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发芙蓉”与“错彩镂金”
在大略概览了中国美学儒道互补的格局和景象之后,我们便可深入到这风景内部,去探寻一些重要的景观。毫无疑问,中国美学博大精深,内涵极其丰富。宗白华先生认为,在中国美学中存在着“芙蓉出水”和“错彩镂金”的不同美,它们构成了中国美学的独特面貌。以下是他的一段精彩描述:
鲍照比较谢灵运的诗和颜延之的诗,谓谢诗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颜诗则是“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诗品》:“汤惠休曰:‘谢诗如芙蓉出水,颜诗如错彩镂金’。颜终病之。”这可以说是代表了中国美学史上两种不同的美感或美的理想。
这两种美感或美的理想,表现在诗歌、绘画、工艺美术等各个方面。
楚国的图案、楚辞、汉赋、六朝骈文、颜延之诗、明清的瓷器,一直存到今天的刺绣和京剧的舞台服装,这是一种美,“错彩镂金、雕缋满眼”的美。汉代的铜器、陶器,王羲之的书法、顾恺之的画,陶潜的诗、宋代的白瓷,这又是一种美,“初发芙蓉,自然可爱”的美。
鲍照所提出的两种诗歌风格,反映了中国古代美学的一种自觉。据史书记载,颜、谢诗风的不同确有其缘由。相传颜延之赋诗作文喜欢典故,追求字词雕饰。因此颜诗多有斧凿刻意之感。相比之下,谢诗自然天成,兴会标举,读来自然可爱。他的诗歌佳句常被后人引用,诸如:
野旷沙岸静,天高秋月明。——《初去郡》
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入彭蠡湖口》
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岁暮》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
清辉能娱人,游子忘归。——《石壁精舍还湖中作》
其中“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两句,历来被视为极高境界的谢诗佳句。相传谢灵运一日在永嘉西堂思诗,苦思冥想而未有灵感,于是倦意袭来,朦胧中忽见惠连,辄得佳语,遂有“池塘生春草”。因此他说,“此语有神助,非我语也!”从这一传说中,我们约略见出“初水芙蓉”的意趣。这里一个重要的因素是“自然”,所以鲍照说谢诗“自然可爱”。相比之下,颜诗则工于人为,偏好用典,用语雕琢,失去了自然天成的机趣。萧纲在《梁书》中,赞誉说“谢客吐言天拔,出于自然”,亦在情理之中。
鲍照所概括的这两种诗歌风格,虽然是针对颜、谢诗歌提出的,却也把握了中国美学的两种文化大风格的内在逻辑。如宗白华先生所言,这两种美感或美的理想,表现在诗歌、绘画、音乐、建筑、戏曲和工艺美术等各个方面,从而构成了中国古代美学的二元结构。举书法为例,简单地比较一下颜正卿正楷的工整划一,与王羲之行书的洒脱自由,似可瞥见“错彩镂金”与“初发芙蓉”的踪迹。再比如书法中,欧阳询的《九成宫》和米芾的《蜀素贴》,也形成明显对比。前者似趋向于错彩镂金,后者带有初发芙蓉意味。米芾书学“二王”(王羲之和王献之),认为欧阳询“寒俭无精神”,柳公权“费尽筋骨”,“自柳世始有俗书”。
《九成宫》结构规整,法度明晰,字字规范。欧阳询在其《传授诀》中对书法要秘作了概括:“每秉笔比在圆正,气力纵横重轻,凝神静虑。当审字势,四面停均,八边具备;短长合度,粗细折中;心眼准程,疏密欹正。最不可忙,忙则失势;次不可缓,缓则骨痴;又不可瘦,瘦当形枯;复不可肥,肥即质浊。”这诸多规范和要求,实际上是强调书法中需人为地加以控制,以达到楷书精致的法度。假使说“错彩镂金”的美凸显了艺术中人为(伪)的一面的话,那么,在欧阳询上述“秘诀”也许是一个例证。
图3 欧阳询《九成宫》
图4 米芾《蜀素贴》
反观米芾行书,追求平淡自然,讲求洒脱而不拘束。所以他的座右铭是“无刻意做作乃佳”,要求自己“心既贮之,随意落笔,皆得自然,备其古雅”。观其代表作《蜀素贴》,技法精纯娴熟,字型富于变化,随意中现出自然率真品性,多有奇险磅礴之气。同是宋四家之一的苏轼评论米芾的书法时,概括为“风樯阵马,沉着痛快”八个字,颇为精当。米芾在其《海岳名言》中曾记载了一件趣事也很能说明问题:
海岳(米芾)以书学博士招对,上问本朝以书名世者凡数人,海岳各以其人对,曰:“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乏逸韵,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上复曰:“卿书何对?”对曰:“臣书刷字。”
米芾对他同时代书法家的评价虽然苛刻,却也现出他的美学观念,别人要么是“勒字”,“排字”,要么是“描字”、“画字”,而唯独他是所谓的“刷字”。一“刷”字,活脱脱地勾画了他追求“天真”、“自然”的美学格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