一段，《唐大诏令集》无。

③ 《唐大诏令集》作“窃据疆埸”。

④ 《唐大诏令集》作“虐刘黎庶”。

⑤ 按，因隋文帝曾以光化公主妻世伏，后世伏弟伏允又依俗尚公主，故文中称伏允子顺为隋氏甥。

⑥ 《唐大诏令集》作“早慕华风”。

⑦ 《唐大诏令集》在“其”字后多一“父”字。

⑧ 《唐大诏令集》作“深自可嘉”。

⑨ 《旧唐书》卷一九八校勘记［四］云：“‘令’字各本原作‘命’，据《御览》卷七九四、《册府》卷九六四改。”按，《唐大诏令集》亦作“令”。

⑩ 《唐大诏令集》此句后多“食邑四千户”五字。

太宗恐顺不能静其国，仍遣李大亮率精兵数千，为其声援。顺既久质于隋，国人不附，未几为臣下所杀。①其子燕王诺曷钵嗣立。

【注释】

① 按，《册府元龟》卷九六四《外臣部·封册二》记贞观十年三月诏，内云：“其子顺国蹙事穷，历身无所……继其宗祀。乃怀贰志，遵彼覆车，曾未浃旬，自贻屠戮。”与此记“顺久质于隋，国人不附，未几为臣下所杀”稍异。

诺曷钵既幼，大臣争权，国中大乱。太宗遣兵援之，封为河源郡王，仍授乌地也拔勒豆可汗①，遣淮阳王道明持节册拜，赐以鼓纛。诺曷钵因入朝请婚。②十四年（640），太宗以弘化公主妻之③，资送甚厚。十五年（641），诺曷钵所部丞相宣王专权，④阴谋作难，将征兵，诈言祭山神，因欲袭击公主，劫诺曷钵奔于吐蕃，期有日矣。诺曷钵知而大惧，率轻骑走鄯善城⑤，其威信王以兵迎之。鄯州刺史杜凤举与威信王合军击丞相宣王，破之，杀其兄弟三人，遣使言状。⑥太宗命民部尚书唐俭持节抚慰之。⑦太宗崩，刻石图诺曷钵之形，列于昭陵之下。高宗嗣位，以其尚主，拜驸马都尉，赐物四十段。其后与吐蕃互相攻伐，各遣使请兵救援，高宗皆不许之。吐蕃大怒，率兵以击吐谷浑，诺曷钵既不能御，脱身及弘化公主走投凉州。⑧高宗遣右威卫大将军薛仁贵等救吐谷浑，为吐蕃所败⑨，于是吐谷浑遂为吐蕃所并。诺曷钵以亲信数千帐来内属，诏左武卫大将军苏定方为安置大使⑩，始徙其部众于灵州之地，置安乐州，以诺曷钵为刺史，欲其安而且乐也。!1

【注释】

① 见《册府元龟》卷九六四《外臣部·封册二》记贞观十年三月诏，内“乌地也拔勒豆可汗”，《慕容忠墓志》作“乌地也拔勤豆可汗”。

② 《旧唐书》卷三《太宗纪》云：贞观十年“十二月壬申，吐谷浑河源郡王慕容诺曷钵来朝”。请婚当于此时。

③ 按，《旧唐书·太宗纪下》、《新唐书》卷七八《淮阳壮王道玄传》等，均云弘化公主入吐谷浑是在贞观十四年。唯武威南山青嘴湾出土《大周西平公主（弘化公主）墓志铭》云：“以贞观十七年出降于青海国王勤豆可汗慕容诺贺（曷）钵。”据夏鼐先生考证，应以十四年为确，见其《考古学论文集》， 科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107—108页。

④ 《旧唐书》卷一九八校勘记［五］云：“‘宣’字各本原无，据《新书》卷二二一《吐谷浑传》、《通鉴》卷一九六《考异》引《实录》补。下同。”

⑤ 按，《册府元龟》卷三五八《将帅部·立功十一》，《新唐书·吐谷浑传》等，“鄯善城”作“鄯城”（今青海西宁）是。

⑥ 《资治通鉴》卷一九六胡注引《考异》曰：“旧传云：‘鄯州刺史杜凤举与威信王合兵击丞相王，破之，杀其兄弟三人。’今从《实录》。”按《实录》已佚，但可从《资治通鉴》正文及《册府元龟》卷三五八席君买一段，可见《实录》原文，《册府元龟》将杜凤举之事全置于果毅都尉席君买。可能是鄯州刺史杜凤举遣果毅都尉席君买执行也。

⑦ 《册府元龟》卷三五八此事记为：“……诏遣户部尚书唐俭、中书舍人马周持节慰抚之，其众乃安。”

⑧ 据《旧唐书》本传下文及《资治通鉴》卷二○一，此事当发生于唐龙朔三年（663），从此吐谷浑亡于吐蕃。

⑨ 据《新唐书·吐谷浑传》、同书《薛仁贵传》等，此事系于咸亨元年（670）。

⑩ 按，以苏定方为安置大使，抚慰吐谷浑，应在咸亨元年薛仁贵征吐蕃之前。《册府元龟》卷一七○《帝王部·来远》记：“高宗龙朔三年六月戊申，遣左武卫将军苏定方率兵往凉州，以安集吐谷浑。”

⑪ 按，诺曷钵之徙于灵州，乃置安乐州，以其为刺史，据《册府元龟》卷一七○、《唐会要》卷七三等记，是在咸亨三年（672）。

垂拱四年（688），诺曷钵卒，子忠①嗣。忠卒②，子宣赵③嗣。圣历三年（700），授宣赵左豹韬卫员外大将军，仍袭父乌地也拔勒豆可汗。宣赵卒，子曦皓④嗣。曦皓卒⑤，子兆嗣。及吐蕃陷我安乐州，其部众又东徒，散在朔方、河东之境。今俗多谓之退浑，盖语急而然。贞元十四年（798）十二月，以朔方节度副使、左金吾卫大将军同正慕容复为袭长乐州都督、青海国王、乌地也拔勒豆可汗。未几，卒，其封袭遂绝。

【注释】

① 慕容忠，《新唐书·吐谷浑传》又作“苏度摸末”，前者可能系汉名，后为本名。其墓志20世纪40年代在武威南青嘴喇嘛湾出土。

② 据《慕容忠墓志》，忠卒于圣历元年（698）五月三日，春秋五十有一。

③ 《新唐书》、《通典》本传作“宣超”是，见前注。

④ 《册府元龟》卷九六七“曦皓”作“希皓”。

⑤ 据《曦光墓志》，曦光卒于开元二十六年（738）。

吐谷浑自晋永嘉之末（313），始西渡洮水，建国于群羌之故地，至龙朔三年（663）为吐蕃所灭，凡三百五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