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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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白雪之信(2)

笼罩整个长冈、下个不停的大雪在亚纪的脑海里清晰重现。康的父母都很慈祥,年长五岁的哥哥与嫂子也很质朴,仿佛可以直接感受到他们温暖的胸怀。

对自己来说,那种温暖就像那下个不停的大雪一样太沉重了,亚纪想。

康的老家在新潟经营着首屈一指的大型酿酒公司。在长冈郊外拥有大片土地,以一家人居住的主屋为中心建造了许多酒窖。对于代代生长于东京老街的冬木家的一员来说,那是她无法想象的另一个世界。

她对康没有丝毫怀念。但是,在新潟与他的家人共同生活的那几天时光,却不时在亚纪的心头缓缓化为追忆涌现。同时,若说在那追忆的前方完全没有浮现康的身影,倒也并不尽然。

自长冈回来一个月后,康向她求婚了。那是法国阿尔贝维尔(Albertville)冬季奥运会开幕的当天。亚纪深夜回到家,一边独自望着开幕式的实况转播录影,一边陷入长思。那是按部就班极为坚实的求婚,其中也一丝不苟地织入了康这个男人的诚实。但是,亚纪的心不为所动。虽然拼命想动,却很清楚怎样也无法动摇。她觉得答案老早之前就已出来了。

正式回复是在五天后。当天桥本圣子在一千五百米比赛挤进前三名,日本女子首度获得冬季奥运会奖牌。康完全不掩困惑,面带疑虑地问她原因。“虽然喜欢你,但是,我发觉,并没有喜欢到想跟你结婚。”

明知这个答案很平庸,并且,明知应该说出更明确的理由,亚纪还是只能这么回答。结果,那种平庸就是自己与康这段关系的一切。

到了春天,她收到康的母亲自新潟寄来的信。

说到这里,那封信到底塞到哪儿去了呢?

康也将与亚理沙结婚,他与自己的恋情即将成为单纯的过去了。年底大扫除时一定要找出那封信,要赶紧扔掉才行。

伏特加的醉意扩散全身。把喜帖和明信片装回信封后亚纪站起来,关掉厨房的灯走向卧室,一边思忖:不过康为何突然要求见面呢?“关于我们的婚事有话要说”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康与自己的旧情让亚理沙发现了?可是,那不大可能。依亚理沙最近的样子看完全没有那种迹象。但是,事到如今康也不可能重翻两年前的旧账。依照康的个性,八成是整理房间时发现什么二人的回忆纪念品,想丢却又丢不掉,所以才临时起意决定还给她吧。他就是有这种一板一眼的规矩毛病。

回到已经非常暖和的卧房,她钻进被窝。

睡意降临。

还是不要出席婚礼吧。亚理沙或许会失望,但是只要说当天身体临时不舒服就不会有问题。傻乎乎出席前男友婚礼的愚行切不可犯,那也算是对步入人生新旅程的新娘聊表饯行的心意。

不管再怎么衰退,自己好歹还保有这点程度的自制力。

亚纪在心中这么盘算后静静入眠。

3

亚纪去附近的超市买东西,回到家时全身都已冻僵了。到昨天为止的好天气遽然一变,冷得简直夸张。虽才下午一点,天空已笼罩着厚厚的云层呈现夕暮时分的昏暗,仿佛随时要下雪,亚纪在回程中铆足了劲儿用力踩脚踏车。

她一边啜饮着前几天回老家时母亲给的姜茶,一边就这么坐在床边茫然地看着窗外的灰暗天空半晌。

东京的冬天还真是没劲儿,她蓦然想起康这句口头禅似的说法。

“既不下雪,路面也不会结冰。唯有北风又冷又干,把手脚冻得特别冰冷。这种冬天就像窝囊的半吊子。”

康是她交往的第一个外地人,所以在东京长大的亚纪当时对这种说法一半是反感,一半也感到新鲜。

“那你是说新潟的冬天特别有大将之风喽。”

她半带嘲讽地说。

“虽然没有大将之风这么了不起,至少我觉得是像样的冬天。”

记得当时康的回答果然颇有他的本色。

那么今天的东京应该是个像样的冬天吧,亚纪凝视着寒冷的天空思忖。

喝完姜茶,她去厨房开始准备晚餐。午餐是在外面简单打发的,所以晚餐她打算好好煮点东西。昨晚的沼尻电设尾牙宴是公司客户的最后一场尾牙,在接下来不到十天的时间,必须为了二十八日的年底工作总结算,拜会各家客户致意并且整理累积了半期的文件资料。书写数量庞大的贺年卡也是重要工作之一。这是一年当中最能悠哉喘口气的时期。

她早已决定这星期不出去吃,每晚都在家里用餐。她想让应该已被油腻的菜品和大量的酒精弄得疲劳不堪的肠胃好好休息。血液肯定也变得很黏稠。她刻意不吃早餐,午餐也打算带糙米饭团去公司。相对的,晚上她打算煮点儿健康的东西吃。这一个月以来,忙得几乎没拿过菜刀,也差不多开始手痒想煮菜了。

中学时亚纪就开始受母亲调教,所以料理三餐从来不是问题。母亲孝子的手艺相当好。亚纪与弟弟雅人,也是从小就吃着不豪华却美味可口的东西长大的。单凭这点,孝子想必就堪称伟大的母亲吧。

“烹饪这码事,是守护自己及自己所爱之人的重要手段哦。”

孝子以前就这么告诉亚纪。

像现在,水及食品的安全性、地球环境的问题在全世界掀起广泛的议论后,如孝子所言,慎选食材,选择安全的水及调味料来烹调食物,不正是用来保护自己的最佳技能吗?

想到这里,亚纪停下执刀的手,再次想起康以前说过的话。

“对人类而言,判别对象是敌是友的指标我认为只有一个,那就是对水是否亲和,如此而已。比方说对于我们公司制作的电脑及半导体而言,水就是大敌。对汽车及家电制品也是,凡是使用金属及化学物质的东西全部都是,电力和磁力之类亦然。这些讨厌水的东西基本上都是我们人类的敌人。相较之下,植物与动物、泥土与空气,还有大海,对人类而言在本质上是好的。所以像我们这种专门负责生产厌水制品的人,如果在工作时不格外小心,即使以为对人类有益,事实上也极有可能做出危害人类的行为。所以我总是铭记在心,对这种地方真的要当心才行。”

那时的亚纪只觉得康的这番话天真幼稚,但现在回想起来竟然奇妙地萌生不同的反应。最重要的是,之所以频频想起佐藤康,恐怕还是因为约好了今天傍晚将在暌违两年之后与他会面吧。

自长冈返回东京的新干线上,康说:

“迟早我也打算回乡下和我哥一起经营酒厂。长冈的稻米和水质都是日本第一。所以,我家的酒是日本最棒的酒。”

当他以难得激昂的表情如此宣告时,亚纪似乎隐约领悟到,自己不是能够与此人携手一同走下去的对象。

结果,亚纪拒绝他的求婚后,他不但没有辞职回乡,反而成长为公司网络事业的明星人物,可见当时他那番表明心迹只不过是不值一提的乡愁产物,但即便如此,康在之后两年的转变之大还是令亚纪至今仍无法理解。

今晚她打算煮西班牙海鲜饭。正好看到有新鲜的鲂鱼、蛤蜊、花枝,所以买了回来。另外,也大批采购了一周分量的食材。

海鲜饭本来就是亚纪的拿手菜之一。两个月前,通过杂志报道得知有种意大利制的海鲜高汤粉,她立刻去银座的百货公司搜寻回来试用,复杂深奥的鲜美以及方便省事令她赞叹不已。之前做海鲜饭必须花半日工夫从高汤开始熬,所以她很少做这道菜,但最近每个月都会利用一次这种海鲜高汤粉享受自己偏爱的美食。今晚她也准备了法式蒜黄酱,打算好好大快朵颐。亚纪的酱汁妙就妙在用了与美乃滋等量的鲜奶油。酱汁圆润柔滑的口感与清淡的海鲜是绝妙搭配,再多也吃得下。翌日,把剩下的汤加进白饭煮成意大利炖饭,又是一道极品佳肴。酱汁和炖饭的做法都是孝子教的。当然那种高汤粉,上次亚纪回老家时就已特地买回去孝敬了母亲。

孝子打电话来,是在亚纪已调好海鲜饭的味道、才刚把锅子放进保温容器之后。她拿着分机走进卧室,坐在床上开始讲电话。墙上时钟的指针已过了下午三点半。

母亲每周都会打两次电话来。周末固定有一次,另一次多半是在一周过半时。每次都会聊上将近一个小时,有时甚至会超过两小时。位于两国的老家亚纪每个月都会回去一次,假日也会与母亲相约在银座碰面一起逛街。每次把母女俩长年来的这种交流讲给朋友或男友听,有人视为理所当然,也有人啧啧称奇。“因为亚纪家,爸爸妈妈都是学校老师嘛。”童年玩伴经常这么说,但那样的她们直到婚前也一直维持类似母女的关系,除非因为丈夫调职搬到外县市,否则婚后也照样与母亲保持密切往来。

和母亲的缘分是很难淡掉的,亚纪想。

世人老是批评儿子与母亲的相互依赖,恋母情结更是成了窝囊男的代名词,但实际上母女之间恐怕也有同样甚至更深的依赖关系吧。可是,做媳妇的女人们却不反省自己,只顾着抨击丈夫与婆婆之间的关系。亚纪经常觉得,这样太不公平也太自私了。母女之间的感情,无论是在生产、带小孩或生活周遭都有许多相通的要素,所以其实远远来得更加紧密吧。

她照例与孝子一聊就没完没了。

东拉西扯地聊完种种话题后,孝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说到这里,亚纪,这次的新年假期你打算怎么过?又安排了旅行吗?”

去年,亚纪与中学时代的三名友人一起去越南玩了一星期。今年年底高岛洋介邀她“要不要去泡个温泉”。不过她与高岛的交往尚浅,她还没下定决心要一起旅行共度数日。

“我还没决定。况且现在才安排可能别处也都客满了。”

她含糊其辞地回答。

“那么正月二日那天,我希望你能回来一趟。”

看来今天打电话来的正题是这个,亚纪暗想。

“我想应该没问题,不过怎么了?那天有什么事吗?”

“你说对了。”

孝子有点卖关子地说。

“雅人好像要带女朋友回来哦。前天他忽然打电话回来,说要介绍女友给大家认识,希望亚纪姐姐也在场。”

弄了半天,原来是这回事啊,亚纪有点怅然若失。雅人想结婚的对象似乎已经出现,这个上次回家时孝子就已提过。比亚纪小一岁的雅人已经二十八岁了,所以不管哪天宣称要结婚都不足为奇。亚纪与他算是从小感情就不错的姐弟,但彼此都有工作后,来往已不像以前那么频繁。尤其是雅人任职报社,直到两年前有整整四年时间都待在岩手和山梨的分社,一年能够见上一两面已经算是很好了。现在他调回总社,在社会组跑了一年警视厅[6]新闻后,从今年起总算如愿以偿地成为艺文组记者。不过每天好像还是一样忙于工作,记得和他最后一次见面还是中元节时。

“那倒是无所谓,不过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只要是雅人的选择我都不会有意见。”

“这话是没错啦,不过他以前从来没把女朋友带回家过,所以我想他这次应该是认真的。我们如果没有全家出席欢迎人家那就太失礼了。”

“那倒是。”

亚纪也同意。

“对了,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妈你上次不是说你也不清楚。”

“好像是雅人采访时偶然认识的人。他说是去采访庆应大学的儿童心理学教授时,在那位教授的研究室遇见的。那个女孩好像也在研究儿童心理。”

“多大年纪?”

“听说是二十四。”

听到是二十四岁,不知为何,亚纪的脑海忽然浮现大坪亚理沙的脸孔。

“那就是研究生喽。这样等于是雅人的学妹,说不定是意外的绝配。”

“既然是那孩子选中的人,我想一定如你所言是个好女孩吧。”

未来的学者吗?亚纪在内心说道。她觉得这果然很像雅人会做的选择。

和事事明快果断的亚纪比起来,严格说来,雅人从小算是个沉默内向的少年。这点和担任国文教师多年、目前在墨田区的都立高中当校长的父亲四郎很像。雅人的个性低调而平实,从小就拥有过人的专注力。他就职时,本来还有点担心报社那种猥杂的环境或许不合他的性子,没想到他的工作表现意外稳健,现在已如愿调到艺文组,可见雅人的那套方式还是很管用吧。至于亚纪,似乎也同样遗传到担任英文教师、大学时代有过一年留美经验的母亲孝子的个性。她的好奇心旺盛,相对的,也多少有点三分钟热度。孝子在亚纪小学三年级时辞去工作走入家庭,一方面也可能是为了专心教育两个孩子,但亚纪长大之后渐渐明白,部分原因也是孝子天生厌倦一成不变的脾性所致。

原本雅人自己在毕业时也曾十分犹豫是否该继续念研究所。他的专业是近代日本文学,大学和他那个女友一样念的是庆应大学。早稻田毕业的亚纪实在难以想象,庆应校友对母校的深厚感情是那样非比寻常。雅人也不例外。现在遇上校友而且是在母校邂逅,说不定正是雅人内心受她吸引的重大原因。

“对方叫什么名字?”

亚纪忽然想到忘记问重点。

“听说叫作加藤沙织。加藤就是常见的加藤,沙织是三点水一个少的沙,编织的织。”

亚纪将“加藤沙织”这四个字烙印在脑海,兀自想象一名线条纤细安静伫立的女子。虽然只知其名不知长相,但她越来越觉得这个女孩与雅人是天作之合。二人一定会发展到结婚吧,这个想法涌上心头,那是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明了直觉。同时,在如此确信的刹那,亚纪在内心深处忽然感到,这段婚姻肯定不会有好下场。这虽然也只是一种直觉,但这次却伴随某种难以言喻的莫名悲哀。这绝不是说二人的感情会破裂,而是正因为婚姻幸福反而令二人步向悲哀的结局,类似这样的预感倏然掠过她的心头一隅。

太荒谬了,亚纪打消那种莫名其妙的想象。

“那么,她如果和雅人结婚就变成冬木沙织了。”

她像要弥补似的如此脱口而出。

“对呀。”

孝子语气有点懒懒地附和。

“妈你怎么了?捧在手心拉扯长大的儿子要被人抢走了,做母亲的还是会有点舍不得?”

“才没那回事。”

孝子一笑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