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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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地狱变[9]

堀川老殿下那样的人,往昔自不必说,日后恐也没有第二人。据传,老殿下出世前夕,其母梦见大威德明王[10]大驾光临。总之,一降生便似乎与常人不同。故而,老殿下所作所为,无一不出乎我辈意料。远的不提,就说堀川府第的规模吧,说壮观也罢,说雄伟也罢,反正独具一格,远非我等庸人之见所及。有人甚至列举老殿下诸多行状,而比之为秦始皇和隋炀帝。这恐怕出于谚语所说的盲人摸象之见。老殿下所思所想,绝非如此只图自己一人富贵荣华,而是以黎民百姓为念。也就是说,乃是与万民同乐的宽宏大度之人。

唯其如此,在二条大宫遭遇百鬼夜行之时才得以平安无事。甚至因摹写陆奥盐釜景致而闻名的东三条河原院内据说夜夜出现的融左大臣的幽灵,也肯定是在受到老殿下斥责之后才销声匿迹的。其威光若此,京城内所有男女老少才在提起老殿下时无不肃然起敬,以为菩萨转世。一次进宫参加梅花宴回府路上御车之牛一时脱缰,撞伤一过路老者。老者竟双手合十,感谢幸为殿下之牛所伤。

由此之故,老殿下一代留下了许许多多足以传之后世的奇闻逸事。诸如宫廷大宴上曾蒙皇上赏赐白马三十匹;曾将最宠爱的书童为长良桥舍身奠基;又曾让震旦一位得华佗真传的医僧割疮。凡此种种,不止一端。不过,诸多逸事之中,最可恐怖的,莫过于至今仍视为传家之宝的地狱变屏风的由来。就连平素一向处变不惊的老殿下当时也不禁为之愕然。何况一旁侍候的我辈,自然更是魂飞魄散。就我来说,虽已侍候老殿下长达20年之久,而碰上如此凄绝场面亦是头一遭。

此话须先从创作这幅地狱屏风的那个叫良秀的画师说起。

提起良秀,或许如今仍有人记述其人其事。此人是当时著名画师,拿起画笔,几乎无人可出其右。事情发生时,大约年届50——记不确切了。看上去不过是个瘦得皮包骨的不无狡黠的小老头。去殿下府时,总是穿一件深黄色长袍戴一顶三角软帽。至于为人更是猥琐不堪。不知何故,偌大年纪了,嘴唇却红得醒目,红得悚然,足以使人觉得如睹怪兽。也有人说是舔画笔所致,实情不得而知。自不待言,从那以后一些嘴上无德之人便说良秀举止活像猴子,竟给他取了个猴秀的诨名。

说起猴秀,还有一段插曲。其时良秀有一年方15的独生女进府当了小侍女。女儿生得不似其父,甚是惹人喜爱。而且,也许因为过早失去母亲,小小年纪却有大人做派。懂得体贴别人,加之天生聪颖,敏捷乖巧,因而受到老夫人和其他所有侍女的怜爱。

这时间,丹波国[11]有人献来一只不怕人的小猴。正当淘气年龄的小殿下为它取名良秀。小猴的样子本来就滑稽可笑,又加上这么一个名字,致使府中上下无人不笑。光笑倒也罢了,还每每一口一个良秀,或叫它爬院里的松树,或骂它弄脏了房间的草席,总之变着法子捉弄。

一天,刚才说过的良秀女儿手拿系有诗简的红梅枝通过长廊时,那只良秀小猴正从远处拉门那边一瘸一拐地跑来。它已没了平日爬柱的力气,只顾拖着瘸腿拼命逃窜。后头,举着一根树条的小殿下一路追来,边追边喊:“好个偷桔贼!还不站住,还不站住!”良秀女儿见此情景,略微踌躇之间,小猴已跑到身边,贴着裙角发出哀鸣。大概再也按捺不住恻隐之心吧,少女一只手仍拿着梅枝,另一只手飘然撩开淡紫色长袖,轻轻抱起小猴,对着小殿下弓下身去,脆生生地说:

“恕我冒犯。到底是个畜生,请您饶了它吧!”

无奈小殿下正追得性起,沉下脸,跺了两三下脚道:

“为什么护着它?那猴子是偷桔子的贼!”

“终究是个畜生……”少女又重复一遍。稍顷,凄然一笑,“再说叫起良秀来,总觉得是父亲挨打受骂,不忍心看着不管。”

听少女说得如此不比寻常,身为小殿下的也只好让步:

“也罢,既然为父求情,就饶了它这回吧!”小殿下老大不高兴地说罢,扔下树枝,回身向拉门那边去了。

自此以后,良秀女儿便同小猴要好起来。她把小姐赐给的金铃用漂亮的红绳拴在小猴脑门上。小猴也乖,无论何时何地都极少离开少女。一次少女感冒卧床,小猴似通人性地坐在枕旁,显得忧心忡忡,神经质地不断咬着爪子。

这样一来,事情也真是奇妙,再也没人像以前那样欺负小猴了。不仅如此,反而怜爱有加。后来就连小殿下也不时投以柿子栗子,有侍从踢猴时他还大发脾气。据说一次老殿下特意叫良秀女儿抱猴参见。大概也是因为顺便听到少女喜爱小猴的缘由了吧。

“有孝心,该赏该赏!”

于是少女作为赏赐得到了一件红衫。加之猴又像模像样地把红衫恭恭敬敬顶在头上,老殿下更是满心欢喜。因此,老殿下中意良秀的女儿,完全出于对她怜爱小猴的孝行的欣赏,绝不是世人风传的什么好色云云。固然,这类风言风语也并非纯属无中生有。此话且容稍后细表。这里只想交待一句:老殿下断不至于对一画师之女想入非非,哪怕对方天姿国色。

这么着,少女从老殿下那里体面地退了下来。原本就是乖巧女子,并未因此招致其他无聊侍女的嫉妒。反而从此同小猴一起受到多方疼爱,尤其为小姐所宠,几乎从不离小姐左右,乘车外出游览时也屡屡陪侍。

少女暂且说到这里,再回过头来说她的父亲良秀。猴子良秀诚然受到众人喜欢,而真正的良秀依然落得人见人厌,背地里同样口口声声叫他猴秀。并且已不限于府内,甚至横川的和尚们每逢提起良秀也都像撞见什么魔障一般,脸色为之一变(当然,据说这是因为良秀把和尚们的行状画得滑稽可笑之故。但终属街谈巷议,未必确实)。总而言之,此人的名声不佳,不论去哪里都大同小异。如果还有不说他坏话的人,也无非是两三个画家同行,或只知其画不识其人的人。

其实良秀不仅外形猥琐,还有更令人讨厌的古怪脾性,终归只能说是自作自受。

那古怪脾性便是:吝啬、贪婪、无耻、懒惰、自私,而特别无可救药的,恐怕还是骄傲自大和刚愎自用,无时无刻不以本朝第一画师自吹自擂。如果仅限于绘画倒也罢了,但他的狂妄远远不止于此——大凡世间习俗惯例,他务必贬得一文不值而后快。此话是从多年跟随良秀的一个弟子口里听来的:一日,某朝官府上一个有名的巫婆在木篱下神灵附体,正现身说法,场面十分了得。良秀则全然置若罔闻,拿起随身携带的笔墨,把巫婆的狰狞嘴脸毫厘不爽地涂画下来。在他眼里,神灵报应之说也不外乎吓唬小孩的玩意而已。

因是如此人物,画起吉祥天来,笔下自是令人作呕的傀儡面孔;画不动明王时,出现的竟是混迹江湖的捕快形象,举止全都不堪入目。而若责问其本人,则若无其事地答曰:“我良秀画出的神佛难道会降罪于我?天大的笑话!”如此一来二去,弟子们也禁不住惶恐起来,好几人因之匆匆告假。一言以蔽之:唯以亵渎神明为能事。总之,此人认定当时天下舍己其谁也!

由此,良秀画技如何超乎其类已不待言。当然,纵使其他画作,用笔设色也与一般画师截然不同。同他关系不好的画师,骂他是骗子者亦不在少数。按那些人的说法,川成、金冈[12]等古之名家,笔下或是疏影横窗暗香浮动,或是屏风宫女笛声可闻,俱是优雅题材。及至良秀之作,无一不令人毛骨悚然,莫名其妙。就以他为龙盖寺画的五趣生死图为例,据说夜半更深从门下通过,每每听得天人叹息啜泣之声。甚至有人说嗅到了死人腐烂的气味。至于老殿下吩咐画的侍女肖像,大凡给他画过的,听说不出两三年,便失魂落魄,一般罹病而死。按那些讲良秀坏话的人的说法,这乃是其创作堕入邪门歪道的有力证据。然而,正如前面所说,由于良秀原本就是个天马行空之人,如此说法反倒使他更加目空一切。一次老殿下跟他开玩笑说:“总之你是喜欢丑陋的啰!”他居然咧开老来红的嘴唇怪里怪气地笑着,大言不惭地回答:“诚哉斯言。平庸画师安知丑陋之美乎!”纵使真个本朝首屈一指,也是不该在老殿下面前如此口出狂言的。上边提及的那个弟子,背后给师父取了个诨名“智罗永寿”,以讥讽他的不可一世。这也是情理中的事。诸位想必知道,“智罗永寿”乃昔日来自震旦的天狗之名。

不过,良秀——这个狂妄得无以复加的良秀也有一处富有人情味的地方。

那就是对女儿的疼爱。他发疯似的疼爱当小侍女的独生女。上面也已说过,女儿非常懂得体贴人,极有孝心。而良秀对女儿的关怀绝不相形见绌。女儿身上穿的头上戴的,从未向寺院施舍分文的良秀对此可谓不惜血本,无微不至,委实难以置信。

不过,良秀对女儿的疼爱也仅限于疼爱而已,至于来日为其择一良婿的打算却是做梦都没出现的。不仅如此,看那架势,要是有谁胆敢向女儿花言巧语,说不定会纠集一群地痞无赖偷偷将其打个半死。故而,女儿遵从老殿下旨意进府当侍女时,老头子也大为不满,一段时间里进府谒见也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其所以有人议论老殿下因贪图少女美色而不顾老头子的不满招女进府,恐怕也是看到这般光景推测出来的。

此类传闻固然可能子虚乌有,但良秀思女心切而始终祈望女儿能放归却是千真万确的。一次奉老殿下之命画稚子文殊,由于受宠女童的面庞画得惟妙惟肖,老殿下甚感满意,传话说准备加赏,随便他要什么都可以。岂料良秀竟斗胆请求将女儿放回。若在别的府第倒也罢了,而今侍奉于老殿下左右,纵使再思女心切也是断断不能贸然乞归的。这么着,宽宏大度的老殿下也到底微露不悦之色,默默注视良秀。良久,冷冷道出“不行”二字,拂袖而去。估计这等事前后不下四五次之多。如今想来,老殿下看良秀的眼神便是因此而一次比一次冷淡下来。与此同时,女儿对父亲的担忧也日甚一日,回到房间往往衔着衣袖嘤嘤啜泣。于是,老殿下对良秀女儿心存异想的说法愈发满城风雨。有人竟说地狱变屏风的由来,即是在于少女未让老殿下随心所欲。事情当然不至如此。

依我辈之见,老殿下所以未将良秀女儿放归,完全出于对少女的怜悯,认为将她放在府中自由自在地生活远比守在那冥顽不化的老子身边要好,实属难能可贵的想法。对心地善良的少女有所偏爱自是毋庸置疑,但好色云云恐是牵强附会。不,应该说是无中生有。

这个姑且不提。现在要说的事情发生在老殿下因少女之事而对良秀大为不快之时。不知何故,老殿下突然召良秀进府,命他画一幅地狱变屏风。

一提起地狱变屏风,那惨绝人寰的图景便历历浮现在我的眼前。

虽说同是地狱变,但首先从构图来看良秀就与其他画师不同。他在一帖屏风的一角小小地画出十大魔王及手下小鬼,此外便是足可烧毁刀山铁树的烈火漩涡,铺天盖地,势不可挡。判官们中国样式的衣服除斑斑点点的黄蓝之外,便清一色是熊熊燃烧的火焰之色,在火海中拼命厮打,狂扭乱舞,浓烟溅墨,火粉扬金。

仅如此笔势,便足以令人怵目惊心,而良秀又加上了火海中痛苦翻滚的罪人,那罪人又几乎从未在一般地狱画中出现过。这是因为,良秀笔下的众多罪人,上至三公九卿下至乞丐贱民,网罗了各色人等。有峨冠博带的庙堂高官,有花枝招展的年轻宫女,有颈挂念珠的诵经僧,有高底木屐的书童,有长裙飘飘的豆蔻侍女,有手持供钱的阴阳先生,无暇一一列举。总之,如此形形色色的诸多男女,无不惨遭牛头马面的摧残,在上下翻腾的浓烟烈火中如风吹败叶般四下狼狈逃窜。那被钢叉挑发、四肢比蜘蛛还蜷缩得紧的女人大概属巫婆一类;那被长矛穿胸、如蝙蝠大头朝下的汉子必是贪官污吏之流。此外众人,或被钢鞭抽打,或受盘石挤压,或遭怪鸟啄食,或入毒龙之口——惩罚方式亦因罪人数量而各各不同。

其中最惨不忍睹的,是掠过恰如巨兽獠牙的剑树(剑树梢头已经尸体累累,俱被穿透五腑六脏)从半空中落下的一辆牛车。车帘被地狱风吹起,里面一个浑似偏宫或贵妃样的盛装侍女在火海中长发飘拂、玉颈反转,痛苦不堪。侍女的形象也罢,即将烧尽的牛车也罢,无不使人痛感炼狱的大苦大难。不妨说画面的所有惨厉尽聚于此人一身。笔法出神入化,见之耳畔如闻凄绝的呼喊。

哦,对了,正是为了画此图景才发生那桩悲惨的故事。否则,良秀纵使再身怀绝技也无法把地狱苦难画得如此活灵活现。他为完成这幅屏风付出了丧身殒命的凄惨代价。可以说,画幅上的地狱即是本朝第一画师良秀自行坠入的阴曹地府。

或许我因急于述说这奇特的地狱变屏风而颠倒了故事的顺序。下面就回过头来,接着说这位受老殿下之命而画地狱图的良秀。

自此五六个月时间里,良秀从未进府,一头扎进屏风画的创作之中。说来也真是不可思议,那般视子如命之人一旦拿起画笔,竟也断了儿女心肠。据上面提及的弟子的说法,此人每当挥笔作画,便仿佛有狐仙附身。实际上时人也风传良秀所以成为丹青高手,乃是由于曾向福德大神发誓许愿之故。甚至有人作证,说一次从隐蔽处偷看正在作画的良秀,但见数只灵狐影影绰绰,围前围后。故其一旦提笔作画,心中便只有画幅,其他一概置之度外。并且日以继夜蜷居一室,极少出门露面。而创作地狱变屏风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里所说的闭门创作,并非指他白天也落下木板套窗,在高脚油灯下摆好秘制画具,令弟子穿上朝服或皂衣等各式服装,逐一细细摹画——如此的别出心裁,即使在没画地狱屏风的平时他也随便做得出来。就以他为龙盖寺画五趣生死图那次为例,他悠然自得地坐在常人避而不视的路旁死尸跟前,毫发毕现地将几近腐烂的面孔手足临摹一番。那股走火入魔的劲头,一般人怕是很难想象是怎样一种光景。这里无暇一一细说,仅把主要情节说与诸位知道。

一日,良秀的一个弟子(仍是前面提及的那位)正在清洗画具,师父突然来找:

“我想睡会儿午觉,可近来总做噩梦。”

这亦无足为奇,弟子并未停手,随口应了一句:

“是吗?”

岂知良秀一反常态,现出凄寂的神情,颇为客气地求道:

“所以,想求你在我午睡时坐在枕边,好么?”

弟子很感蹊跷,师父竟破天荒地计较起梦境来了!好在并非什么难事,一口应承下来:

“好的。”

“那,就马上到里边来吧。只是,要是再有弟子来,别放进我睡觉的地方。”师父仍显放心不下,迟疑不决地吩咐道。

这也难怪。因为此人作画的房间,大白天也一如夜晚关门闭户,点着一盏若明若暗的油灯,四周围着仅用炭笔勾勒出大致轮廓的屏风。到得这里,良秀以肘为枕,活像一个劳累过度的人很快睡了过去。不出半个时辰,枕旁的弟子耳畔传来无法形容的恐怖声音。

起始仅仅是声音。未几,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语声,仿佛即将溺水之人的呻吟:

“什么,叫我下去?——去哪里,——叫我去哪里?下地狱来!下地狱来!——是谁?谁在这么说话?——你是谁?——我以为是谁呢……”

弟子不由止住清洗画具的手,战战兢兢偷窥似的看着师父的脸。皱纹纵横的脸上一片苍白,且渗出大粒汗珠,嘴唇干裂,牙齿疏落的口腔透不过气似的大大张开。口中还有一个物件像被什么细绳牵引着动得令人眼花缭乱——原来竟是他的舌头!断断续续的语声也是由这舌头鼓弄出来的。

“以为是谁呢?——唔,是你!我就猜出是你。什么?接我来了?下来!下地狱来!——女儿在地狱等着你呢!”

此刻,弟子眼前像有奇形怪状的阴影掠过屏风蜂拥而来,一时心惊胆战。无须说,弟子立即拼出全身力气摇晃良秀。但师父兀自梦呓不止,全无醒意。弟子于是咬了咬牙,举起身旁洗笔水“哗”的一声朝师父脸上泼去。

“正等你呢,乘车下来,快乘这车下到地狱来……”

说到此处,转而发出喉咙被扼般的呻吟,总算睁开眼睛,如卧针毡似的慌忙一跃而起。然而梦中的妖魔鬼怪好像尚未撤离眼帘,好一会儿仍张大嘴巴,目不转睛地出神。乃至看样子清醒过来,这回却冷冰冰地抛下话道:

“好了,走吧走吧!”

弟子明白此时若是顶撞,必遭斥责无疑,匆匆逃离师父房间。出门见得明晃晃的阳光,这才舒了口气,恰如噩梦初醒。

事情若到此为止倒还没有什么。但大约过了一个月光景,另一弟子又被专门唤了进去。良秀仍在幽暗的油灯光下衔笔发怔。忽然,朝弟子转身下令:

“辛苦一下,再把身子脱光!”

以前师父便动辄有此吩咐,弟子便迅速脱去衣服,一丝不挂。良秀奇妙地皱起眉头:

“我想见识一下被铁链捆绑的人,对不起,就委屈一会儿任我处置好了,嗯?”他语气甚是冷淡,全无歉疚之意。

那弟子原本就是耍大刀较之拿画笔更适合的壮小伙子,不过此时到底露出惊愕。事后提起,每每重复说:“我还以为师父发疯了要弄死我咧!”良秀见弟子磨磨蹭蹭,大概有些急了,不知从何处哗啦啦抽出一条铁链,以饿虎扑食之势靠住弟子后背,不由分说地反拧双臂,来了个五花大绑,且拉起链头狠狠拽动,弟子叫苦不迭。而后顺势一把将弟子“嗵”的一声推倒在地。

弟子当时的狼狈相,不妨说恰似一只翻倒的酒坛。由于手脚扭曲得一塌糊涂,能活动的只有脑袋。加之大块头身体中的血液循环因铁链而受阻,无论面部还是胴体全都渗出紫红色。良秀则似乎不以为然,围着这酒坛状身体走来走去看个不止,勾勒了好几张同样的素描。而这时间里弟子是何等苦不堪言,自然无须特意交待。

若无其他变故,这苦难恐怕还将持续下去。所幸(或许应称为不幸)为时不久,房间角落一把壶的阴影里淌出一道液状物,细细弯弯,浑如黑色的油。起始淌得很慢,似乎黏性极大。继而爬行开来,越爬越快,后来竟光闪闪地爬至鼻端。弟子见了,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叫道:

“蛇!蛇!”

刹那间,周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这也难怪:冰凉的蛇信差一点儿就要舔到被铁链勒得隆起的脖颈。毕竟事出意外,再蛮横的良秀也紧张起来,慌忙丢下画笔,一闪弯下腰去,飞手提起蛇尾,长拖拖地倒提起来。蛇虽受倒悬之苦,仍抬头向上,身体一道道往上缠着,却无论如何也够不到良秀的手。

“你这家伙,害得我画糟了一笔!”

良秀恨恨地嘟囔着,把蛇依旧塞进屋角的壶中,而后老大不情愿地解开弟子身上的铁链。也仅仅解开而已,连一句安慰话也没赏给这宝贝弟子。大概较之弟子险遭蛇咬,自己画糟的那一笔更令他苦恼。事后听说,那蛇也是他为了写生而特意饲养的。

只听此一两件事,诸位想必即可知晓良秀这近乎发疯的可怕执着。最后还要补充一桩。这回倒霉的是年方十三四岁的弟子,为这地狱变屏风几乎丢了性命。此弟子天生白皮嫩肉,女子模样。一天夜里,被师父随口叫进屋去。见良秀在高脚油灯下正用手心托住一块发腥味的生肉喂一只陌生的鸟。鸟的大小差不多如世所常见的猫。对了,无论一般竖起的耳朵两侧的羽毛,还是琥珀样的颜色抑或圆圆的大眼睛,看上去都极像一只猫。

良秀这个人原本就最讨厌别人对自己所为多嘴多舌。也不单单是上面所说的蛇,自己房间的任何东西都不曾说与弟子知道。桌面上或放着骷髅,或摆着银碗和带花的高脚杯,每次都因绘画需要而不断花样翻新。至于东西放在何处从来无人知晓。所以有人议论说他受到福德大神的暗中帮助,恐怕也是由此而来的。

故而,弟子猜想桌上这只怪鸟也必是用来画地狱变屏风的。想着,到得师父跟前毕恭毕敬地询问有何吩咐。良秀则完全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舔舔红嘴唇,用下巴颏指着怪鸟道:

“如何?一点也不怕人吧?”

“这鸟叫什么鸟呢?我还从来都没见过。”弟子边说边惶惑地打量不止。

良秀一如平日的冷嘲热讽的语气道:

“什么,没见过?城里人就是不中用。这叫猫头鹰,是两三天前鞍马一个猎手送给我的。不过,这么不怕人的倒可能少见。”

说着,良秀缓缓抬手,从下往上轻轻抚摸刚吃完食的鸟的背上羽毛。就在这一摸之间,鸟突然一声短促的尖叫,忽地从桌面飞起,张开两爪猛然朝弟子脸上抓来。如果此时弟子不慌忙以袖掩面,肯定要留下一两处疤痕。弟子惊叫着挥袖驱赶。猫头鹰便劈头盖脑而来,伸长嘴又是一击。弟子也忘了是在师父面前,或站起抵挡,或蹲下扑打,只管在这狭小的房间抱头鼠窜。怪鸟亦随之忽高忽低,一有空档便直朝眼睛啄来。而每次都可怕地啪啪扇动翅膀,或如落叶纷飞或似瀑布飞溅或发出酒糟气味,总之诱发出一种莫可言喻的怪诞氛围,令人悚然骇然。这么着,师父房间成了深山老林中妖气弥漫的峡谷,一时心惊肉跳。

使弟子害怕的并不单单是猫头鹰的袭击。更使其汗毛倒竖的,是师父冷然面对骚乱而徐徐展纸舔笔描画这文静少年惨遭怪鸟啄食的恐怖场面的光景。弟子瞥了一眼,当即感到大难临头。实际上他当时真以为可能死于师父之手。

十一

其实,死于师父之手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那天晚上良秀故意把弟子叫去,就大概没安好心。所以才唆使猫头鹰发动袭击,而将弟子狼狈逃窜的情形摹画下来。因此之故,弟子只觑了师父一眼便不由得双袖护头,发出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哀鸣,就势蹲在屋角套窗下面再不敢动。这当儿,良秀也好像发出一声惊叫立起身来,猫头鹰旋即变本加厉地扇动翅膀,四下传来物体翻倒破裂般的刺耳声响。弟子再次大惊失色,禁不住抬起低俯的头看去:房间里不知何时已漆黑一团,师父正声嘶力竭地呼叫其他弟子。

稍顷,一个弟子从远处应了一声,拿灯急急赶来。借着昏暗的灯光一看,原来高脚灯早已倒了,地板草席上洒满灯油;而刚才那只猫头鹰正痛苦地扑棱着一只翅膀在地上翻滚。良秀在桌子对面半立半坐,毕竟也惊得呆了,嘴里不知所云地唧唧咕咕。这也是理所当然,原来那猫头鹰身上居然缠着一条漆黑的蛇,从头一直缠到一只翅膀,缠得结结实实。大约是弟子蹲下时碰翻了那里的坛子,蛇从里面爬出,猫头鹰攻击失手,以致闹出了一场大乱。两个弟子对视一眼,茫然看了一会这哭笑不得的光景,而后对师父默然一礼,悄然抽身退下。至于猫头鹰后来如何,谁也无从得知了。

这类事之外还有几桩。前面忘说了一句,受命画地狱变屏风时是初秋,其后至冬末期间,良秀的弟子们始终受到师父怪异举止的威胁。时届冬末,良秀大概因为屏风画的创作未能得心应手,精神比以前更加抑郁,言谈也明显粗暴起来。屏风画的底图此时也只是完成八成,再无任何进展。看情形,就连已经完成的部分都好像不惜一笔勾销。

关于屏风画的创作何以受阻,谁都不晓得而且也不想晓得。遭遇上述种种折磨的弟子们恰如与虎狼同穴,都想方设法从师父身旁躲开。

十二

因此,这段时间里没有什么可以交待的事。勉强说来,就是那个刚愎自用的老头子竟不知何故变得多愁善感,时常在无人处独自落泪。尤其是某日一个弟子因事来到庭前时,发现站在走廊里怔怔仰望春日将至的天空的师父两眼充满泪水。弟子见状,反而自觉有些难为情,一声不响地悄悄退回。为画五趣生死图连路旁死尸都写生不误的我行我素之人,居然为屏风画进展不顺这区区小事而孩子似的哭泣,实乃天下奇闻。

另一方面,就在良秀为这屏风画而神经兮兮魂不守舍之时,他女儿也不知为何而日趋闷闷不乐,后来甚至在我等面前都眼噙泪花。她原本就生得眉宇含愁,肤色白皙,举止娴静,这样一来,睫毛似也变得沉沉下垂。眼圈阴翳隐约,更使人觉得楚楚可怜。起始猜测虽多,但多以为是思父情切或春心萌动之故。不久,开始有人议论是因为老殿下企图使其就范。从此人们便像忘个精光,再不对少女说三道四。

事情发生在这个时候。一天夜半更深,我一个人通过走廊时,那个叫良秀的小猴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一下又一下地拖我的裤脚。记得是个梅花飘香月色朦胧的暖夜。借月光看去,小猴龇出白晶晶的牙,鼻头堆起皱纹,发疯似的没好声叫个不停。我心里三分发慌,加上新裤被拖的七分气恼,本想踢开小猴径自离去。但一来回想起上次一个侍从因打猴惹得小殿下不快,二来小猴的动作有一些奇怪,便改变主意,似走非走地往被拖方向走了两三丈远。

当我拐过一段回廊,走到月色下亦能看到树影婆娑的松树对面的莹白色湖面时,事情发生了。附近一个房间里仿佛有人厮扭,声音急促而又分外压抑地敲打我的耳鼓。周围万籁俱寂,月色如雾如霭,除了鱼跃的声响再不闻任何动静。如此时刻发生厮扭声,使我不由止住脚步,暗想若有人为非作歹,定要给他点厉害看。我屏息敛气,蹑手蹑脚藏在拉窗外面。

十三

可是,或许小猴嫌我的做法不够果断,这良秀猴急不可耐似的围着我脚下跑了两三圈,旋即发出喉咙被扼般的叫声,一下子跳上我的肩头。我不禁扭过头去。小猴怕爪子被抓,又咬住我的衣袖,以防从我身上掉下。于是我不由自主地顺势踉跄了两三步,拉门随之重重地撞在我的后背。事既至此,已不容我再有片刻犹豫。我立即拉开拉门,刚要跳进月光照不到的深处,一个物体遮住了我的眼睛。不,应该说是被同时从房间里飞奔而出的一个女子吓了一跳。女子险些和我撞个满怀,乘势往外闪出。却又不知何故跪下身去,像看什么可怕东西似的战战兢兢向上看着我的脸,气喘吁吁。

不消说,这便是良秀女儿。只是这天夜晚少女看上去甚是容光焕发,与平时判若两人。眼睛睁得很大,闪闪生辉。脸颊也烧得通红。而且裙角零乱不堪,平添了几分一反常态的冶艳。难道这就是那般娴静孱弱、遇事只知忍让的良秀女儿?我靠着拉门,望着月光下妩媚动人的少女,手指仓皇遁去的一个人的足音方向,用眼神静静地询问是谁。

少女咬住嘴唇,默然摇头,显得十分委屈。

我弯下腰,贴在少女耳边低声问:“谁?”少女仍然只是摇头不答。长长的眼睫毛下满是泪水,嘴唇咬得更紧了。

我生来愚钝,除了显而易见的事以外一概茫然不觉,便再也不知如何搭话,良久伫立不动,唯觉像在倾听少女的胸悸。当然,也是因为这里边含有我不便也不好意思继续追问的情由。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后来我合上打开的拉门,回头看着略显镇静的少女,尽可能以柔和的声音叫她回房休息。而我自己也好像碰见了不该目睹的东西,忐忑不安而又无端歉然地悄悄折回原路。走不到十步,又有谁从后面颤颤地扯我的裤脚。我愕然回头。诸位以为是何人何物?

原来是那个小猴良秀在我脚下像人一样双手触地,晃着小金铃恭恭敬敬地向我磕头呢!

十四

此后大约过了半个月,良秀一天突然来府请求直接谒见老殿下。他虽然身分卑微,但也许平日老殿下即对其青眼有加,任何人都难得一见的老殿下这天竟一口应允,传令速速进见。良秀照旧穿一件浅黄色长袍戴一顶三角软帽,神情到底比往日更加愁眉不展。肃然跪拜之后,稍顷便以嘶哑的声音开口道:

“很久以前受命画的那幅地狱变屏风,由于我日夜尽心竭力,终于劳而有成,基本构图业已完毕。”

“可喜可贺,我也就放心了。”

不过,如此应答的老殿下语气里,不知为何,总好像有点儿颓唐和失意。

“不,根本谈不上可喜可贺。”良秀不无愠怒地俯下眼睛,“构图固然完成了,但现今有一处我无论如何也画不出来。”

“有一处画不出来?”

“是的。说起来,我这人大凡没见过的便画不出来。即使画也不能得心应手,也就等于画不出来。”

听得此语,老殿下脸上浮现出嘲讽的微笑:

“如此说,要画地狱变屏风,就非得看地狱不可喽?!”

“正是。不过,前年发生大火时我亲眼看过那场恰如炼狱猛火的火势。‘烈火金刚’的火焰,其实也是在遇到那场火灾之后才画出的。那幅画想必您也是知道的。”

“可是罪人怎么办?地狱里的小鬼莫非你也看过?”老殿下仿佛根本没听良秀所言,兀自继续发问。

“我看过铁链捆绑的人,遭怪鸟攻击的形象也已一一摹画下来——罪人受苦受难的情景也不能说我不知道。至于小鬼……”良秀沁出一丝可怖的苦笑,“小鬼也好多次在我似睡非睡当中出现在眼前。或牛头,或马面,或三头六臂,全都拍着不发音的手。张着不出声的嘴,几乎日日夜夜前来折磨我——我画不出来的,并不是这些。”

对此,虽老殿下怕也为之惊愕。老殿下焦急地瞪着良秀的脸。俄顷,眉毛急剧抖动,厉声抛下话来:

“你说不能画的是什么?”

十五

“我是想在屏风正中画一辆正从半空中落下的槟榔车[13]。”说到这里,良秀才目光炯炯地盯视老殿下的脸。据说此人一说到绘画便如走火入魔一般。此刻那眼神便果然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光束。

“车上一个衣着华丽的贵妃在烈火中披散着满头黑发痛苦挣扎。面部大约被烟呛得眉头紧皱,仰脸对着车篷。手里拽着车帘,大概是想抵挡雨点一样降落的火花。四周一二十只怪模怪样的老鹰,啼叫着上下翻飞。就这个,就是这牛车上的贵妃,我死活也画不出来!”

“那,你想怎么着?”不知为什么,老殿下竟奇异地现出喜悦神色,催促良秀。

良秀发高烧似的颤抖着嘴唇,以近乎梦呓的语调再次重复一句:

“我就是画不出来!”随即山洪暴发似的叫道:“请在我面前点燃一辆槟榔车!要是可以的话……”

老殿下始而沉下脸来,继而一阵放声大笑,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噢,一切都按你说的办好了!没什么可以不可以的。”

听得老殿下口出此语,我总觉得——大概出于预感——事情凶多吉少。实际上老殿下的样子也非同小可,活像传染上了良秀的疯癫,嘴角堆起白沫,眉端闪电似的抽搐不已。而且话音甫落,又以天崩地裂之势扯开喉咙大笑不止。边笑边道:

“好,就给你点燃一辆槟榔车,就让一个漂亮女子穿上贵妃衣裳坐在车内,就叫她在浓烟烈火中痛苦死去——不愧天下第一画师,竟想到这种场面!应该奖赏,嗯,应该奖赏啊!”

听老殿下如此说罢,良秀陡然失去血色,只是哮喘似的哆嗦着嘴唇。未几,一下子瘫痪在草席上,以低得难以听清的声音恭敬地说道:

“多谢殿下恩典!”

想必是自己设想中的骇人光景因老殿下的话语而活生生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一生中我唯独这一次的此时此刻觉得良秀很有些可怜。

十六

两三天后的夜晚。老殿下如约宣良秀来到烧车的地方,令他靠近观看。当然不是在堀川府第,是在老殿下妹妹以前住过的京城郊外一座名叫雪融御所的山庄。

这雪融御所是个久无人居的所在,宽敞的庭院杂草丛生,一片荒芜。大概也是见此凄凉光景之人的凭空杜撰吧,就连在此逝去的老殿下妹妹身上也出现了不三不四的传闻。还有人说即使现在月黑之夜也每每有粉红色长裙脚不沾地在走廊移动。这也并不奇怪,毕竟每届日暮时分,白天都阒无人息的御所愈发阴森可怕,园中小溪的琤琤也令人毛骨悚然,星光下翩然飞舞的五位鹭亦俨然什么怪物。

偏巧,这仍是一个黑漆漆的无月之夜。借大殿油灯光亮望去,靠近檐廊坐定的老殿下身穿浅黄色宽袍深紫色挑花裙裤,昂然坐在镶着白缎边的坐垫上。前后左右有五六名侍从小心侍候,这自无须赘述。要提的只是其中一位眼神都煞有介事的大力士。此人自前几年陆奥之战中饿食人肉以来,力气大得足以折断活鹿角。此时正身披铠甲,反挎一口大刀,威风凛凛,端坐廊下。凡此种种,在夜风摇曳的灯光之中,或明或暗,如梦如幻,森森然而凄凄然。

停在院内的那辆槟榔车,华盖凌空,翼然遮暗。牛则并未套入,黑色车辕斜架榻上,铜钉等物宛若星辰,闪闪烁烁。目睹此情此景,虽在春日亦觉身上阵阵发冷。

当然,车厢由于被镶边蓝帘封得严严实实,里面有什么自是无从知晓。四周围着手执火把的家丁,目视经槟榔车飘去的青烟,个个小心翼翼,神情拘谨。

良秀稍稍离开,正对檐廊跪坐,身上仍是平素那件深黄色长袍,头戴萎缩的三角软帽。形容枯槁寒伧,身形矮小猥琐,竟像给星空压瘪了一般。身后坐着一个同样装束的、大约是他带来的弟子。两人偏巧都坐在远处昏暗之中,从我所在的檐廊甚至分辨不出服装的颜色。

十七

时间约近子夜时分。笼罩林泉的黑暗仿佛正屏息敛气地窥伺众人的动静。四下唯有夜风吹过的声音,松明随风送来燃烧的烟味儿。老殿下默然盯视这奇异的光景。良久,向前移了移膝头,厉声唤道:

“良秀!”

良秀若有所应。但在我的耳朵里只像一声呻吟。

“良秀,今晚就满足你的愿望,把一辆车烧给你看!”

说罢,老殿下朝左右众人飞扫一眼。这当儿,我觉得——也可能是我神经过敏——老殿下同身旁侍从之间交换了别有意味的微笑。良秀此时战战兢兢抬头向檐廊上看了看,话仍未出口。

“看清楚些!那可是我平时坐的车!你也该有印象。我马上把车点燃,让地狱烈火出现在你面前!”老殿下再次止住话头,朝身旁侍从递了个眼色。随即换上极为难受似的语调:“里面五花大绑一个犯罪的侍女。车起火后,侍女肯定烧得皮焦肉烂,痛苦万状地死去。对你完成屏风画来说,这可是再好不过的典型。冰肌雪肤一团焦糊,满头秀发扬起万点火星——你要睁大双眼,不得看漏!”老殿下三缄其口。却不知想起了什么,晃着双肩无声笑道:“亘古未有的奇观啊!我也一饱眼福!来啊,卷起车帘,让良秀看看里边的女人!”

话音刚落,一个家丁一手高举松明,大步流星走到车前,另一只手一下子撩起车帘。燃烧的松明发出刺耳的毕剥声,高高地蹿起红通通的火舌,把车厢照得亮同白昼。那被残忍的铁链绑在车板上的侍女——啊,任何人都不会看错——身穿五彩缤纷的绣有樱花的唐式盛装,油黑的头发光滑滑地从脑后披下,斜插的金钗璀璨夺目。虽衣着不同,但那小巧玲珑的身段,那被堵住的小嘴和脖颈,那透出几分凄寂的侧脸,显然是良秀女儿无疑。我几乎失声惊叫。

就在这时,我对面的武士慌忙起身,手按刀柄,目光炯炯瞪住良秀。我愕然看去,良秀多半为眼前光景失去了自控力,飞也似的跳起身,两手依然向前伸着,不由自主地朝车奔去。不巧的是——前面已经说过——由于他在远处阴影之中,面部看不清楚。但这不过是一瞬之间,良秀失去血色的脸,不,良秀那仿佛被无形的魔力吊往空中的身体倏地穿过黑暗真真切切浮现在我的眼前。刹那间,随着老殿下一声“点火”令下,家丁们投出火把,载有少女的槟榔车于是在纷飞的松明中熊熊燃烧起来。

十八

大火转眼间包拢了车篷。篷檐的流苏随风飒然掠起。里面,只见夜幕下亦显得白蒙蒙的烟雾蒸腾翻卷,火星如雨珠乱溅,仿佛车帘、衣袖和车顶构件一并四散开来,场面之凄绝可谓前所未有。不,更为凄绝的是火焰的颜色——那张牙舞爪挟裹着两扇格木车门冲天而起的熊熊火光,恰如日轮坠地天火腾空。刚才险些惊叫的我此时魂飞魄散,只能瞠目结舌地茫然对着惨烈的场景。

作为父亲的良秀又如何呢?

良秀当时的表情我现在也不能忘记。不由自主朝车前奔去的良秀,在火焰腾起之际立即止住脚步,双手依然前伸,以忘乎所以的眼神如醉如痴地注视着吞没篷车的大火。他浑身浴沐火光,皱纹纵横的丑脸连胡须末梢都历历可见。然而,无论那极度睁大的眼睛,还是扭曲变形的嘴唇,抑或频频抽搐的脸颊,都分明传递出良秀心中交织的惊恐和悲痛。纵使砍头在即的强盗,或被押到十王厅的恶贯满盈的凶犯,恐怕也不至于有如此痛苦的表情。就连那力可拔山的盖世大力士,也不禁为之动容,惶惶不安地仰看着老殿下。

老殿下则紧咬双唇,不时露出阴森森的微笑,目不转睛地朝车那边看着。那么车里呢?啊,我实在没有勇气详细述说车上的少女是怎样一种光景。那被烟呛得白惨惨的面庞,那随火乱舞的长飘飘的秀发,那转瞬化为火焰的美艳艳的樱花盛装——所有这些是何等惨不忍睹啊!尤其每当夜风向下盘旋而烟随风披靡之时,金星乱坠的红通通的火焰中便闪现出少女咬着堵嘴物而始终在拼命挣脱铁链时那痛苦扭动的情形,令人觉得地狱的大苦大难活生生展现于眼前。不光我,就连那大力士也笃定不寒而栗。

当夜风再度“飒”的一声——我想任何人都听得见——掠过庭院树梢驰往远处漆黑的夜空时,忽然有一黑乎乎的物体不贴地亦不腾空径直跳入火势正猛的车中,在木格车门噼里啪啦塌落当中抱住向后仰跌的少女的肩头,撕绢裂帛般尖利的叫声透过漫卷的浓烟传出,声音惨痛至极,无可形容。继而又叫了两三声。我们也下意识地一同“啊”的叫出声来。原来,那背对幔帐一般的火焰抱着少女肩头的,竟是堀川府上那只名叫良秀的小猴!

十九

但小猴的闪现仅在一瞬之间,旋即金粉画般的火星猛地腾空而起,无论小猴还是少女,俱被浓烟吞没,庭院正中唯独一辆火焰车发着撕心裂肺的声响,疯狂燃烧不止。不,说它火焰车,不如说是火柱更为合适——那惊心动魄的火焰恰如一根直冲星空的火柱,势不可挡。

而良秀便面对这火柱凝固似的站着。这是何等不可思议!刚才还在为地狱的惨烈场面惊恐困惑的良秀,此刻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无可名状的光辉——一种近乎恍惚状态的由衷喜悦之情。大概忘了是在老殿下面前,他紧紧抱拢双臂,定定地伫立不动。似乎女儿临死挣扎的状态并未映入他的眼帘,他所看到的唯有火焰的美奂美轮和女人的痛苦万状,从而感到无限心旷神怡。

但奇怪的并不仅仅是良秀面对女儿的最后痛苦而流露的欣喜,还有他表现出来的俨然梦中狮王的雷霆震怒,远非凡人可及。就连被意外火光惊起而哗然盘旋的无数夜鸟也不敢飞近良秀三角软帽的四周。恐怕连无心的禽类的眼睛也看出他头上光轮一般奇异的庄严。

鸟尚如此,何况我等及家丁之辈,更是屏息敛气,五内俱裂,就像瞻仰开光佛像一般满怀极度的激情,目不转睛地看着良秀。然而唯独一人——唯独檐廊下的老殿下判若两人,脸色铁青,嘴角泛沫,双手狠狠抓住紫色裙裤的膝部,宛如饥渴的野兽喘息不止。

二十

老殿下这天夜里在雪融御所焚车一事,不知经何人之口传到民间,一时街谈巷议沸沸扬扬。首先猜测的是老殿下何以烧死良秀之女,而大多认为是出于泄欲未果导致的恼羞成怒。不过,老殿下所以如此,用心定是在为惩戒这个为画一幅屏风而不惜烧车焚人的画师的劣根性。实际上我也听老殿下如此说过。

其次往往提及的便是良秀的铁石心肠——即使目睹女儿被烧也要画那个什么屏风!还有人骂他人面兽心,竟为一幅画而置父女之情于不顾。横川的僧官们也赞同此种说法。其中一位这样说道:“无论一技之长如何出类拔萃,大凡为人也该懂得人伦五常,否则只能坠入地狱!”

此后大约过了一个月,良秀终于画好屏风,当即带进府来,毕恭毕敬地献给老殿下过目。其时正好僧官们也都在场,看罢一眼屏风,到底在这幅铺天盖地的凶焰烈火面前大为震惊,一改刚才还苦着脸冷冷审视良秀的神色,情不自禁地双膝着地,连连口称“杰作”。听得此言,老殿下苦笑了一下——那样子我至今仍记得。

自那以后,至少府内几乎再无人说良秀的坏话。在这幅屏风面前,无论平时多么憎恶良秀的人都会奇异地肃然起敬,痛切感受到地狱的深重苦难。

不过此时良秀已不在这个人世了。画完屏风的第二天夜里,他在自己房间梁上挂了条绳,自缢死了。大概在失去独生女儿之后,他已无法再心安理得地活下去了。尸体至今仍埋在他家的旧址。当然,那块小小的墓碑经过几十年风吹雨打,想必早已长满青苔,无法辨认是往昔何人之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