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斯派赛斯岛(2)
岛上的淡季以相邻海滩上排列的酒吧式餐馆的关门停业为标志。一如山国之春始于遥远的雪崩声,海岛之秋则始于酒吧式餐馆收拾桌椅的乒乓声。关门首先从远离小镇的海滩开始,就像1945年的柏林攻坚战,前线一点一点朝中心部位接近,某一日彻底偃旗息鼓。剩下的只是“尼科斯餐馆”和“海豚餐厅”等招牌、钉上木板的窗口以及垂着苇帘的屋顶。还有无家可归的狗——希腊岛上丧家犬何以如此之多呢——依循夏日的记忆,在现已不复存在的想像中的餐桌四周晃悠悠转来转去,鼓动鼻孔徒然搜寻食物的余味,心想投给肥肉和鱼头的友好而出手大方的游客怎么一忽儿跑光了呢?我告诉狗:休假结束,都回家去了,现在都早早起来或上班或上学了。但狗当然不懂,不可能懂的。狗所能隐约理解的,似乎仅仅是美好的季节已然结束。
这样,夏日期间把游客运来岛内片片海滩的破烂大巴(岛上仅有一辆)也随着酒吧式餐馆的关门大吉而寿终正寝。多的时候有十台之多的马车在10月末也减为两台。秋冬之间大巴留在岛上丝毫派不上用场,遂用渡轮运去本土,淡季作为普通通勤大巴在本土好好劳作,春天来时再返回海岛。我目睹了这辆大巴被装上渡轮运往本土的情景,总有些令人悲从中来。
马车是在时不时去郊外散步时在农家院前见到的。拉车的马拴在附近的树上,以柔和的目光自得其乐地吃着干草,一副“好好,总算可以休息些时日了”的样子。车夫——其中估计有从我手里抢去四百德拉克马的那个人——想必重新干回农夫老本行,在山地里栽培橄榄、西红柿和茄子等等。
接下去,似乎专门做外国旅行者生意的漂亮(当然是在比较意义上)店铺也慢慢察看着周围的动静开始关门。一般酒吧、像模像样的餐馆、快餐店、迪斯科舞厅(回荡着约翰·特拉沃尔塔魂灵的那种劳什子)就这样一个接一个消失不见了。
到了这时候,周围开始漂浮起这样一种氛围:结束了结束了,往下可以放松了!毕竟旅游旺季周末也没有、午睡也没有,一味劳作不止,没什么好留恋的。他们夏天拼命劳作,冬天尽兴游玩。宾馆也同样歇业。一时差不多有十家宾馆如同退潮一般“啪哒啪哒”接连关门,10月尾声,剩下的只有一家小型的,而且也是一副不得不应付的架势。
从海上吹来的湿润的北风摇颤着电线,将不吉祥的乌云运往遥远的克里特岛那边。我心里涌起阴暗的疑念便是在这种时候:莫非我所做的全不对头?莫非我该去更为不同的地方?
但是,面对如此萧条景况是进入11月以后的事,10月下半月还多少有些生活的余裕。说是旺季活气的尾声也好、余韵也好,反正尚可受用这方面的气氛。店铺和餐馆也还尽量开着,风平浪静的暖和日子也尽可在海滩享受阳光。游客几乎没有了,甚是舒心惬意。假如有人想在希腊海岛上住一个月,我想推荐9月至10月中旬这一个月。此前嘈杂得犹如原宿竹下大街;此后么,从观光角度看来,来希腊的意义无限接近于零。冬天特意来这种地方的,不是特别好事之人,就是盯上淡季低价(低的确是低)的小说家之类。
希腊许多岛屿如同《白日美人》中的德娜芙[4]具有两副截然有别的面孔。一副是从复活节至10月中旬旅游旺季面对外国旅游者的浓艳面孔,一副是其余时间即淡季仅仅自己人在一起时的真实面孔。由于差异太大,只看其中一副恐怕很难想像另一副,我觉得。
首先气候不同。下面,我从一个叫约翰·鲍曼的人写的旅游指南《爱琴海诸岛》中引用一段关于气候的记述:
“我想向读者强调两点:(1)爱琴海诸岛不是热带海岛,(2)屡有强风吹来。一年之间,6月至8月天气连续晴好,多数人往往因此怀有此地乃常夏乐园的误解。但请看一下另表(年间气温表)。尽管各岛之间多少存在误差,但有一点可以明确断言:10月至4月爱琴海基本无人游泳,11月至3月一般人不会考虑在岛上度假。”
记述简明扼要,关于岛上气候没有任何可以补充之处。不过——也许我啰嗦——没有实际来过希腊海岛的人,我想怕是不会理解其淡季的难受和凄凉的。明白和理解是两回事。
就我来说,秋冬的希腊海岛并非温暖气候这点自是晓得的,平均气温也查阅了,毛衣和风衣当然也准备了,也做了相应的思想准备。然而在秋日海滩迎来第一场北风时,10月25日瑟瑟发抖地往火炉里投第一根柴火时,我还是不由这样想道:喂喂,这到底算什么呀?难道这就是希腊?
过去来希腊总是在夏天,而只来过夏季希腊的人是想像不出冬天如何的。实际见到这种无法想像的落差时,我强烈地感觉到超乎现实的冰冷。目力所及,一切都让我们心里发冷,一切都使我们这一存在发生动摇。海滩堆积的冲浪用的帆船令人联想巨大的水母骨骸。空无人影的山丘上,写有“蓝莓山(BLUEBERRY HILL)骑马俱乐部”的大块招牌在风中“咔咔”摇颤,现已毫无用处的大巴站标如倒地的伤兵躺在路旁,巧克力包装纸发出“飒飒”的响声被风刮走。
人口也陡然减少。当地人原有人口为三千左右,但夏天由于“别墅族”和旅游者蜂拥而来,人口约增加一倍。而旺季过去之后,岛又转眼之间门可罗雀。散步路上也可一眼看出不少房子空空荡荡,海滩附近甚至出现幽灵城(ghost town)。
早晨我大致沿着海岸线慢跑。一旦出镇(转眼就出镇),往下很难见到人影。无论怎么跑,一路上都是漂亮得不由令人屏息的绵延不断的松树林——不过因每天都看,便一一屏不过来了。在林中时而碰上猎人。说是猎人,也并非专业猎人,不过是附近的老伯扛枪打猎罢了。一条双耳下垂的狗跟在身后。这样的人每次看见我都瞠目结舌(东方人何苦在这种季节一大清早就在山里跑?),尔后回过神来,精神抖擞地大声寒暄“加里梅拉(早上好)”。如此卖力寒暄的民族,找遍全世界我想也不易找到。在寒暄劲头上,希腊人首屈一指。
除了猎人,偶尔也可见到用电锯锯松树的人。这也不是专业樵夫。是镇上的普通人前来弄木柴准备烧火炉过冬。我想这在法律上怕是禁止的。因为,如果全都擅自砍伐山上的树拿回家去的话,山很快就会光秃。但人们全都这么干:小拖拉机上装着电锯开到山上,锯了树拉回。四下里到处都是电锯特有的呜呜声。是的,冬天近在眼前。
跑了一阵子,眼下现出小小的村落。绿色的松林和蓝色的大海之间,几座工整的白色房子肩并肩靠在一起。有白色的海滩,有简单的码头,有酒吧式餐馆,其前闪出圆顶教堂。赏心悦目的景致。但这是被遗忘的村落。房子是别墅,餐馆是来海滨游泳的旅行者用的,而这一切都随旅游旺季的结束而告终。别墅窗口落着结结实实的铁叶窗,餐馆连招牌都没了,大概经营者担心被盗而拿回家去了。近门处扔着一把缺腿的椅子。一把涂着爱琴海蓝色的木椅,漆已剥落得不成样子了。惟独这被抛弃的椅子还隐约漾出夏日的记忆。
这种夏季用的小村落(Resort Colony)宛如小卫星一般点点环绕在镇的周围,然而都随着秋天的来临而无一例外地化为幽灵城。这样一来,岛上的人口势必集中到镇里。岛的另一侧只有一座渔夫住的小村,山里生活着几个牧羊人,数量微不足道。从镇中心不管往哪个方向,不到十五分钟,房舍就掩没于松树林或荒地之中看不见了。长着浑身带刺的灌木的沙石地上有人在放羊。这样的不毛之地上到底有什么可吃的呢?我很有些担心。然而羊们“叮铃铃”摇晃着铁铃,在一个又一个石场间频繁转移,寻找可怜的白褐色植物。羊群中有生着漂亮长角的黑脸公羊,以威慑性眼神环视四周——由它统率并保护羊群。我沿路走近时,它猛地扬起脸,晃动两三下双角,拉出向我冲撞的架势,仿佛说再靠近我就收拾你!母羊们不再吃草,聚在公羊身后藏起。
时不时可以看见开始崩塌的寒伧的小屋。料想是牧羊人小屋,但已全然感觉不出生活气息。前行不远,石山顶上又有一座教堂。很小的教堂,仅有大巴那么大。究竟有谁会特意跑来这山顶教堂呢?匪夷所思。
过了山再往前行,有一座大修道院。修道院四周围着白色高墙,爬上杉树夹裹的长长的坡路,来到镶有漂亮的马赛克画的门前。一扇很大的黑门,关着。马赛克画以拜占庭风格画着几个圣人。色彩艳丽的九重葛花围着门盛开怒放,四下鸦雀无声。试着“咚咚”敲几下黑木门,毫无反应。但在我转念要离开时,一个蒙着披巾样面罩的修女走出,悄声低语告诉我什么,然后在眼前摆了摆手,脸上一闪浮现出云间阳光般平和的微笑,重新把门关上。想必是说不允许参观。
无奈,我坐在门旁石头上,闭目合眼,侧耳倾听。即使在万籁俱寂之中也可多少听取世界的动静。细微声响的聚集。首先是羊脖子上的铃声,其次是牛的叫声——好像是修道院里饲养的。也有远处传来的轻便摩托车的喇叭声。哪里的教堂响起钟声。东正教堂常在莫名其妙的时刻以莫名其妙的方式响起钟声。狗朝着什么叫。有人扣响猎枪。1点半的渡轮拉响进港汽笛。于是我再次意识到自己置身异国,得知自己处于异质人们的活动的包围中。我访问外国时,通过声音往往最为敏锐地认识到其异国性,觉得那里有视觉味觉嗅觉皮肤感觉等其他感觉所捕捉不到的什么。我坐在那里让自己的身体沉静下来,把周围的声响深深吸入耳中。旋即,它们——或者我自身的——异国性就如柔软的泡沫一般忽一下子浮现出来。
从山丘上俯视,可以从杉树尖的空隙看到渡轮的姿影。绚丽得近乎完美的秋日阳光使家家户户的屋顶都闪着金辉,已经关门的波西德尼奥宾馆显然高出一截的圆顶上蹲着两只面朝同一方向的雪白的海鸥。一个十分祥和的午后。风也罕见地没有。
镇上,人们继续做过冬准备。可是我(外国人的我)全然不知如何是好。归途中本想走进哪里的咖啡馆喝杯啤酒,却哪里都不开门。
老港
睁眼醒来,窗外舒展着久违了的晴空。夜雨的痕迹在邻家屋顶上闪闪生辉。天空就好像夏日再度归来一般飘浮着轮廓清晰的白云。蜜蜂在院子里的绣球花上发出倦慵的振翅声飞舞。院墙外面传来老太婆们互问早安的语声。哪里鸡鸣,哪里狗叫。一个神清气爽的早晨。几天没有看到如此温暖的太阳了呢?何况今天是星期六。
其实,星期六、星期天都几乎和我没什么关系。在日本时都没什么关系,来希腊海岛就更加不相干了。星期二变成星期三也好,星期四变成星期一也好,怎么都无所谓。就算周末同我们有什么关系,也不过是周末银行休息、不能把旅行支票兑换成现金罢了。
想到这里,有什么一脚踢飞我的注意力围墙。那是什么呢!
旅行支票!
“糟糕!”我对老婆说,“今天是星期六,就是说,不到星期一是不能兑换现金的。”
我们收拾好院子桌上的早餐碟盘,清点钱夹的内容。我手头上的钱是一千五百德拉克马,她手头是二千五百德拉克马。把衣服口袋翻个底朝天,搜出零币,以日元计算总计也才四千元。把美元、德国马克和意大利里拉合在一起,倒是为数不少,问题是岛上的商店不接受那些东西,而信用卡在这里不外乎一张塑料片。必须用手头上的现金把星期六和星期天两天应付过去。
不过,情况并不那么富有悲剧性。为什么呢?因为三千德拉克马足可以购买两天的食品、两瓶葡萄酒和半打啤酒,且还有找零。回想起来,这以前更为险恶的状况我们都度过了好几回,年轻时候我也差不多身无分文地旅行过,相比之下,这回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妻不这样去想。
“不是这样的问题。”她扳着脸说。她视为问题的,对了,是原则。
“知道。”我说。
“知道什么?”
“所以说你当作问题的是原则吧?就是说——”
“我当作问题的,”她像要一把推开我的抢先发言似的说,“是你那种马虎大意。星期五必须把钱换好是原则对吧?你却马上忘去脑后。为什么不能像普通成年男人那样把这种事一一处理妥当?”
对此我什么也没说。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自己能像普通成年男人那样把一切处理妥当,小心翼翼地度过一生,再说没注意到周末到来的责任她也有一半(或者30%,抑或再退一步,算20%)。但这种话说出来势必没完没了,于是我默不作声。我在婚姻生活中学到的人生的秘密即在于此,并且请不知晓的男士牢记在心:女性并非因为有想生气的事才生气,而是因为想生气才生气。她想生气的时候若不让她充分生气,往后会难以收拾的。
在我们的婚姻生活中——在任何人的婚姻生活中我想恐怕或多或少都是如此——争吵的模式总是固定的。就算开始的形式有所不同,收场也每每相同。在这个意义上,或许可以说夫妻争吵同系列电影片大同小异,一如史泰龙的《洛奇》。结构不同,情节不同,场所和对手不同,战斗的动机和战术也不同,但最后镜头如出一辙,并且背后回响的总是同一音乐。