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牛顿南校的先生们
我一直猜想老师在牛顿南校的待遇应该不低,不然也绝不会吸引到一干著名院校出身的应聘者。我在“Sophomore”那一年的英语老师毕业于哈佛,在南校一待就是十几年。化学组刚招进一位麻省理工的毕业生,我尚无缘听她的课,不过据 H讲那位老师才智敏捷,教学也妙趣横生。每个部门都卧虎藏龙,以一个将大部分生命都奉献给南校的老将为轴心,环绕着一群青年才俊——其中“年轻”一词仅仅是相对于那位最年长的组长而言,其年龄跨度从二十出头到四十有余。算上辅导员,牛顿南校约有三百二十位老师。
我仅体验过几位老师的教学,他们教龄不等,虽大多毕业于有来头的院校,教课水平却也是良莠不齐。有几位老师在学校里“声名远扬”——大多是负面的。要选出一个人人爱戴的老师是困难的,一人难称百人心,众人喜爱的风格不同,可能一人所爱就是别人的毒药。但在找到那些格外严苛的老师时,标准就统一了。不知为何,学生们总是对此兴趣高涨。
毕业自哈佛的K先生不幸在此榜中名列前茅,这印象实在太深入人心,以至于不管我与谁说起他是我的英语老师时,对方都会很认同地点点头,长叹一声,再鼓励地拍拍我的肩膀。
他的盛名在教师圈里也似乎是人人心知肚明。接替的B先生一听说我曾在K先生班里就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但根据一年的亲身体验,我觉得K先生的“恶名”言过其实:他判卷严格,压迫感强,往往一个眼神就能震得全班雅雀无声,但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劣迹了,甚至连作业也没有传说中留得那么多。
我的朋友H倒是对他颇有微词,因为K先生对考勤极为上心,上课铃响后再进教室的全部算迟到,就算踩着铃声余音也不行,统统赶去学院主任处填表。H是十天中要迟到九天的主,还有一天可能压根就不来上学。K先生的课又是第一节,填了一个学期的表,竟然把她这个毛病硬生生地给扳了过来。但这些作为远在我的承受范围之内。他至少讲理,而且从不人身攻击。恶名恐怕也是一代代地传下来,新生们听了学长们绘声绘色的描述,往往先入为主,上课时不免把各种印象代入进去;等自己成了学长之后,再绘声绘色地给学弟学妹们讲当年在K先生班里摸爬滚打的壮举。如此一来每个人对K先生的印象便千篇一律,总是要先若有所思地沉吟一会儿,然后以同样的语气说:“Well,他非常严格,也很难相处,但我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我对这种盖棺定论的论调深恶痛绝,K先生确实很严格,但没有传说中那么难相处。
这些严苛的老师也并非没有仰慕者。我在高三结识的才女S就对K先生一腔热诚,说是她在南校最喜爱的老师,还顺手画了一幅K先生的漫画肖像,画得俏皮可亲,借以表达她的仰慕。
另外,还有一些名震全校的老师,并不以严苛闻名,而是人所周知的不会教课。数学组的C先生创过一学年里缺席半年的纪录,若说缺席还是可以谅解的突发事件,他讲课进度之慢,考试内容之不沾边,则实在难以接受。据说C先生在第一节课上的开场白的就是:“你们应该为能学习数学而感激耶稣基督!”震慑全场。
我的数学老师T小姐讲课速度极快,一章章往下猛冲。某天我与在C先生班里的难兄难弟聊天,发现两个班竟然差出五个章节去。H说C先生因为不大会讲课,他的学生在考试中总全军覆没,于是他不得不“Curve”大家的分数,即以平均分为准将等级大幅上提,把B升成A,把C生成B,如此避免全班挂科的惨状。“去年期末考试数学组统一出题,”H做悲戚状,“C先生他们班……唉,不提了。”
说到教师缺席还有件趣事。国内的老师之敬业是南校这些一放假恨不得把卷子都烧光的先生小姐所不能比拟的。大多时候全校都找不出一个缺席的老师,老师不到校是偶然中的偶然,若是主科则必然已经找好代课老师,若是副科则会被主科老师们顺理成章地要走,无论如何都要让学生们把课听了。南校在这方面的情状对国内老师而言绝对是“惊世骇俗”的:每天早上图书馆门前都聚着大批学生,不辞辛苦地等到开门——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特别享受图书馆的学习氛围——门开后大多数人不去看书,而是冲到公告栏前看有没有贴出他们寻找的那张纸。若是还没有张贴出来,这伙人说不定又要等待一会儿——那张纸上印着当天缺席的老师姓名,名单时长时短,有时只寥寥几个,有时要垂到公告栏的边缘,但平均每天都要有六七位老师缺席。学生们怀着满腔的期待检查名单,像考试放榜似地有人欢喜有人忧。我很少去排队看名单,并非不关心,是想保有一份希望,想着说不定下节课教室外就会张贴着课程取消的公告,完全一派懒学生的心态。
老师缺席的理由五花八门。如K先生一年就要参加四次培训,很规律地一学期缺席一次。这算是相当正经的理由了。我“Junior”那年的历史老师和英语老师都曾因为要参加朋友的婚礼而请假,数学老师T小姐则因为庆祝犹太民族节日而请假……生物组还有个传说:R女士的女儿在每个学期末都要很应景地生一次病,她也总在那时准时请假。有谣言说她从不按时判作业和试卷,总是积攒一大堆直到期末,以至于连总评都算不出来,所以才不得不请假回家把自己锁起来对付堆积如山的作业本。
课程取消似乎成为了勉励南校学生勤勉学习的奖励。每个人都将此视作幸运。我经常有朋友在所有人都匆匆奔向下节课教室时邪笑着走过来,大声地宣告她或他得到了一节空课,自如地沐浴在众人嫉恨的目光里。
空课对于低年级生来说清闲有余,但自由不足。学校里有一间教室,专为安置没有课的“Freshmen”或“Sophomore”而用。这间教室通常吵嚷闷热,与班车里的情状有得一拼,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但不上课这点就足以庆贺了。低年级学生们与朋友坐成一圈,可以尽情说话或玩手机,只要声音不大得过分,坐在讲台上看管的校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学生进入这间教室时要先在讲台上找到自己班级的花名册,签下自己的名字,如此才能落座,否则在考勤上找不到记录,就要按做旷课处理。整个教室一共有十个去图书馆的名额,但心存此意的学生人数则通常远远不止。图书馆里有大量闲置的电脑,而且没有颐指气使的老师,所以大部分人都愿逃离拥挤的临时教室。这时监管的老师会把所有有意去图书馆学生的学生证收上来,像洗牌似地打乱,然后随便挑出十张,签单后统一放人。被选中的学生们稀稀拉拉地向图书馆行进,出示监管老师签字的名单并交上自己的学生卡。图书管理员核对过清单后将学生卡收好,在下课前五分钟会摆在前台上供学生收回。我总是忘记拿回自己的证件,总是在次日的“Advisory”上被班主任送回来,也不知他们是不是把我记成了旷课。
与此情状相似的还有一种自习课,大多学生的课表里都会排入一两节来调节紧张的课时。自习课中仅有五个去图书馆的名额,愿赌服输,没被抽中的要乖乖坐在教室里写作业,不能再做他想。
到了“Sophomore”的下半学期时,众人争抢的图书馆名额一下变得稀松平常。这时家长只要签下一张回执,大体上是允许自己的孩子在自习课或是课程取消时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当然回执上注明学生必须利用这段时间做与“学术相关”的事,但既然无人检查,也就无人遵守。认真学习的固然不少,到室外日光浴或爬树的也不是没有。
令课程取消的“罪魁”自然是老师。不过他们也在某种程度上理直气壮。每年学校都会分配给老师特定的缺席天数,只要最终不在学校的日子不超过这个份额就万事无忧。这种配额又与带薪假期相仿,若今年的没有用完可以延续到下一年去,但这种积累也应当不是无限的。学校里有些教龄特长又对教学事业充满热忱的老派教师,在二三十年的教学生涯中都没有缺席过几次,若把积攒的天数一齐用上,简直可以提前几年退休。
南校的老师虽然会在节假日时偷个小懒,而且充分享受不来上班的权利,但大多数还是勤勤恳恳。牛顿地区的税率既高,在教育上的投资却也有目共睹。K先生曾坦诚这一点,说高出其他地区的税收保证了教师的待遇,从而为南校吸引来了一批相对优秀的师资。
校方也是软硬兼施,一方面提高待遇、提高福利,一方面开起人来也是毫不手软。这柄悬在头上的利剑对勤勉的老师无用,但足以威慑像生物组R女士那样的人努力恪守职责。我小学到初中时身边跳槽的老师虽有,但公开被开除的极少极少;纵然有,流传在学生之间的也多是原因不明的流言飞语,老师们对此讳莫如深,把事由原委藏在台面之下。
对于开除教员,南校的方式是大张旗鼓的,不像国内那样含蓄,给教师留些面子。某老师被开除在南校往往众人皆知,而且学校挑选的时机也令人玩味——不趁着假期时节让老师不动声色地离开,非要在期末前将这事散播出来;而且在学期正式结束前,被开除的老师还得坚守岗位,在种种学生的揣度和同事的私语中,颇不自在地度过自己在南校的最后几个星期。
学校的选择有时能顺应民意,却也并不总是大快人心。我来前一年,一个公认的不称职的老师被免职,学长学姐们现在对此还是拍手称快。但像C先生那样令每一届成绩都跌入谷底的老师,竟然还能稳如泰山地每日站在讲台上,就多少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了。而最让我不能释怀的,是N小姐的离去。这件事甚至让我开始质疑南校行政部门的公正性,让我意识到或许天下学校都存在“办公室政治”,在“教书育人”之外总有些见不得光的因缘。
N小姐是“ESL”的老师之一,与G小姐和孔老师一样是多面手,什么课都教,什么都能辅导。虽然时而指导一下历史、英语,甚至还有生物,但N小姐的本职是戏剧。如果用武断的眼光去看,N小姐的本职在她的外貌上便可窥见端倪。她的两条眉毛画得既浓重又俏皮,一头乱发染成红色,与鲜艳饱满的红唇相应,耳环触到锁骨,整张面孔美丽却又有些夸张,让人不愿探求她素颜的模样,似乎生来就是这样一张戏剧化的面庞。
N小姐的腰身圆润丰满,常年穿拖地黑裙,是一个令人一见难忘的女人。可能是常年背台词的缘故,她讲的英语像话剧演员似的洪亮清晰,是我初来时所能听懂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我虽在高二那年选了戏剧课,却没有分在她的班里。我有半年在她负责的自习课中,由此相识,我对她印象深刻,她可能只记住我的名字而已。N小姐有一个很长的俄罗斯姓氏,这是在她婚后随夫姓改的。她曾经有一个简洁好记的名字,却为众人所忘却了。
N小姐的同僚们应该并没有多么欣赏她,尽管她毕业自哈佛大学。“ELL”的英语老师G小姐曾不无酸意地说过:“哈佛大学?N小姐就是在那里毕业的,相当惊艳吧。但这些学校也没有传说里那么高高在上。”
南校有不少特立独行的老师,或在清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交叉着手指听交响乐,或在打铃前锁住教室门,坚持让学生蹲在走廊里,或在教单词时放音乐,并随之翩翩起舞。但N小姐已经超出特立独行的范畴,一头冲进了叛逆的领域,这让她不管在教师里还是学生中间都显得格格不入,在两者之间的荒漠里踽踽独行。
一次N小姐与“ELL”里几个最调皮的学生在教室里追逐,另一边在上课的G小姐直皱眉头。或许是“ELL”教室布置得太拥挤,N小姐撞上了桌子,一头栽在地上,班里顿时沉寂下来,所有人将目光转向她,一时竟没有来扶的。N小姐自己撑着站起来,把眼镜扶正,并没有显得很窘迫的样子。她走到之前追逐的那个学生面前,对着他的肩膀来了一下子以示嗔怪。那学生谄笑几声,道了歉,N小姐却不以为意。G小姐叉着腰站在黑板前,叹惋似地咂着嘴唇,白发垂在额前一丝不乱,脚上蹬着一双露趾高跟鞋,指甲涂得闪闪发亮,与不修边幅的N小姐是两个极端。
某次自习课里,一个叫尼诺的学生与另一个人看某个恐怖袭击的录像,一边大笑一边点评,虽然已经调小了声音,但足以让耳音灵敏的N小姐听清视频的内容。她第一次火冒三丈地站起来,一拍桌子,对着尼诺大吼道:“这不是你能调侃的事!”所有的人都被她吓住了,当时N小姐的神情之凶狠,似乎要两步冲上去给尼诺一个过肩摔。两个少年默默地把手机塞进兜里,直到下课都没怎么说话,可能那股威慑力还未失效。
N小姐将教师规章视若粪土。她本不被允许与学生产生肢体接触,却常浑不在意地给相熟的一个拥抱。她也不被允许对学生表现出明显的好恶,但在那次恐怖袭击录像事件后她对尼诺的态度就明显不怎么亲切了,虽然讲题还是一样的耐心,但眉宇之间总冷若冰霜。一次尼诺跟她开玩笑,问道N小姐你难道不爱我了吗?N小姐头也不抬地来了句:“我恨你。”
她曾给我看过她在某孤儿院做志愿者的照片,如数家珍地说出每一个孩子的名字,告诉我他们各个人的可爱之处,脸颊和耳朵皆泛上一层红色。她当是教师中一个真正的性情中人,随心所欲时常逾矩。
我还知道她最想饰演的角色是哈姆雷特。有些“ELL”班中的学生思想保守,觉得演戏时男女角色不能反,一席厥词说得N小姐柳眉倒竖,直言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在正式的舞台剧中演一次哈姆雷特。这也不无可能:N小姐身材高大而英气勃勃,稍加修饰或许就能胜任少年英俊的哈姆雷特。若是她参演的剧有朝一日在某处上映,我是排除万难也要去看的。
N小姐也并非全是一腔火爆脾气,还有不为人所知的温柔细腻。班里有个学生学习特别吃力,她居然在一个学期内天天放学后留校三个小时给他补课。这对惜时如金、在工作与私生活间划出明显界限的南校老师里是独一个。我尽量不将N小姐与南校的其他教师们做比较,评出孰优孰劣——两方的作为都有可取之处,但他们确实是不同的两类人。
N小姐将被免职的消息像连环炮似地在学校里传播开来,在学生中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大多数人爱她,有几个对她不置可否,也有几个早就瞧不惯她的做派,但N小姐不为所动。她像一切都未发生一样神采飞扬地上课,用感情充沛的低沉嗓音讲五花八门的化学公式、细胞结构和莎士比亚戏剧的赏析。她没有刻意地与任何人告别,在2014年的暑假之后就彻底消失了。
我与另一个来自“ELL”的女生谈论这事,问及N小姐被免职的原因,她神情诡异地说是校长先生不喜欢她。我无法凭着这些流言飞语来判断这个学校是否中伤过她,或许人家是自己辞职的呢?但她在同事中的不合群是可以想象的。当时“ELL”的学生无不义愤填膺,她曾帮助过的那个学生尤其激动,方才讲了N小姐放学补习的故事。我们都很愤怒,但没有人联名起来向校方提出挽留。大家不明其中细节,怕弄巧成拙,不过人们也仅仅是聚在一起痛骂行政处,说些无根无据的闲话,却没有真正去问个明白的——当然,问了可能也得不到答复。“ELL”的学生们总是更保守且守规矩的。我不知道若做出挽留的努力,整个事态会不会有所改变。我不怨恨同学们的不作为,因为我也是抱臂旁观者之一。
我与她的交集实际不多,在此大谈N小姐如何如何,似乎很熟一样,不免显得可笑。但她那张鲜明的脸在分别很久之后几度想起,总是一副挑着眉毛的样子,说不出是喜是嗔。好像又看到某日我走进班里,她与几个学生聚在墙角处嘀咕着什么,见我进门就一齐换上一副不怀好意的神情。“过来一下”,她冲我招手。我看过去,起先以为是墙皮上生了黑色的霉,然后才看清是数百只密集的初生的小蜘蛛。我已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足以让我保持着一张相对冷静的面孔,没有他们期待中的尖叫。大家面面相觑,我心里一乐:哈,让大家失望了,俺就是这么一个冷静人儿。她看着我,有点期待,有点狡黠,还有点邪恶。我也是有点儿幽默感的,倒不觉得她冒犯了我,只觉得她那双明亮而邪恶的眼睛里充满了童趣。
我在南校有不少欣赏的老师。K先生骄傲,M小姐豪爽,B先生满怀激情,但在诸多老师之中,我只在一位身上感到了毫无敷衍的真诚——当然这就是N小姐,只有N小姐。她从未去刻意去讨好一个人,也无意摆架子,只是依着自己的性子待人接物,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却又有细腻温暖的风度。
南校就像是一条奔涌不息、鱼群富集的江河,中途有几条鱼尾巴一甩进入支流,并不会被人留意很久。也许只有我不断地想起她,幻想她在离开南校后去做一名职业演员,或许某日能拿到哈姆雷特这个角色。我完全可以想象她蹙着一对浓眉,洪亮地说着古代英语的样子。但愿那时她会遇到为她鼓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