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零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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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飘零

就在1887年圣诞节的前夕,一位女士敲响了薰衣草山[1]某条小街上的一扇房门。她三十出头,瘦削的脸上挂满了沮丧的倦容。房子的玻璃窗上贴了一则启示:有卧房出租。一位穿戴整洁、神情严肃的老太太开了门,访客紧张地看着她,告诉对方自己在找寻住所。

“我大概只住几周,但也许也会住更久些,”访客的声音微弱疲惫,言辞间颇有教养,“我这样的要求很难找到房子。一间就足够了,而且我也不需要什么料理。”

“我是有一间房出租,”对方回答,“您可以参观一下。”

两人上了楼。房间在屋子的后半部,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访客羞涩地笑了笑,大概对客房还挺满意。

“您收多少租金?”

“那得看您需要多少照料,女士。”

“没错——当然。我觉得——我可以坐下吗?我实在是太累了。谢谢您。我不需要什么服务,我自己可以铺床,而且——而且每天还可以料理一部分家务。也许要劳烦您打扫一下房间,大约一周一次就行。”

房东陷入了思索,她暗暗地打量起陌生人。她以前也接待过不用人操心的房客。

“那,”最终她问道,“您打算付多少房租呢?”

“我应该把自己的情况都告诉您。前几年我一直在汉普郡[2]做一位女士的陪护。因为她去世了,我不得不自谋生计——我希望不会花太久时间。因为我的小妹在这里的一家商行上班,所以我来了伦敦。她建议我在这一片寻找住处,在我找到工作之前,最好住得离她不远。也许我能顺利在伦敦找到事做。安静和省钱对我来说最重要。您的这间房很适合我——确实很合适。我们能不能商定一些条件——在我能负担得起的范围内?”

房东太太又一次沉思起来。

“您愿意付五先令半吗?”

“可以,我付五先令半——只要您确定我的生活方式不会打搅您就行了。我——不瞒您说,只吃素,每顿吃得很简单,所以我看我自己准备就可以了。您不介意我在屋子里做饭吧?一个水壶,一口炖锅就够用了——我要的就这么多。还有,我待在家里的时间比较长,所以我需要生火。”

半个小时内,一份令双方都很满意的合同敲定了下来。

“我不是小气的人,”房东说,“这一点我敢保证。只要您及时付房租,我肯定不会来打扰您。但房客也得履行他们的义务。您还没告诉我您叫什么,女士。”

“我是梅顿小姐。我的行李在火车站,今晚可以送来。既然我们才刚认识,我很愿意预付您房租。”

“好吧,我不强求您,除非您方便的话。”

“那我就一次性付给您五先令半吧。麻烦您给我一张收据好吗?”

就这样,梅顿小姐在薰衣草山安顿下来,一个人在那儿住了三个月。

她经常收到信件,但只有一个人来拜访她,是她在沃尔沃思街一家布行上班的妹妹莫妮卡。这位年轻的姑娘每周日都来拜访,要是天气不好,两人一整天都会待在楼上的小屋里。房客和房东相处得极其融洽,一方总是准时交付房租,另一方也常常提供一些合同上并未包含的好心帮助。

转眼到了1888年的春天。一天下午,梅顿小姐下楼来到厨房,像往常一样怯生生地敲了敲门。

“您有空吗,柯尼斯比太太?可以跟您谈谈吗?”

房东太太正一个人呆着,除了熨烫前几天洗的内衣,手头没有其它不便打扰的活儿。

“我常常跟您提起我的姐姐。很不凑巧,她要结束在赫尔福德郡的工作了。那家人的孩子们就要上学了,不再需要家庭教师了。”

“是吗,小姐?”

“是的。过不了多久,她就得找房子了。我是这么想的,柯尼斯比太太,呃——你介意她和我住一起吗?我们当然会多付给您租金。两个人住一小间房确实有点挤,但这只是暂时的。我姐姐是一位有经验的好老师,我相信她很容易就能找到另一份差事。”

柯尼斯比太太想了想,但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现在,她已经很信任自己的这位房客了。

“嗯,只要你安排得过来,小姐,”她答道,“如果你们住那一间小屋没有问题,我也没什么好反对的。至于房租,我想把原先的五先令半提到七先令,你同意的话我就心满意足了。”

“谢谢你,柯尼斯比太太,真是太感谢您了。我马上就给我姐姐写信。她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大大地松一口气。我们一定会度过一个短暂而愉快的假期。”

一周以后,梅顿三姐妹中最年长的一位到了。由于卧室里已经没有空间容得下她的箱子,柯尼斯比太太答应把它们放在她女儿位于同一层的房间里。不到两天,姐妹两人就过起了规律稳定的生活。天气好的时候,她们会在早晨或者下午外出。这是爱丽丝·梅顿头一回来伦敦,她很想看看城市风光,但却一直因为贫困和疾病,不能随性而为。傍晚一过,她和弗吉尼亚就不会再出门了。

两人在外貌上并不太相似。

姐姐现在三十五岁了。由于常常久坐,她已经有了发胖的趋势;肩膀浑圆,双腿短粗。要不是那消损的肤色,她还不至于难看;平庸的五官如果能有健康的滋养和粉饰,也会彰显她温柔真诚的本性。她的双颊已经松弛肿胀,而且因为受冻印上了无法消退的色调。她的前额有几粒疙瘩,下巴因为两三道新添的皱纹而走了形。她和少女时一样腼腆,走起路来飞快,也不优雅,脑袋低垂着,好像在逃离什么人的追捕似的。

弗吉尼亚三十三岁左右,看上去病恹恹的,但贫苦和辛劳还没有那么明显地侵蚀她的容貌和体态。你能看出她过去长相清秀,从某些角度望去,她在举手投足间还有一丝魅力和甜美,而且由于她上了年纪,这些犹存的风韵在她身上显得更加明显。由于她的快速衰老,原本松弛的嘴唇越发下垂,这些魅力反倒更容易察觉。她的双眼深深地凹陷,皱纹在蔓延,颈部的肌肤也不再光泽,而瘦高的身材似乎也不足以支撑身体稳当地站立。

爱丽丝有褐色的头发,但已经快掉光了。弗吉尼亚的头发接近红色,被她盘在自己的小脑袋上,还不算难看。大姐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难听,不过吐字还算清晰;稍显生硬迂腐的措辞无疑是她作为老师的习惯。弗吉尼亚讲起话来要自然流畅不少,连举止都要优雅许多。

克里夫登的梅顿医生去世已经有十六年了。这期间,他女儿们的生活实在平淡无奇,一笔带过即可。

在医生的后事料理妥当后,大家发现他留给六个闺女的遗产加起来差不多有八百英镑。

八百英镑的确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可在当时的情形下,该怎么分配呢?

她们的伯父从切尔腾纳姆赶了来,这位六十来岁的单身绅士有七十镑的年金,在他死后会停止发放。大约是出于道义,他掏了从切尔腾纳姆到克里夫登的路费来参加兄弟的葬礼,并给侄女们致以安慰。他没名没号,也不想出头,谁也不指望他会给予任何帮助。

已故梅顿夫人的老姑母从约克郡的里士满给爱丽丝寄来了回信,她曾经偶尔给女孩们送过礼物。她的笔迹几乎辨认不出,信中似乎援引了《圣经》里关于“坚强”的章节,不过全无半点现实意义的建议。老妇人没有财产能馈赠。而且据姑娘们所知,她是母亲唯一在世的亲戚。

遗嘱的执行人是克里夫登的一位商人,是梅顿家多年的世交,他亲切有为,修养和成就超越了自己的职业。在和其他几位担忧梅顿一家处境的好心人商量之后,亨格福特先生(遗嘱上委托他全权代理)决定,三位年长的姑娘必须马上自谋生计,三个小一些的女孩应该得到一位女士的监护,这位女士得有一定的收入,并且能为孩子们提供住宿和基本的生活保障。而按这种安排,那八百镑会是玛莎、伊莎贝拉和莫妮卡教育和衣食的资本,需要谨慎使用。如此看来,今后的开销应该不愁。要是出现新的情况,届时再议。

爱丽丝找到了一份家庭教师兼保姆的职位,年薪十六镑。弗吉尼亚幸运地被一位滨海威斯顿市的贵妇看中,成为了她的陪护,每年领十二镑的薪水。十四岁的格特鲁德也去了威斯顿,在那里的一家杂货店做活——没有报酬,但提供住宿和必要的衣裙。

十年间发生了不少变化。

格特鲁德和玛莎已经不在人世,前者死于劳累,后者因为游船翻船溺水身亡。亨格福特先生也去世了,新指定的监护人决定遗产由剩下的四姐妹平分。爱丽丝勤恳地做着她的家庭教师;弗吉尼亚继续干着“陪伴”的工作。二十岁的伊莎贝拉来到布里奇沃特一所寄宿学校教书,而十五岁的莫妮卡此时在威斯顿——弗吉尼亚居住的地方——一家布店做学徒。要是能找到其它更自由的职业,她绝不会选择柜台后的营生。她没有教书育人的天赋,而且说实在的,除了做一个漂亮明媚的迷人少女,享受旁人的宠爱与柔情,她再也不擅长别的什么了。在言语和举止上,莫妮卡与母亲非常相像,也就是说,天生气质优雅。显然,这么一个姑娘没法被引荐进入更高档的社交圈实在可惜。到了她必须得“崭露头角”的年纪,她身边的监护人资源有限。爱丽丝和弗吉尼亚不免为自身的差距和逝去的希望感慨,从她们自己的职业看来,莫妮卡还是不要“涉足”为妙——她更适合风雅的上流社会。好在在威斯顿一带,有了姐姐时时的陪伴,她大有可能很快就摆脱劳碌谋生的命运。

其他几位姐妹还从未有人追求过。爱丽丝就算曾经对婚姻还抱有向往,如今也只能接受当老处女的现实。弗吉尼亚容颜日渐枯萎,对苛刻病人的照料和牺牲睡眠所作的无益学习也折损了她的健康,基本不可能再吸引适婚男子的目光了。可怜的伊莎贝拉实在是其貌不扬。而莫妮卡,要是她不负众望,会成为全家长相和灵气最为出众的一位。她必须得嫁人,必须得嫁人,毫无疑问!一想到这儿,姐姐们就容光焕发。

很快,伊莎贝拉就操劳成疾。精神的疾病接踵而至——她患上了忧郁症。一所慈善机构最终接收了她,在那儿,这位二十二岁、貌不惊人的可怜姑娘把自己溺死在了浴缸里。

由此,六个姐妹只剩下了三人。到目前为止,八百镑被不偏不倚地用在或这或那的接济上,人人都有些许受益。也多亏有这份资产,她们免去了不必要的终日辛劳。而新的安排使得这笔钱最终由爱丽丝和弗吉尼亚共同继承,小妹妹可以每年支取九镑的年金。尽管微薄,但用来购置衣物也足够了——莫妮卡今后一定会结婚。谢天谢地,她一定可以结婚!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去,没有谁结婚或是发生其它变故,时间一晃就到了1888年的今天。

到六月下旬,莫妮卡就会年满二十一岁。两位对她疼爱有加的姐姐讨论着这即将到来的日子,筹划该如何让美貌过人的小妹高兴一下。弗吉尼亚觉得一本《基督徒岁月》会是不错的礼物。

“她几乎没时间好好读书。科伯的诗集——每天早晚读上一首应该会对那可怜的孩子有好处。”

爱丽丝表示赞同。

“亲爱的,我们俩最好合买,”她说道,神色有些焦虑,“要是超过两三先令就有些不值得了。”

“我看是的。”

她们在准备午饭——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餐。油炉上,一只小小的炖锅里正煮着糙米,在爱丽丝的搅拌下冒着气泡。弗吉尼亚从楼下(柯尼斯比太太把食品柜的一层让给她们使用)取来了面包、黄油、奶酪和一锅剩菜,并摆好了两人平时吃饭用的桌子(三尺高,一尺半宽)。米煮好了,分成了两份,在用少量黄油、胡椒和盐拌过后,她们坐下来开始吃饭。

姐妹俩早晨已经出过门了,所以下午就留在室内活动。由于姐姐有头疼、背痛和其它微恙,弗吉尼亚把藤椅让给了她;自己则坐在床边的一把普通椅子上,现在她已经坐习惯了。若是需要缝缝补补,肯定拖延不得;但如果没什么针线活要做,两人会选择阅读。

爱丽丝从来没有接受过正式的文学教育。她第无数次读起手里不多的几本小书——诗歌、通俗历史,还有几部普通母亲准许家庭女教师持有的小说。弗吉尼亚读的书不尽相同。从二十四岁开始,她就狂热地对一个领域着迷,只是无奈机会有限。她并不热衷研究,因为她从不指望这能提升她作为“陪护”的价值,或者帮她觅得更好的职位。

她在知识上的唯一追求就是对教会历史有尽可能多的了解。这不是出于狂热的心态。虽然她很虔诚,但也保持了适度,从不激愤地谈论宗教话题。基督教堂的兴起,古老的宗派和派系,教廷和教皇政策的制定——这些无不吸引着她。要是条件优渥,她或许能成为博学的女子,然而现实却很不如意,她所做的努力只会弄垮自己的身体。在突如其来的健康大崩盘后,她的精神开始萎靡不振,自此再也没能恢复。她经常要为她所“陪伴”的那位女士大声朗读小说,新书按每天一卷的进度,结果她变得只对那些无益的小说有兴趣。现在,她从一家图书馆借阅这类书籍,每月缴一先令的会费。一开始,当着爱丽丝的面,她羞于沉浸在自己的爱好中,只读些实际的文学,但那些内容不是让她瞌睡,就是引发头痛。无益的小说又卷土重来,加上爱丽丝也没有反对,于是这些书又像过去一样定期借来还回。

这天下午,姐妹俩聊起了天。她们同时想起一个沉重的话题,很快讨论开来。

“我敢肯定,”爱丽丝喃喃地说道,有些心不在焉,“我很快就会收到新消息。”

“我这边的情况很不乐观。”她的妹妹回答。

“你觉得索森德的那个人不会再写信来了?”

“恐怕不会了。她太不合我意了,根本就是大字不识——噢,我受不了这一点。”弗吉尼亚边说边打了个寒颤。

“我在想,”爱丽丝说,“当初真应该接受普利茅斯的那个职位。”

“老天!五个孩子,还分文不给。简直是厚颜无耻。”

“确实,”可怜的家庭女教师叹了口气,“但像我这样的人实在没有多少选择。到处都要求有证书,甚至还要学位。除了老雇主的推荐,我一无所有,那我还能指望什么呢?我知道自己最后只能找到一个没有薪水的职位。”

“人们对我倒是要求不高,”身旁的人郁郁地说,“我现在希望能在诺维奇找到一份陪伴的工作。”

“亲爱的,你的身体绝对会吃不消的。”

“不知道。也许积极一点儿的生活对我会有帮助。会的,爱丽丝,相信我。”

对方深深地叹了口气,接受了这种可能。

“来看看我们的财务状况吧。”她接着说道。

这是她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总能让她打起精神。弗吉尼亚似乎也挺欢迎这种激励。

“我呢,”同伴说道,“基本不能更糟了。除去利息,我就只剩下一镑了。”

“我还有四镑多。好吧,我算算,”爱丽丝顿了顿,“如果到年底之前,我俩都找不到工作,照这种假设——有六个多月,你得靠七镑过活,我是十镑。”

“这哪办得到呀,”弗吉尼亚说。

“我想想。换一种算法。我们一共有十七镑的生活费。也就是——”她在纸上计算了起来,“每月两镑半八便士——假设这个月已经结束了,那就等于每周十四先令两便士。可以,我们能做到!”

她一脸得意地放下铅笔,呆滞的双眼好像因为发现了新的收入来源而大放光彩。

“不行的,亲爱的,”弗吉尼亚郁闷地急声说,“七先令的房租一交,每周就只剩下七先令两便士来应付所有开销——那可是所有开销啊!”

“我们能周转过来的,亲爱的,”另一方坚持不懈,“就算做最坏的打算,我们每天吃饭也不会超过六便士的——一周三先令半就够了。”

她们定定地看着彼此,像是把一切都赌在勇气上的人一样。

“这种生活还能称之为生活吗?”弗吉尼亚的声音里充满了畏惧。

“不会到那一步的。肯定不会的。但你要知道,严格说来,接下来六个月里我们要自食其力。”

这个词显然令弗吉尼亚一阵颤抖。

“自食其力!哎,爱丽丝,自食其力是件多么值得赞美的事啊!实话告诉你,亲爱的,我觉得自己恐怕还没下狠心去找新职位。这里舒适的住宿和每周见一次莫妮卡的快乐已经让我变懒了。我不是真心想变懒的。我了解懒惰对人的危害。可,哎!要是能有自己的房子,而且能自食其力该有多好!”

爱丽丝露出吃惊忧虑的表情,仿佛妹妹触及了一个极不合适、至少是有些危险的话题。

“怕是也没必要这么想,亲爱的。”她不安地回答。

“没必要,那就没必要吧。我不该胡思乱想。”

“不管怎么样,亲爱的,”爱丽丝说道,语气里拿出了自己能驾驭的所有威严,“我们绝对不能动用那笔财产——绝对不能——绝对!”

“是啊,不能!等到我们又老又不中用的时候——”

“等到我们的工作连住宿都换不来的时候——”

“等到我们连一个能照应的朋友都找不到的时候,”爱丽丝又插了进来,两人像是在用沉郁的祷文一唱一和,“到那个时候,我们会很骄傲,因为我们经住了动用财产的诱惑!它就能让我们,”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远离救济院。”

这之后,两人各自拿起了一本书,在下午茶之前静静地阅读。

在晚上六点到九点的时光里,两人时而读书,时而交流。谈话的内容转为感怀过去,回忆起寄人篱下时所受的委屈。她们从来没有碰上过“好心人”——这个词简直毫无意义。她们多少曾与富有的中产阶级下层家庭相处过——那些人不曾继承也从未耳濡目染过高雅的气质,既非贫农亦非贵族的他们充满了病态的粗俗狂妄,膨胀着民主的蛊毒。如果在评价雇主时,姐妹俩像他们一样粗俗狂妄,这也不足为奇,毕竟两人曾和他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不过她们在言语间并没有敌对和诽谤,因为她们知道自己远比那些吝啬的女人高贵。想起种种过往,两姐妹总是抱以会让那些龌龊的心灵发狂和谩骂的微笑。

九点一到,两人喝了热可可,吃了饼干,半小时后上床睡觉。灯油很贵,而且她们也很乐意又能捱过一天。

起床的时辰是八点。柯尼斯比太太拿来了早餐用的热水。下楼取水时,弗吉尼亚发现邮差留了一封信给她。信封上的笔迹看起来很陌生。她兴奋地跑上楼去。

“会是谁写来的,爱丽丝?”

这天早上,大姐的头疼又犯了,她面如土色,走起路来蹒跚摇晃。光是封闭的室内环境就足够成为她的病因了。但一封意外的来信稍稍缓解了她的苦楚。

“伦敦寄来的,”她边说边热切地研究着信封。

“是和你通信的什么人吗?”

“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跟伦敦的什么人通过信了。”

足足有五分钟,她们讨论着这封神秘信件,害怕打开后,希望就会烟消云散。最终,弗吉尼亚鼓起勇气。她站在离姐姐几步之遥的地方,用颤抖的手抽出一张信纸,惶恐地瞥了一眼落款。

“你猜是谁?是南恩小姐!”

“南恩小姐!不可能吧!她怎么知道这里的地址?”

她们讨论起找寻地址的难处,又一次忘记了读信。

“快读啊!”爱丽丝终于说道,她发痛的脑袋由于激动痛得更厉害了,不得不瘫倒在椅子上。

信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梅顿小姐,今天早晨,我碰到了黛比太太,她从海边回家,在伦敦转车。我们只讲了五分钟的话(因为是在火车站),她给了我你的地址。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真想能再见你一面!艰苦的生活让我变得自私,冷落了老朋友们。但我也得说,有些老友也冷落了我。你想我去你那儿拜访,还是愿意来我家?我都可以。听说你姐姐和你住在一起,莫妮卡也在伦敦,我们一定得见上一面。快回信吧。向你们所有人致以我最诚挚的问候。你忠实的萝达·南恩。”

“她怎么记得,”弗吉尼亚边大声读信边感叹道,“我们可能不太方便接待访客!她一直都是这么体贴。我以前真应该写信给她。”

“我们一定得去见见她吧?”

“当然了,你看她也让我们自己决定。多好!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她文笔挺不赖的,我敢打赌她一定找到了个好差事。她住在哪儿?切尔西区皇后街。太棒了,还不算远。我们走路来回就行了。”

她们已经有许多年没见过萝达·南恩了。在梅顿姐妹散落各地后不久,萝达也离开了克里夫登,她们听说她成了一名老师。在莫妮卡去威斯顿当学徒的那年,弗吉尼亚带着年轻的小妹与南恩小姐见了一面。那时她还在教书,但对自己的工作极度不满,隐约谈到了一些模糊的计划。但至于她是否成功脱离苦海,梅顿姐妹们就不得而知了。

这天清晨天气好得没话说。昨晚入睡前,两人决定第二天早上一起外出,为莫妮卡这周六的生日买礼物。不过爱丽丝身体很不舒服,没法出门。于是弗吉尼亚在给南恩小姐回了信之后,独自一人去了书店。

她在九点半左右出发,小心翼翼地套上已经穿了三个夏天的外出服,看起来还不算寒碜。她的外套才穿两年,原先的浅褐色已经褪成了含糊的灰色。棕色的草帽是她永不离身的装备,在它实在需要修补时,她花了几便士,换了新的饰边。就算如此,弗吉尼亚还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淑女。无论是从妆扮(与双臂的摆动和姿态也不无关系),还是从市井俗人模仿不来的走姿来看,她都是教养得当的女子。

离斯特兰德书店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但她想一直走到那里,不仅因为她要去买书,也因为那一带有一种让她开怀的节日氛围。她穿越巴特西公园,跨过切尔西桥,再经过令人不快又臭气熏天的维多利亚车站,最后迈上查令十字街让人喘吁的斜坡,走了起码有五里路之遥。但她走得很快,十一点半时,目的地已经在她眼前了。

一本装帧精巧的科伯诗集比她想象中便宜。她不由得高兴起来。可一走出书店,她脸上浮现出一种异常的神情——不是焦虑,也不是精打细算,比疲倦更甚。她在查令十字街站前停住脚步,茫然地望着四周。也许她在思索要不要搭乘公车回家,但一想到车费又打了退堂鼓。突然,她转过头,朝站台的方向走去。

她在入口处停了下来,五官古怪地扭曲着,好像猛然间没法呼吸。她嘴唇张开,双眼里有一种急切却惊恐的神色。

三五步,她进了车站,径直走向休息室的大门,透过橱窗向里面张望:两三个人站在里面。她后退了几步,浑身颤抖。

一位女士出来了。弗吉尼亚又朝门口走去。休息室里只有两名男子在聊天。她迅速地推开门,很紧张地来到吧台的一角,尽量离那两个顾客远些。她俯身向前,对酒吧女侍说道,“请给我一小杯白兰地。”声音微弱得近乎耳语。

成串的汗珠从她惨白可怖的脸颊上渗出。女服务生看出了她身体不适,立即拿来了东西,同情地望着她。

弗吉尼亚侧身对着吧台站着,往酒里加了两倍多的水。在快速抿了两三口后,她又深饮了一大口。血色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她的双眼也不再露出受惊的神情。随后,她将烈酒一饮而尽,飞快地抹了抹嘴,然后镇定地走了出去。

这时,一团张牙舞爪的云层卷过,天空现出了太阳,温暖的阳光撒落在熙攘的街道和人群身上。弗吉尼亚虽然很累,但一种少有的生气和愉悦让她恢复了力量。她走到特拉法加广场,像第一次驻足在这里的游人那样饶有兴致地微笑观赏。一刻钟过去了,她还在那儿享受着空气、阳光和周围的景观。多么美好的一刻钟——如此沉静,如此满足,令人情不自禁地满怀希望——自从爱丽丝来了伦敦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过这样的体验。

一点半的时候,她回到了家,带来了装着午饭食材的纸袋。爱丽丝神情枯槁,她头疼得更厉害了。

“弗吉,”她呻吟道,“我们可从没想过会生病啊。”

“哎,我们必须远离疾病。”弗吉尼亚回答,她精疲力竭地坐下,虽然还在微笑,但已经不如在阳光普照的特拉法加广场时那么怡然自得了。

“是啊,我要跟它抗争。我们得马上吃饭。我快要饿晕了。”

如果两人从不向对方掩饰自己的虚弱,抱怨声肯定会绵绵不绝。但她们都决定瞒过彼此,也以此麻痹自己,并假装对这贫困强加的寒酸饮食心满意足——

“嘿!饿了就是好兆头,”弗吉尼亚喊道,“你今天下午肯定会好些的,亲爱的。”

趁妹妹准备午饭的片刻,爱丽丝翻着《基督徒岁月》,希望能从中能找到慰藉。

注释:

[1]伦敦的一个区。

[2]英国西南部的一个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