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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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斯派赛斯岛(4)

“啊,一点点。”

“布拉鲍·布拉鲍(了不起、了不起)。”说着,老伯消失在里面的门内。好家伙!

售票处旁边有一扇门,看情形进门就是放电影的场地了。以为不过是藤泽的美由吉剧场那么小的电影院,开门一看,结果大为意外,里面宽敞得不得了。座席齐刷刷排列开去,天花板高高的,通道宽度也绰绰有余。靠墙是排列着侧柱的回廊。虽然绝对称不上漂亮、豪华或感觉好或有氛围,但反正是足够大的。没一一数过,准确的说不清楚,不过座席数量总在六百左右。相比岛上三千人口,可想而知,此乃破格数字。只是门面和门厅——或许不该由我挑三拣四——同里边的宽敞实在不成正比,让人有一种受骗之感。

“嗳,往上看呀,天花板开着呢!”老婆说。

抬头一看,果然场内天花板大约四分之一如车顶天窗豁然洞开,猎户座历历可见。

“下雨时要关上的吧?”

“想必。一直敞开,座席岂不泡汤了!”(实际上第二次去时也关上了)

“怎么关的呢?”

“是啊,怎么关呢?”

如此说话时间里,观众陆陆续续进来。功夫片,加之时间早,观众大半是小孩子。从小学三年级到六年级那样年龄的共有二十五六个,教养一塌糊涂,像厄瓜多尔高地上的一群蜘蛛猴聚在最前排大声吵吵嚷嚷,总之吵得不行。有的模仿功夫拳互相踢打,有的在座位上跳来跳去,有的厉声吹口哨,有的把“你娘大肚脐你娘大肚脐”的丑态足足重复了二十遍——简直战场一般。何不让这些家伙不吃不喝地在仓库梁上倒吊两三天!

如此持续了一阵子,刚才那个“室兰·仙台”老伯以忍无可忍的架势出场了,大声吼的估计是:“喂喂,你们再闹下去,就拎你们耳朵扔到外面去!记住了?傻瓜蛋!”说着,“乒乒”捅了两三个小孩的脑袋。老伯离开后,孩子们安静下来,但不大工夫就忘个精光(这上头也跟猴子一样),又“叮叮咣咣”折腾起来。有的一声怪叫“开始喽开始喽”,有的口哨吹得比刚才还响(虽是小孩而肺活量却大),有的连踢更小的孩子,把他们踢哭了,还有的举起坏掉的椅座表演武打——闹得天黑地暗。勃鲁盖尔[8]若是看了,想必当场就能画出大作。

正闹着,“室兰·仙台”又出现了,但见他双手狠狠抓住吹口哨和踢人的家伙的脖子,不由分说地拎去后边。我心想活该。不管怎样,由于当场目睹了牺牲者的血泪,猴子们总算老实下来。得得!

最终,电影开始前进场的观众一共有四十人左右。不知何故,孩子们皆聚于前,大人们皆聚于后。唯独我和老婆形单影只地坐在中间,感觉颇为奇异,恍若梦中光景:反正做了个怪梦,我和老婆坐在空旷的电影院的正中,前面全是孩子!后面全是大人,天花板敞开着,可以看见星星。

由于电影院大得离谱,多少进来些观众也几乎改变不了空旷的印象。这种空旷感令人想起日本学校常有的兼作礼堂的体育馆。前方有个宽大的舞台(估计这里也发挥镇的多功能厅的功能),上面拉起银幕,前面孤零零地放一个落后于时代的中型音箱。两端点缀着一副寒酸相的人造花,没有还好,有更显凄惨。伤脑筋的电影院。初中上生理课时常把一年级女生集中在讲堂里用幻灯片讲解什么“关于生理”,而这电影院里便是那玩意即将开始的气氛,很有点叫人不寒而栗。

6点半,照明熄了,不是“关于生理”(理所当然)而是《李小龙传奇》开始了。可这个也同样一塌糊涂——李小龙没有出场,出场的是一个酷似李小龙的莫名其妙的演员。演的倒是李小龙的一生,但痛快地说,电影完全无可救药。可是毕竟进场了,决定看到最后。

放映当中一只猫从银幕前踱着四方步走过。一只硕大的黑猫,就像暗示李小龙英年早逝似的从右至左缓缓穿过舞台。二十秒后又以同样步调由左往右来了一次。

“什么,那是?”我愕然问。

“猫吧。”老婆说。

“电影院怎么会有猫呢?”

可是,猫进入电影院从银幕前穿过在这岛上似乎并非什么稀罕事,谁也没有大惊小怪。就连拿吵闹当买卖做的小孩子们也无动于衷。想必若非马和骡子,他们是不会吃惊的。

电影开始后,孩子们马上盯视银幕变得安安静静。不料这回大人们接盘嘈杂起来。中途进来的人发现场内熟人互相“哟哟”打声招呼倒也罢了,问题是那也没完没了。一团漆黑中居然能分辨对方面孔,端的十分了得。不过话说回来,希腊人视力似乎好得出奇(的确,除了老人,希腊戴眼镜的人少而又少),见面马上“哟哟”两声。

“哟,不是科斯塔吗?”

“怎么搞的,原来是扬尼斯嘛,过这边来,坐坐!还好,你小子?”

“还好、还好。你这家伙呢?”

“啊,我倒还好,可我家里的……”

“你家那位情形不妙?”

“不不那不是的,是家里的她妈,对了,就是科林特斯那个守寡的母亲情形不妙,前天住院了。”

“不好办呐!那,你家那位去科林特斯了?”

便是如此内容(内容是我随便想像的)在后头无休无止。本该回过头吼一句“别说了到外面说去”,可这终究是别人的国家,再说——不知幸与不幸——电影又无聊,于是忍住火气。但其他观众似乎毫不介意,全都默默看电影,无人抱怨。我以为是功夫片所使然,不料下次看罗伯特·安利可(Robert Enrico)——令人怀念啊——的《以爱者的名义》(For Those I Loved)那部影片(非常地道的好影片)时气氛也大体如此。于是我想这恐怕仅仅是一种地方特色。若在四季电影院里如此胡来肯定大触霉头。

另外,希腊放电影过程中,胶片必定“咔嚓”断一两回,场内亮灯十多分钟。这意味第一盘胶片放完接第二盘(或第二盘放完接第三盘)。这不限于希腊,意大利也同样。权当中间休息也未尝不可,问题是方式甚为唐突,让人万分扫兴。本来买两台放映机即可解决,但这里的人们似乎没觉得什么不便,全都趁此时机或上卫生间或吃巧克力或总结前半场或鼓足精神迎接下半场。科斯塔和扬尼斯仍在谈论科林特斯岳母。通道角落里猫一个劲儿舔它的睾丸。小孩子们以椅背为对手“嗨唷嗨唷”练功夫拳。不知谁又大声吹口哨。“室兰·仙台”不失时机地冲了过来。缇坦尼亚电影院的夜晚便是如此野性地越来越深。

来自荷兰人的信、岛上的猫

刚到斯派赛斯岛时,打扫房间的阿婆在房子里等待我们递给钥匙。瓦伦蒂娜这样安排的。她说阿婆会为我们打扫房间,并介绍在那里生活的详细程序。这固然求之不得,头痛的是这位老婆婆半句英语也讲不来。她的儿子倒是住在旁边,可他还是小学生,几乎不会说英语。无奈,只能用只言片语的希腊语交谈。以我的希腊语水平,事实上不可能问得很具体,如“这个热水器打开电源后需要等多长时间才能出来热水”以及“炸完东西的油扔在什么地方合适”等等。能打手势的靠打手势解决,其余的只好想开些——车到山前必有路。

“车到山前必有路吧。”我说。

“可你学那么长时间希腊语学什么来着,到底?”妻惊讶地说。我因为想旅居希腊,一年时间里每周去明治学院大学听一次希腊语讲座。

“喂喂,什么热水啦菜板啦漂白剂啦,这些特殊单词教科书上怎么可能出现呢?说到底,你在外语学习方面就是过于追求实用。”

“你也太不追求了么!学法语时也同样吧——《局外人》能读下来,路却问不明白!”

“有什么办法呢,本来就这种性格,说话不擅长的嘛!你若是不满意,别依赖别人自己学不就得了!”

如此争吵时间里,阿婆和儿子一直笑眯眯盯视我们,像是说“这两人在说什么呢”。

“那个就算了,你先问问扔垃圾的事好了,星期几扔在哪里?这可是再要紧不过的。”妻说。

我手指垃圾箱问:“星期几·可以·把这个·拿出去?”

对方听明白了。“星期一、星期三、星期五早上。前一天晚上拿出去就可以的。”

“理解了。”

“布拉鲍、布拉鲍(了不起、了不起)!”

“拿去·哪里好呢?”

“跟我来!”

她把我领到扔垃圾的地方。那里离家三十米左右,摆着两个高约一百二十厘米的褐色塑料垃圾箱。垃圾箱上用德语大大写着“垃圾箱”。我问希腊垃圾箱上为什么用德语标明“垃圾箱”呢,回答说因为垃圾箱乃德国制造。我心想垃圾箱那玩意儿自己国家制造不可以么?又不是什么结构复杂的东西。不过反正是德国制造。

“‘嗖’地扔进这里。明白了?”阿婆问。

“理解了。”

“布拉鲍、布拉鲍!”

这么着,我们——实质上是我一个人做的——最初一段时间依照阿婆吩咐在星期天、星期二、星期四晚上连续倒垃圾。但不久我们就得知岛上垃圾收取体系简直是个超乎想像的谜团。反正有人来收是毫无疑问的,毕竟扔出去的垃圾不知不觉之间就消失不见了。问题是何时、何人、如何收取的根本不晓得。不说别的,我就一次也没看见垃圾车或收垃圾人的身影,尽管在几乎不存在车这一物件的如此小的小岛小镇上生活了一个月之久。此乃谜团之一。

另一个谜团是收取日,不清楚什么时候收走的。假定星期一早上倒的垃圾星期三中午消失,那么若问是否总是星期三早上来收,那倒未必,因为下个星期二晚上倒的垃圾直到星期四早上还剩在那里。有时早上消失,也有时下午消失,捉摸不透。

那么,附近人们是不是按时间倒垃圾呢(神奈川县我们家那里对倒垃圾管得异常严厉,致使我养成了小心倒垃圾的习惯),这个也不清不楚。某一天早上8点一齐倒出,另一天下午4点一股脑扔来。也许其中有某种无比复杂的规律性,但至少我理解不了。相比之下,鉴于诸般外围性情由,我看还是认为人们随心所欲倒垃圾、收垃圾人随心所欲收垃圾比较稳妥。

这样,最后我也不再循规蹈矩,改为想倒的时候一倒为快。此乃左巴化的第一步。

但是,说不定你这样认为:那一来,势必有损镇的美观,又臭,猫狗又会抓破塑料袋弄得遍地都是,还要招惹苍蝇,岂不一塌糊涂?是的,完全如此。两个德国垃圾箱装不下的垃圾袋(也没装好)随手甩在那里,猫和狗把垃圾抓得乱七八糟,苍蝇“呜呜”飞舞,臭气熏天,实在惨不忍睹。既然有那么多游客慕名而来,那么也该多少注意一下卫生才是,我想。

为垃圾目瞪口呆的似乎也不仅我一个。一家名叫《雅典人》(The Athenian)的英文月刊的专栏刊出了一封信,采用的形式是一个荷兰人写给希腊旅游局的感谢信。这恐怕是开玩笑。果真开玩笑,那么玩笑开得也够高超的了。下面引用信的内容。

这是来自最近在希腊度过两周假期的荷兰收垃圾者的信。

“首先要说明一点,鄙人服务的荷兰是个非常小的国家。鄙人的国家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因为若不那样,就会带来毁灭性结果。关于收垃圾的规定也极为严密,因而作为垃圾回收者供职的二十五年时间里,鄙人始终遵守规定恪尽职守。那是交给鄙人的任务。所以,此番访问美丽的贵国、目睹厨房垃圾一片狼籍的情景时鄙人的惊愕和欢喜诸位可想而知。路旁、峡谷、海边以及露天垃圾站,垃圾袋乱扔乱放,垃圾破袋而出,赤裸裸坦露在贵国强烈的阳光下,时而招来乌鸦或海鸥为这过目难忘的光景来个画龙点睛。对于迄今为止一直生活在密封式垃圾箱和能够处理密闭式垃圾袋的设备之间的鄙人来说,一连几个小时坐在那里观看废弃物——这才正是鄙人长达四分之一世纪的生活的食粮——理直气壮的零乱景象,实在是令人欢欣鼓舞的体验。我还是第一次目睹零乱得如此美妙动人如此堂而皇之的垃圾,从而获得极为可贵的阅历,作为鄙人惟有感谢而已。”

对上述狼籍景象献上感谢之情的并不局限于来自荷兰的垃圾回收者。是的,这些垃圾恰恰是岛上大部分猫们的宝贵营养来源和赖以活命的最后据点。我推测,假如希腊的垃圾回收者遵守时间、希腊主妇注意垃圾扔法,那么岛上的猫们势必转眼之间减少三分之二。好在一般不至于出现这种情况,希腊仍会遍地是猫。无论从哪条小巷穿过,无论走哪条路,无论往哪里的楼梯上看,无论走进哪家餐馆,也无论拐过哪个街角,看不见猫的时候基本没有。过去在学校有过这样一次测试——“注意,看这幅画细看二十秒,请闭上眼睛。画中有几只猫?”情形同那个一模一样。各种各样的猫以各种各样的姿势位于各种各样的地方。

希腊猫多有几点缘由。第一,刚才也写了,垃圾在户外随处可见;第二,除去隆冬时节,气候不那么严酷;第三,人们一年有一半时间在屋外吃饭,容易得到剩余食物。大体这三点。对猫来说,是比较好过的地方。

不过,这也是气候好的时候的事,及至秋天来临游客锐减,餐馆关门,猫们能得到的食物便与此呈正比地减少。于是猫们为了苟延残喘而开始激烈争斗。例如我住的房子是三毛猫一家的势力范围。每次看见它们,我都零零碎碎投给剩余食物,但随着秋日向纵深发展,其家庭成员数量渐渐少了。原本一家四口:母亲三毛猫、父亲虎纹猫、白斑猫、黑白斑猫。首先是呆头呆脑的大饭桶父亲被三毛“啪”一巴掌撵出势力范围:“你上哪里一个人折腾去!我光管孩子都够呛了。”其后过了两个星期,到了阴雨连绵相当寒冷的时候,白斑猫不见了,一定是被处理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