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是孤独的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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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到了十月,天空蔚蓝,天气凉爽。比夫·布兰农换下轻薄的泡泡纱裤子,穿上深蓝色的哔叽裤子。他在咖啡馆的柜台后面安了一台制作热巧克力的机器。米克特别喜欢热巧克力,每周都会来三四次,喝上一杯。一毛钱一杯的热巧克力,他只要她五分钱,其实他想白送给她喝。他看着站在柜台外面的她,心里不安又难过。他想伸手摸摸她晒枯的蓬乱的头发——不像从前碰女人那样。他心里有些不安,他和她说话时,发出一种粗野而奇怪的声音。

他有很多烦恼。一方面,爱丽丝的身体不好。她像往常一样在楼下干活,从早上七点干到晚上十点。她走路迟缓,还顶着黑眼圈。她这种病态在生意方面最明显。有一个星期天,她用打字机打当日菜单,她在特色菜奶油鸡后面标注的价格是二十美分,其实应该是五十美分,直到几个客人点了这个菜,并准备付款时,才发现这个错误。还有一次,人家给了十美元,她找回去两个五美元和三个一美元。比夫站在那儿,看了她很久,若有所思地揉着鼻子,半闭着眼睛。

他们没谈过这事。晚上,她睡觉,他在楼下看店,白天,她独自打理餐馆。他们一起工作时,他待在收银台后面,同时负责厨房和餐桌,这是他们的惯常做法。除了谈生意上的事,他们几乎不说话,但这时,比夫会站在那儿看着她,一脸困惑。

十月八日下午,他们睡觉的房间突然传出一声痛苦的喊叫。比夫急忙上楼。一个小时后,他们把爱丽丝送进了医院,医生切除了一个几乎有新生儿大小的肿瘤。又过了一个小时,爱丽丝死了。

他坐在她的病床边,陷入震惊后的沉思。她去世时,他一直在场。她的眼睛被乙醚麻醉后变得模糊不清,随后坚硬得如同玻璃。护士和医生退出了房间。他继续看着她的脸。除了发蓝的苍白,没什么不同。他注意到了她身上的每个细节,仿佛二十一年来他没有每天看她。他坐在那儿,思绪渐渐转向藏在内心很久的一幅画。

冷绿的海洋和一片炙热的金色沙滩。几个小孩在丝绸般柔滑的泡沫边缘玩耍。结实晒黑的女婴,赤裸瘦小的男孩,半大的孩子们在奔跑,用甜美、尖锐的嗓音呼唤彼此。有些孩子他认识,米克和他的外甥女芭比,还有几张年轻陌生的面孔,此前谁也没见过。比夫低下头。

过了好一会儿,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站在房间中央。他能听见他的小姨子露西尔在外面的走廊里来回踱步。一只胖蜜蜂从梳妆台上爬过,比夫敏捷地把它抓在手里,放在敞开的窗户外面。他又瞥了一眼死者的脸,然后带着丧妻后的镇静打开了通向医院走廊的门。

第二天上午晚些时候,他坐在楼上的房间做针线。为什么?为什么真心相爱的两个人,被撇下的那个往往不会自杀,追随所爱之人而去?只因为生者要埋葬死者吗?因为死后必须完成有条不紊的仪式?因为被撇下的那个暂时走上舞台,每一秒钟都膨胀到无限的时间,许多双眼注视着他?因为他必须履行职责?还是因为有爱,丧偶之人必须留下来等待爱人复活——这样,离去的人并没有真正死去,而是在生者的灵魂中重生并成长?为什么?

比夫俯身凑近针线活,思考着许多事。他技术娴熟,指尖的老茧很硬,飞针走线时都不戴顶针。两件灰西装的袖子上已经缝了黑纱,现在他在缝最后一个。

这一天晴朗且炎热,秋天的第一批枯叶刮擦着人行道。他早早就出门了。每一分钟都很漫长。前面有无限的空闲。他锁上餐馆的门,在门外挂了一个白百合花环。他先去了殡仪馆,仔细挑选棺材。他摸了摸内胆的材料,测试了一下框架的强度。

“这种绉纱叫什么名字——乔其纱?”

殡仪员油腔滑调地回答他的问题。

“你们的业务中火化的比例是多少?”

比夫又来到街上,缓慢拘谨地走着。西边吹来一股暖风,太阳很明亮。他的表停了,于是拐进威尔伯·凯利家那条街,最近,他在门前立了块修理钟表的广告牌。凯利坐在工作台前,穿了件打了补丁的浴衣。他的店铺也是卧室,米克用童车拉着到处逛的那个宝宝此刻正安静地坐在地板上的一个草垫子上。每分钟都是如此漫长,有充足的时间沉思和探究。他请凯利解释一下珠宝在手表中的确切用途。他注意到凯利的右眼透过放大镜时扭曲的样子。他们聊了一会儿张伯伦和慕尼黑。时间还早,他决定去楼上哑巴的房间。

辛格正在洗漱,准备上班。昨晚他寄去一封吊唁信。他将是葬礼上的抬棺人。比夫坐在床上,他们一起抽了根烟。辛格不时用敏锐的绿眼睛看他,请他喝了杯咖啡。比夫没有说话,哑巴停下来,拍拍他的肩膀,凝视了他片刻。辛格收拾利索后,他们一起出门。

比夫在商店买了黑丝带,去见了爱丽丝的牧师。一切安排妥当后,他就回家了。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这是他心里的想法。他把爱丽丝的衣服和私人物品打好包,准备交给露西尔。他彻底地清理了一下梳妆台的抽屉,甚至重新整理了楼下厨房的架子,拿掉电风扇上色彩鲜艳的绉绸飘带。这之后,他坐在浴缸里,清洗了全身。上午就这样过去了。

比夫把线咬断,抚平外套袖子上的黑纱。这会儿露西尔应该在等他。他、露西尔和芭比将一起乘坐殡仪车。他把针线篮收好,非常仔细地穿上缝了黑纱的外套。他快速扫视了一下房间,看到一切都好,这才再次出门。

一个小时后,他在露西尔的小厨房里。他盘腿坐着,腿上铺了块餐巾,喝着一杯茶。露西尔和爱丽丝截然不同,很难看出她们是姐妹。露西尔又瘦又黑,今天她一身黑衣。她正在给芭比梳头。母亲忙活的时候,那孩子坐在餐桌上耐心地等,双手交叉放在腿上。房间里的阳光安静、柔和。

“巴塞洛缪——”露西尔说。

“什么?”

“你没开始回想过去吗?”

“没有。”比夫说。

“你知道,就像我必须每天戴眼罩才不会左思右想,回忆过去。我只能让自己想着每天工作、做饭,还有芭比的未来。”

“这是正确的态度。”

“我一直在店里给芭比做手指波浪卷,但发卷很快就开了,我在考虑给她烫个头。我不想自己做——我想,也许我去亚特兰大开美容师大会的时候可以带上她,让她在那儿烫一下。”

“圣母马利亚!她才四岁。这会吓到她的。再说了,烫发后头发会变得毛糙。”

露西尔把梳子在一杯水里蘸了蘸,拢了拢芭比耳朵上方的卷发:“不,不会的。而且她想烫发。虽然芭比还小,她已经和我一样野心勃勃了。这很说明问题。”

比夫用手心蹭指甲,摇了摇头。

“每次我和芭比去看电影,看到那些扮演好角色的孩子,她都会和我有同样的感受。我发誓她就是这样,巴塞洛缪。看完电影她连晚饭都不吃了。”

“天哪。”比夫说。

“她的舞蹈课和表达课学得很好。明年我想让她学钢琴,我想,会弹几首曲子对她有帮助。她的舞蹈老师打算让她在晚会上跳一支独舞。我想我要尽力推芭比一把。因为她的事业开始得越早,对我们两个越有好处。”

“圣母马利亚!”

“你不明白。不能把有天赋的孩子当普通孩子对待。这就是我想让芭比离开这个普通社区的原因之一。我不能让她像周围那些淘气鬼那样言谈粗俗、没有教养。”

“我认识这条街上的孩子,”比夫说,“他们都挺不错的。街对面凯利家的孩子——科瑞恩家的男孩——”

“你很清楚,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到芭比这个层次。”

露西尔做好最后一个发卷。她捏了捏孩子的小脸蛋,让她的脸色更红润些,然后把她从桌子上抱下来。为了出席葬礼,芭比穿了白色的小裙子、白色的鞋子和白色的袜子,甚至戴了白色的小手套。有人看她时,芭比总是摆出某种头部姿势,现在她就把头扭成那样。

他们在闷热的小厨房里坐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突然,露西尔哭了起来:“我们是姐妹,但从没特别亲近过。我们有分歧,不常见面。也许是因为我比她小很多。但毕竟是至亲骨肉,当这种事情发生的时候——”

比夫咕哝着安慰了几句。

“我知道你们过得怎么样,”她说,“你和她的关系并不完美,但那也许会让你现在更难受。”

比夫双手夹着芭比腋下,把她举到肩上。这孩子越来越沉了。他走进起居室时,小心翼翼地把她托在肩头。坐在他肩上,芭比感觉温暖亲密,在他的黑外套的衬托下,她的小绸裙格外白。她用小手紧紧抓住他的一只耳朵。

“比夫姨夫!看我劈叉。”

他把芭比轻轻地放在地上。她把双臂在头上弯成弧形,脚在打了黄蜂蜡的地板上缓慢地朝相反的方向滑动。不一会儿,她就坐在地上,两条腿前后分开,成一条直线。她的双臂摆出一个高难度的姿势,斜着眼看墙,面带悲伤的表情。

她又爬起来:“看我翻跟头。看我——”

“亲爱的,安静点。”露西尔说。她在比夫身旁坐下,坐在那张长毛绒沙发上。“她是不是让你有点想起他——她的眼睛和脸?”

“见鬼,没有。我看不到芭比和勒罗伊·威尔森有任何相似之处。”

和同龄人比起来,露西尔太瘦、太憔悴了。或许是因为那件黑衣服,而且她一直在哭。“毕竟,我们得承认,他是芭比的父亲。”她说。

“你就不能忘了那个男人吗?”

“不知道。我想,我在两件事上一直很傻。那就是勒罗伊和芭比。”

在苍白皮肤的衬托下,比夫新长出来的胡子很青,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你从来不会把一件事想透,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了解问题的来龙去脉吗?你不会运用一下你的逻辑能力吗——假设事实如此,结果就该这样?”

“在他身上不行,我想。”

比夫说话的样子很疲倦,眼睛都快闭上了:“你十七岁的时候嫁给这个人,然后一直吵架,一场接着一场。你和他离了婚。两年后,你又嫁给了他。现在他又走了,你不知道他在哪儿。这些事实似乎向你表明了一件事——你们不适合彼此。这还撇开个人层面不谈——这家伙碰巧就是那种人。”

“上帝知道,我一直都清楚他是个浑蛋。我只希望他再也别来敲那扇门了。”

“你看,芭比,”比夫急忙说,把手指叠在一起,举起双手,“这是教堂,这是尖顶。打开门,这里有上帝的子民。”

露西尔摇了摇头:“你不用为芭比操心。我全都告诉她了。这个破事她从头到尾都知道。”

“如果他回来,你会让他待在这儿吃闲饭,爱待多久待多久——像以前那样?”

“是。我想我会的。每次门铃响,或者电话铃响,每当有人站在门廊上,我都会想到那个人。”

比夫摊开手:“你又来了。”

钟敲两点。房间狭窄闷热。芭比又在打蜡的地板上翻了个跟头,劈了个叉。比夫把她抱在腿上。她的两条小腿晃来晃去,磕碰他的胫骨。她解开他马甲上的扣子,把脸埋进去。

“听着,”露西尔说,“如果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会保证说实话吗?”

“当然。”

“不管是什么问题?”

比夫抚摸芭比柔软的金发,把手轻轻放在她的小脑袋侧面:“当然。”

“大概在七年前。我们第一次结婚后不久。一天晚上,他从你那儿回来,顶着一头大包,他跟我说,你抓着他的脖子,把他的头往墙上撞。他编了个瞎话,说你为什么这么做,但我想知道真正的原因。”

比夫转动手上的婚戒:“我从来就没喜欢过勒罗伊,我们打了一架。那时候的我和现在不一样。”

“不。你这么做肯定有具体的原因。我们认识很长时间了,现在我明白了,你做每件事都有真正的理由。理智操控你的头脑,而不仅仅是欲望。说吧,你答应过我说实话,而且我想知道。”

“现在知道也没什么意义了。”

“我告诉过你,我必须知道。”

“好吧,”比夫说,“那天晚上,他来了就喝,喝醉了就信口开河。他说他大概一个月回一趟家,把你打得屁滚尿流,你也忍着,挨完打,你就走到走廊里,哈哈大笑几声,这样其他房间的邻居就会认为你们俩在闹着玩,刚才是在开玩笑。就是这么回事,忘了吧。”

露西尔坐直身子,两颊上各有一片红晕:“你看,巴塞洛缪,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戴着眼罩,免得我左思右想,回忆过去。我只能把心思放在每天上班、一天准备三顿饭和芭比的事业上。”

“是啊。”

“我希望你也这样,不要回忆过去。”

比夫垂下头,闭上眼睛。漫长的一整天里,他都没能想起爱丽丝。当他试图回想她的脸时,内心有种奇怪的空虚感。他唯一记得很清楚的是她的脚——粗短的脚,非常柔软,非常白,脚趾胖胖的,脚底是粉红色的,左脚跟附近有一个褐色的小痣。他们结婚那晚,他脱掉她的鞋子和袜子,亲吻了她的脚。细想一下,倒也相当值得一想,因为日本人认为女人身上最好的部位是……

比夫动了动身子,看了一下表。过一小会儿他们就要去举行葬礼的教堂了。他把葬礼的程序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教堂——他、露西尔和芭比坐在车上,庄重缓慢地跟在灵柩后面——一群人垂首站在十月的阳光下。太阳照在白色的墓碑上,照在即将凋谢的花朵上,照在覆盖新挖的墓穴的帆布帐篷上。然后回家——再然后呢?

“不管吵得多凶,她毕竟是我的亲姐姐。”露西尔说。

比夫抬起头:“你干吗不再婚,找个没结过婚的好小伙,愿意照顾你和芭比的?如果你能忘掉勒罗伊,你会成为一个好男人的好妻子。”

露西尔没急着回答,最后,她说:“你知道,我们几乎始终都很理解彼此,双方都没有脸红心跳的感觉。唉,如果我还想跟哪个男人在一起的话,这就是最亲密的关系了。”

“我也有同感。”比夫说。

半个小时后,有人敲门。葬礼用车停在门前。比夫和露西尔慢慢站起身。他们三个庄重沉默地走到外面,穿白色丝绸裙的小芭比稍稍走在前面。

第二天,比夫的餐馆关了一天门。傍晚时分,他取下前门上凋谢的百合花环,重新开张。老顾客们面带哀容走进来,先在收银机旁跟他聊几分钟,再点东西吃。常客们都在——辛格、布朗特,几个在这条街的商店里上班的人,还有几个在河边工厂干活的工人。晚饭后,米克·凯利带着她的小弟弟来了,她把一枚五分硬币塞进老虎机。输掉第一个硬币后,她用拳头砰砰砸老虎机,不停打开接收槽,确认没有东西掉下来。接着,她又塞进去一枚五分硬币,差点中了头奖。硬币叮叮当当掉出来,在地板上滚动。这孩子和她弟弟一边捡钱,一边用敏锐的目光四处张望,以免那硬币被拾起之前,被客人用脚踩住。哑巴坐在中间那张桌旁,面前摆着晚餐。杰克·布朗特坐在他对面,喝着啤酒,穿着他最好的衣服,说着话。一切都和从前一样。过了一会儿,因为有人抽烟,空气变得灰蒙蒙的,噪声也越来越大。比夫很警觉,任何声音或动作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和眼睛。

“我到处走,”布朗特说,态度认真地探出身子,眼睛盯着哑巴的脸,“我到处走,试图告诉他们。他们却哈哈大笑。我没法让他们明白任何事。无论我说什么,好像都不能让他们明白真理。”

辛格点点头,用餐巾擦了擦嘴。晚饭已经凉了,因为他不能低头吃饭,但他很有礼貌,让布朗特继续说。

男人们声音粗哑,老虎机旁的两个孩子的声音很尖、很清晰。米克不停把硬币塞进老虎机。她经常朝中间那桌周围看,但哑巴背对着她,没看见。

“辛格先生点了炸鸡,他还一块都没吃呢。”小男孩说。

米克慢慢拉下操作杆:“管好你自己的事。”

“你总去楼上他的房间,要么知道他在哪儿,你就跟过去。”

“我跟你说过,给我闭嘴,巴伯尔·凯利。”

“你就是这样。”

米克摇晃他,晃得他的牙齿咯咯作响,然后把他的身子一扭,面向门口:“你回家睡觉去吧。我跟你说过了,白天我受够了你和拉尔夫,晚上我是自由的,我才不希望你跟在我屁股后面转。”

巴伯尔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好吧,那你给我五分钱。”他把钱揣进衬衣口袋后就回家了。

比夫抻了抻外套,捋了捋头发。他的领带是纯黑色的,灰上衣的袖子上有他缝上去的黑纱。他想走到老虎机旁,和米克聊几句,但有什么东西不让他这么做。他猛吸了一口气,喝了一杯水。收音机里传出流行舞曲,但他不想听。最近十年的曲子千篇一律,听不出哪首是哪首。一九二八年以后,他就不喜欢音乐了。但年轻的时候,他经常弹曼陀林,当时流行的那些歌的词曲他都知道。

他把手指放在鼻翼上,把头歪向一边。去年米克长高了很多,很快就要比他高了。她穿着红色的毛衣和蓝色的百褶裙,开学以来,她每天都是这身打扮。裙褶已经开了,裙角松松地垂在尖锐突出的膝盖周围。在她这个年龄,她看上去既像女孩,又像长得很快的男孩。在这个问题上,为什么最聪明的人多半抓不住要领呢?所有人生来就是双性的。所以,无论如何,婚姻和床都不是全部。证据?真正的青年和老年。因为老男人的声音常常变得尖厉刺耳,走起路来扭扭捏捏。老女人有时会发福,声音变得粗哑低沉,还会长小黑胡。他自身也证明了这一点——有时他有点希望自己是个母亲,米克和芭比是他的孩子。突然,比夫从收银台转过身。

报纸乱七八糟。两个星期来,他没把一张报纸归档。他从柜台下面拿起一沓报纸,目光熟练地从报头扫到报尾。明天,他要在后屋查看这几摞报纸,看看怎么改变一下归档方法。做几个架子,再用运送罐头的结实的箱子做几个抽屉。按照年代顺序,从一九一八年十月二十七日一直排到现在。用文件夹和顶部标记概述历史事件。三组梗概——第一组是国际大事,从停战协定开始,一直到慕尼黑协定的余波;第二组是国内大事;第三组是本地消息,从李斯特市长在乡村俱乐部枪杀妻子到哈得逊工厂火灾。二十年来发生的一切都做了目录,写了梗概,完完整整。比夫揉搓着下巴,手后面的脸上静静地绽开笑容。爱丽丝曾要求他把报纸搬出去,她要把这个房间改造成女卫生间。她唠叨个没完,不停催促他,有一次,他把她打倒在地。只有那一次。

比夫平静且专注地研究面前这些报纸的细节。他冷静专心地读,但出于习惯,他的其他感官则留意着周围的一切。杰克·布朗特还在说,动不动就用拳头砸桌子。哑巴小口喝着啤酒。米克不安地绕着收音机走来走去,眼睛盯着客人。比夫读第一张报纸上的每个字,还在边上的空白处做了几条笔记。

突然,他抬起头,面露惊讶之色。他张开嘴想打哈欠,然后突然闭上了。收音机里开始播放一首老歌——《只是黄昏时一个孩子的祈祷》,可以追溯到他和爱丽丝订婚的那个时候。一个星期天,他们坐有轨电车去老萨迪斯湖,还租了条小船。日落时,他弹曼陀林,她唱歌。她戴了顶水手帽,他搂着她的腰。她——爱丽丝——

一张捕捞失去的情感的拖网。比夫叠好报纸,放回柜台底下。他单脚站立,过一会儿换另一只脚。最后,他对屋子那头的米克喊道:“你没在听吧?”

米克关掉收音机:“没听,今天晚上没什么好听的。”

那一切他都不愿去想,他要专心干别的事情。他趴在柜台上,逐一观察客人。最后,他的注意力落在中间那桌的哑巴身上。他看见米克慢慢走到辛格身边,在他的邀请下坐了下来。辛格指了一下菜单上的某样东西,女服务生给她拿来一罐可口可乐。只有聋哑人这样的怪人,与他人隔绝的人,才会在他和另一个男人喝酒时,让一个年轻姑娘坐过来。布朗特和米克都看着辛格。他们说话,哑巴看着他们,表情随之变化。这事挺好笑。原因——在他们身上,还是在他身上?他静静地坐着,双手插在口袋里,不说话让他显得高人一等。那个家伙在想什么?他明白了什么?他知道什么?

这一晚,比夫有两次想走到中间的桌子旁,但每次都忍住了。他们走后,他还在琢磨那个哑巴——拂晓时,躺在床上,他还在翻来覆去地思考问题和答案,但始终不满意。这个谜在他心里扎了根。这让他心生烦恼,令他焦躁不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